一根白髮，又一根白髮，悄悄地從頭頂飄落，飄落在我的肩膀，飄落在我的書桌……
　　這白髮，使我想起秋天飄舞在風中的落葉，想起冬天覆蓋著大地的嚴霜，想起一切隱喻著生命走向衰老的事物。
　　是的，我的黑髮，漸漸地變成了白髮。開始是稀疏的一根兩根，而後是一簇兩簇，到後來竟是密集的一片……這過程，我無法復述，一切都在不知不覺中發生。我的青春時代好像只是剛剛過去，那些少年的夢想和青年的浪漫仿佛就在昨天，爲什麽霜雪已經開始染白我的兩鬢？
　　歲月，是多麽無情！
　　記得第一次發現白髮，還是在讀中學的時候，一個同學站在我身後大喊：“哈，少年生白髮，你一定在想什麽心事！”那個同學從我的頭上拔下了一根白髮。在陽光下，我將這根白髮凝視了很久，我不明白，烏黑的頭髮爲什麽會突然變得這麽白，白得晶瑩而透明，那些墨一般的黑色，到哪里去了？
　　後來的幾十年，在命運的漩渦裏拼搏，在生活的泥沼中掙扎，在事業的山路上跋涉，對於自己的外形自然包括頭髮，根本無暇顧及。我實在說不清楚，我的白髮是什麽時候開始興旺密集起來。生活也許就是這樣，你可以把你的親人和朋友，把你在生活中遇到的各種各樣的人物描繪得活靈活現，但對自己，你卻並不留意，所以你往往不瞭解自己，你甚至無法描繪自己的外貌，即便是照鏡子，也是敷衍了事，仿佛多對鏡子瞧幾眼，就會褻瀆了自己的信念。
　　這信念是什麽呢？是用最簡樸的方式追尋理想？是爲國家爲他人奉獻自身？是把“小我”無條件地消融於“大我”？……這樣的信念，在現代
　　的某些青年心目中也許已經非常“古老”，而我們恰恰就是懷著這樣
　　的信念走過來的一代人。
　　白髮和信念，當然沒有什麽關係。我們這樣年齡的人，頭髮由密而疏，由黑而白，其實是自然現象，是生理規律。不過，由白髮而聯想起自己的人生，這也很自然。一位詩人說：“千萬次的煩惱和悲傷，使我白髮蒼蒼。”一本經典說：“白髮是老人的尊榮。”另一名哲人又說：“白髮並不等於智慧。”
　　我想，這些關於白髮的箴言相互矛盾，但都沒有錯。世界上有多少個白髮人，就有多少不同的人生經驗，有人舉一頭白髮驕傲地登上智慧的峰顛，也有人鬢髮如雪卻碌碌無爲終身平庸。黑髮變成白髮，大概只能看作是生命正在被消耗的證明，誰也無法中止這種消耗，問題是，你被消耗的那一部分生命，以什麽方式留在了世界上。
　　前些時候，我的幾本新書出版，兩位老朋友來要書，他們看著我頭上新生的白髮，開玩笑說：“你的黑髮大概都變成黑色鉛字了吧？”說得我心裏一動。我想，如果我的工作和創造必須以黑髮轉白作爲代價，那麽，我毫無怨言。我決不會用顔料去染黑白發。與其頂著一頭塗滿染料的黑髮冒充青年，不如高昂起被白髮覆蓋的頭顱，繼續去追尋生命的真諦，去挽留青春的腳步。
　　歲月的風雪，你們來吧！我像一棵在風中站立的樹，風雪會把我的樹冠打得一片雪白，卻無法封凍我深紮於大地的根。我知道，總有一天人們會看到我白髮滿頭、老態龍鍾的面貌，然而誰也無法阻止青春的激流在我心中湧動———只要渴望創造的激情還佔領著我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