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個死人隨時都可能活過來的時代，也是一個活人隨時可以死去的時代。

翻開張戎女士寫的這本書，我只能強迫自己，用最快的速度把她看完，悲劇一旦啟幕，人們就在等待何時黑暗才會變成黎明？看這本書的心情，也是這樣的。

書裡的主角，分別是張女士的外祖母（姥姥），母親，和她自己。從傳統中國女人的悲劇，寫到新舊交替共產黨女黨員面臨的衝擊，到第二代年輕女孩怎麼自處於一個面臨苦難的家庭，社會，國家。

書中另一條不容忽視的主線，是張女士的父親，一個生活在道德沙漠的道德硬漢，一個逼瘋自己亦或是被逼瘋的潔癖者。

故事的開始，是被姥姥在舊時代的苦難，揪心，但又不得不佩服在那樣的時代背景下，姥姥有那樣的勇氣，在知道丈夫時日不久，以後一個姨太太在大家庭裡是不可能有任何地位時，毅然決然決定帶著女兒逃走。
幸而愛上了一個真心待她的夏老醫生，卻又因為當過姨太太的身份，被老醫生的兒子們反對，大兒子以死相逼，逼得老父顏面全無，最後還弄假成真，真的弄死的自己，讓善良的老醫生和苦命的姥姥，一生的婚姻，終究是蒙上了陰影。
母親，年幼時即感受到這些陰影，夏家的小孩打她，甚至想弄死她（把她推到井裡），一直到夏老醫師把所有的家產給了大兒子的遺孀和幾個兒子，孓然一身，帶著姥姥和德鴻（夏老醫師給母親取得名字）移居，他們才開始了較為平靜的生活，這段日子，雖然窮，雖然每逢團圓佳節就有陰影，但日子總是比較溫馨的。
一直到德鴻年少時代，日本人的壓榨到了顛峰，隨後倒了台，俄國人來了又走了，共產黨來了，沒有被留意，國民黨來了，又走了，共產黨終於真正的來了。這段時間，德鴻的積極個性得到極大的發揮，她成了一個優秀的共產黨地下人員，共產黨的勝利，讓她獲得極大的鼓舞，以為一切就是光明的未來。
德鴻隨後與張女士的父親，張守愚成了婚，張守愚人如其名，要自己遵守誠實等等傳統的美德，即使被世人認為是傻瓜。因此其為人固執無比，公事公辦，絕對不濫用特權，對自己的親人妻兒也不假以顏色，因此，雖然德鴻和他是戀愛結婚，但新婚之後卻過了一段很不快樂的時光，因為張守愚總是和外人一般口徑指摘她不是，認為一個要成為共產黨員的人，即使是高幹的妻子，也不能有任何特權和任何對黨的不滿。
一個過去是頂尖的地下工作人員，在最壓抑的時代，靠著勇氣成就了許多事，今天黨成功了，她反而常常被檢討思想，雖說共產黨要革除舊時代婦女陋習，掌權的婦聯會長官們，卻都還是舊時代的農村婦女，看到不會做鞋子，又輕易嫁給高幹的的德鴻，心裡多不是滋味，入黨投票再三阻攔挑剔，德鴻一開始一直得不到黨員身分。
就連長征行軍時，因為丈夫不體貼（丈夫是高幹坐車，德鴻是預備黨員要用走的，但她看到丈夫載她朋友，她朋友是老黨員有資格受到坐車的禮遇），她半夜哭了，丈夫摀住她的嘴，暗示會被思想檢討吃不了苦，更難入黨，當然，隔天她還是被檢討了，而長征結束，她的孩子也流掉了。
那個時代，苦難之下，張女士把人分成兩種，有人性和沒有人性的，對於受過苦的人，我也覺得該分成兩種，感同身受，不要別人受這種苦的，和身心扭曲，非要別人跟自己一樣慘的。可惜的是，德鴻的女性上司們很多都是這種人。
要孕婦參加戰地徵糧（有被土匪攻擊的風險。）的女上司，身稱農村的婦女生完就可以下田，為什麼孕婦不可以徵糧？她自己也在戰地生過！是的，她生過，而且因為在戰地，所以不得不扔了，但是，她要求其他孕婦，要到戰地徵糧！
所幸，之後的幾個孩子，都平安的生了下來，日子也逐漸轉為安定，一直到毛澤東開始了他神話式的大躍進年代。
大躍進的不可思議的邏輯，讓人民陷入了長達數年的飢荒，身為高幹的小孩，張女士（二鴻）並沒有餓著，日子也都還過得下去，毛澤東的個人神化崇拜，也才要開始在年輕一代延燒，身為一個共產黨員是不可以懷疑黨，也不容許有個人思想，所以張家父母，也從來不覺得崇拜毛澤東有什麼不對。
大躍進失敗後，毛澤東暫時把權力交了出來，但他怎麼可能真的讓步？他自己都說：「與人鬥其樂無窮。」最喜歡的話是曹操的：「寧我負人，毋人負我。」這樣的人，怎麼可能承認失敗？膽敢指出他失敗的高幹，無論講得多委婉，都被整死了，毛澤東意識到要從共產黨手中奪回權力，要從人民下手，人民怎麼操弄？這十幾年來如火如荼的毛澤東信仰，以及大躍進以來睜眼說瞎話的遺毒，就是最好工具！
於是，文化大革命，在毛澤東的紅太陽下吞噬了中國五千多年來的文化，成為中國最大的文化浩劫，那些日子裡，毛澤東根本不需要培訓特務，所有的中國人民都是他的特務，任何私怨恩怨和利益衝突，都可以藉著文革的批鬥來陷害惡整，任何的傳統倫理親子家庭，在文革裡都是個屁，學生打死老師時有所聞，女兒批鬥父親斷絕關係是家常便飯，毛澤東說：學校停課又管飯吃，吃了飯身體發熱幹什麼去，就是要鬧一鬧！

令人心寒。

一開始是學生，再來是幹部，毛澤東本來就是針對共產黨幹部，他是要從共產黨手中拿回權力，根本不管多少家庭是死是活！毛夫人江清在唐山大地震時說了一句經典名言：「唐山大地震時了幾十萬人算什麼？批倒鄧小平才是全國八億人的福祉！」

權力使人發瘋，權力使人胡言亂語。

他們以為人民都是睜眼瞎子，還會相信這些越來越誇張的神話，諸不知除了少數掌權的人外，大部分的人都在等待真正的黎明。

文革時，張女士的父母當然也都被鬥慘了，尤其是她父親沒有彈性，說一是一，只講道德原則，不談人情世故，只要事關親友反而要加倍嚴厲，被親人幾乎當成六親不認的個性，自然招惹了很多敵人，一次又一次的逼鬥監禁，張守愚都沒有像家人透露他遇到了什麼對待，但他被逼瘋了，診斷出他有精神分裂症的醫師，也被剝奪了職位，整慘了，三十白頭，一直到文革後才恢復名譽。

一開始，身為一個女閱讀者，對於張守愚的不近人情，我是很憤怒的，但逐漸看到他那硬梆梆的個性裡，是把中國所有士大夫的美德刻在自己的骨頭上時，終於瞭解為什麼德鴻一開始固然怨他，但卻又毫不後悔的支持他，他一生為黨奉獻，無私無疑，一直到毛澤東用文革破壞了一切，他才開始動搖，但他還是遵守黨綱，不公開宣傳未確認可能不團結的思想，只能向長官報備，他寫信給毛澤東，信當然被攔下來，人當然也被關起來了。
他一直到晚年才說了一句一生中對共產黨的評語：「如果我就這樣不明不白的就死了，你們也就不要相信共產黨了。」曾經，他是個無論黨有任合不合理要求，都當成是革命過程，必須服從的人。

德鴻就通情達理得多，她兼顧了傳統對婆家的體貼，又在共產黨部裡照顧下屬，人情兼備，所以文革初期，她受的苦不多，一直到後期，就連下屬都保不了上司，全國批鬥變成一種可怕的爭權奪利傾殺工具時，她才開始遭到毒打，酷刑，他們希望她宣布和張守愚斷絕關係，批鬥張守愚，張守愚的敵人，容不下那讓他們自慚行穢鐵漢硬骨。

雖然張守愚致死都沒有恢復名譽，但幸運的是，他的家人都沒有放棄他，沒有像大多數的家庭一般，和被批鬥的父母斷絕關係以求好出路，這個鐵漢，一直到鄧小平重新掌權，才恢復名譽。

毛澤東的理想，一直延燒到張戎他們那一代，下鄉，勞改，農民為大！年輕人被一車一車往鄉下送，去做他們本來就不擅長的事，真正代表經濟發展的各種專業，反而被輕視了。毛澤東討厭知識份子，因為他很清楚，知識份子是最容易反對他的人，蘇聯史達林下台的前車之鑑，讓他非常謹慎，換言之，他想實施是最容易反對他的人，蘇聯史達林下台的前車之鑑，讓他非常謹慎，換言之，他想實施秦始皇的愚民政策，紅衛兵早就幫他把所有不是毛語錄和馬列思想的書都燒光了，文革也把大部分的知識分子都送去勞改了，焚書坑儒幾乎都給他做盡了，現在要做長遠的準備，要大家都當乖乖聽話的農民。
下農村和幹校幹得活都是很辛苦的，黨中央只有在此時才會大力鼓吹男女平等，套句女黨員的話：「我女人做粗活時，就跟她說男女平等。」當然，糧食工資分配都還是男人比女人多。
張女士不擅長這些工作，所以也不頂認真，當然也不太受到農民歡迎，所幸這並非強制要求的工作，只是因為戶口和發飯地被遷到農村，回城裡就要分別人的糧，那段時間，她常常往外跑去探望她被發放到幹校的父母親。
張戎女士一直到此時，都還深受崇拜毛澤東教育的遺毒影響，認為一切都錯在四人幫，林彪等人身上，毛澤東是神，神是不會錯的，共產教育宣傳西方資本主義的小孩沒飯吃，共產主義是天堂！當她心中已經升起一點小小的懷疑，如果這是天堂，地獄到底還該是什麼樣子？
一直到父親死去後，張戎自國外的媒體看到一句話：「江清是毛澤東的眼睛，雙手，喉舌。」她才突然恍然大悟，原來毛澤東不是神，他才是真正創造出這恐懼地獄，虛偽假象的人！江清，不過是個丑角罷了！
終於，毛澤東的時代結束，鄧小平的務實理論展開，教育和考試制度重回中國，張戎女士公費留學後，似乎嫁給了外國人，最後留在國外，故事到此告一段落，張女士在天安門事變發生前，在國外的電視機前，她發現中國人終於忘了恐懼，終於敢說出真實的意見，但天安門前，恐懼又再一次被刻在中國人的靈魂上，又烙下一道傷痕。
生活在目前所謂充斥各式意見謾罵爆料的民主社會，以及女性社會地位逐漸改善的今天，書中的故事讓人憤怒又恐懼，但張家強烈的凝聚力，在恐懼之餘又讓人覺得希望是在的，黑暗一定會過去，黎明總會到來，這本書總是會看完的。


ps.看這本書，在比對余秋雨先生寫的借我一生，很有感觸，同樣在文革時代的悲劇，余秋雨先生是子寫父，張戎女士是女寫父母，兒子和女兒在看待這些事上，終究有些不同。
http://mypaper.pchome.com.tw/news/ninesun/3/1272709103/20060827222218
這篇是看借我一生時寫的心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