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01-24 17:13:30不是狗

學術人的肉體

雖然說身體稱不上健康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但是小症狀開始一一浮現並且賴著不走的時候,還是有種很悶很討厭的感覺。這感覺其實也並不真的陌生,那就像過去總是以為青春會永遠存在因而不那麼在意一點點的不尋常,等到損耗累積到一定程度發現破壞已經無法彌補的感覺一樣,除了扛著接受之外別無他法。只是記憶何等淺薄,不多久習慣了那扛著接受之後,就也覺得步伐不再那麼沈重。看似想開了,習慣了,任由它去了,其實等於是又輕易為下一步的損耗進侵敞開大門。我們的肉體其實是在這樣的循環中日漸毀損。

中文學術人其實大部分對於身體的保養是很不在意的,很多時候都是認為撐過去就好了,只是撐了這次其實還有下次得撐,這一點沒有哪個學術人不知道。而這次撐過之後所得到的成果,換來的是更高階的目標追求,然後就得要更用力的去撐、去追求。想要爬得越高、得到越多,其實是對於身體更大的毀壞。學術其實也是一種苦行的過程。

追求的過程當中,最會被忽略的就是生理需求。當然這並不是說忽略生理需求就該被合理化。忽略生理需求有很多種狀況,但在學術旅途中,生理需求常常是一種阻礙。餓了或睏了以致影響思考,是在追求過程中很令人氣結的事情,有時候甚至超過被外界或他人打擾。外界因素影響是可以藉由物理上隔離環境來解決,但是餓了或睏了卻是肉體運作給肉體本身的限制,非得逼人必須放下所有一切去應付,否則無法繼續運作。

或許會有人聽過「廢寢忘食」來形容這樣的癲狂狀態,可能會想,如果真是如此專注,應該會忘了餓忘了睏。但在學術人來說,廢寢忘食只是初期階段,肉體發出那樣非停止不可的警訊,是在你廢了又廢,忘了又忘,不得已才發出最後警告的時刻。而學術人總是在這最後極限之間徘徊。

從經驗上來看,不管是自己或他人,只要是沈浸學術的,似乎沒有所謂的「理想狀態」——在生理與學術上取得完美平衡。學術思考的運作所需的思力不但需要長段的時間與廣大的空間來運作,而且越長越好、越廣越好,生理需求很容易就被強迫退讓出時間與空間,而且是沒得商量的。

常常在生理上不照顧,肉體便會在這樣的狀況之中,一面擴充被忽略的承受力,但一方面則在損耗最基底的部份。之所以看似有承受力增加的狀況,則是意志力的作用。意志力在每次鍛鍊,達到某個高峰之後,都會變得更強壯,更能夠排除生理上的不舒服繼續向前。意志力的強悍,會排除掉對肉體照顧的顧慮。然而肉體在總是被極端損耗的狀況下當然會發出更強烈的抗議,於是意志力與肉體之間,在學術人的身上拉鋸是習以為常的事情。向前的路,在意志力的驅使下,對肉體的毀損既無法看到極限,也沒有所謂極限的考量,可以說是「至死方休」。

只是這「至死方休」,僅止於是一種現象的形容,對於學術人本身來說,除了那往前的路,什麼也看不見。於是學術人的樣子,就像是一個身纏重病、肩扛千斤的人在爬刀梯一樣。只有眼眶裡的瞳孔在發光,手上腳上流的血,甩乾就是。沒有任何力量可以阻止他向上,除非肉體停止運作。學術人當然有家人,但是追求的過程對於學術人來說根本等於是旁若無人。因為學術人全不在意他人的在乎與關切,只沈溺於自己的狀態之中,對家人親人朋友而來說,學術人在某種程度而言是相當自利而寡情的。

而當我稍稍將自己置於界外,看著這些爬刀梯的重病患者時,沒有一刻不為他們膽戰心驚,口裡時刻念著「留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多麼希望他們可以稍稍挪出些思慮來為著他們最基本的生命承載體。但是當我回過神時,我也是身在刀梯上,直直看著頭上方那看似伸手可觸的光芒。我伸出手,不夠高,於是我再度上攀。回憶以往,似乎在這梯上,我從未想過回返或者停止向上。

是什麼讓我硬是要從事這麼不健康的極限運動?是什麼讓我不顧持續的損耗來追求?我想那是一種「幸福感」。能夠在追求過程中,在精神上達到那樣的狀態是一種無上的幸福。頭的漲痛感、懸浮感,身體的顫抖,全身血液接近爆發的狀態,肉體的痛苦與精神的獲得在這樣的交會時刻當中,會讓人感動的幾乎要泫然淚下。這樣的幸福感受,學術人以外的人或許很難體會,只當是一群自虐狂吧。悟境是難以言說的,就算再如何詳細描述也無法傳達於境外人士,更何況這樣獨享幸福的時刻,境外之人又何曾在眼中?

但我還是得說,並不是把肉體折磨得那樣痛苦就能獲得精神的幸福,請不要搞錯了。我並不認為我是以肉體的損耗換取精神的幸福,正確來說,這並非以物易物的交易。

就因為肉體的損耗是這追求過程中的必然,所以或許我該說,肉體的痛苦是一種參與,當真正抓住那刀梯上的光時,若精神仍能在肉體中存活,那是精神與肉體的共同勝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