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03-06 00:02:35旭
伯伯,平安
希望寫這篇文章的時候,我不要再掉淚。
早晨晨會結束,踏出會議室,依稀聽到學長姊的交談。
「誰說第X床……我大夜班時,被call來CPR,管子一拔,整個都是血,用噴的。」
第X床?阿M心跳漏了一拍,連忙跑過去問:「學長,第X床?」
「第X床走了,前天半夜兩三點的時候。」
走了?阿M覺得輕輕的鬆了一口氣。
第一次見到第X床的伯伯,他躺在病床上,身上掛滿監控心跳呼吸的儀器,嘴裡插管,胸管和各種不知名的管子掛在身上,眼睛被膠布貼著,阿M不懂是怎麼回事。
「學長,為什麼伯伯眼睛要用膠布貼起來?」回到護理站,阿M小心翼翼的問,伯伯的情況看起來真的不好,但眼睛貼膠布實在太奇怪了。
住院醫師學長也剛到這一科,也不太懂為什麼這個住院住很久的伯伯要這樣,隔壁的護士姊姊回答了:「他眼睛閉不起來,怕太乾感染。」
是這樣啊!
不知道是不是阿M多嘴問了這個問題,隔天,伯伯的膠帶就被撕掉了。
伯伯有沒有意識,阿M不知道,只知道每天跟學長去幫伯伯換藥,伯伯的傷口在背面,要把他翻側面,這個工作由阿M負責,維持伯伯的姿勢,從伯伯背部傳來的體溫和心跳監視器上還算有力的心跳,怎麼看都覺得伯伯還是個溫熱的人,但伯伯的沒有表情的臉部,沒有牙齒無法閉上的嘴巴和眼睛,卻又顯現伯伯久病臥床沒有好轉的跡象。
阿M只有看過其中一次,要幫伯伯換藥前,他有動一下,其他時候無論怎麼叫喚,拍他,伯伯都沒有反應。阿M無法判斷,是沒有力氣反應,還是真的沒有意識反應。
「這個病人是單榮(單身榮民),現在就是『by nature』(順其自然)吧!這樣講很殘忍,但是再多的醫療,也只是增加他的痛苦,說起來他已經很厲害,撐很久了。」主治大夫查房前,講了一下。
老師們大都看遍了困難的病人,有救沒救心裡有數,by nature兩個字,聽起來格外刺耳,幾乎成了每個人提到X床的同義詞。
「他是單身榮民,也沒什麼家屬,只有在美國有個乾女兒,也只有打兩次電話過來詢問,沒有飛回來過,應該不用聯絡她了吧!」護理站行政姊姊如是說。
如果有家屬,是否by nature,就會看家屬的意見,看是否即使都很遭了還是要勉強搶救,因為沒有家屬,所有的人幫他選了by nature,他自己呢?恐怕沒有人可以知道。
禮拜六早上,雖然今天是補假日班,但人很少,大家呈現半放假狀態,洗腎室打電話來:「第X床伯伯要洗腎囉!」
行政姊姊:「醫師,第X床還要洗嗎?我看這樣是虐待他也虐待醫療資源,要不要取消啊?」
學長沈吟了一會:「取消好了,現在by nature就好了。」
「那洗腎室的那邊怎麼辦?」
「就直接取消。」
阿M愣了一下。
想起前起天和朋友聊到伯伯的事,阿M真的幫不上忙,無法幫助伯伯,也無法像朋友所說的不要去看,也無法接受單榮沒有家屬這樣處境,朋友的建議無法解決阿M的心結,他只能說:「不然,你就去多看看他說些話給他聽。」
阿M走進病房,站在伯伯床邊,一個字也說不出來,要說什麼呢?同情的話多餘,關心的話沒用,鼓勵的話騙人,要說什麼呢?
曾經阿M志願去到安養院當義工,陪沒有家屬的伯伯聊天,不到一個月,阿M就放棄了,逃走了,因為阿M不是那如陽光般開朗的人,面對伯伯深沈的無奈與憂鬱,阿M覺得任何正面的話出自我們這種年輕的小毛頭,都是虛偽,因為我們根本只能表面安慰而不知如何排解,我幫不了伯伯,因為我連自己的心情都處理不好。
學長進來換藥,護士姊姊抬不動伯伯,阿M連忙接手幫忙。
換完藥,幫伯伯蓋好棉被,阿M終於想出唯一可以講的話:「伯伯,要換好囉!」也不管伯伯是否聽得見。
一抬頭,看到伯伯滿口是血,嘴巴一動一動的,感覺很痛。
護士姊姊已經去忙別得事了,阿M追出去。
「姊姊,伯伯的嘴巴怎麼了。」急促的口氣有點像在質詢,平常阿M斷不敢這樣跟姊姊們說話。
「喔,他昨天插管沒插好,一直出血。」
「沒有辦法止血嗎?」
「有在給藥了。」
「喔。」阿M轉身,連謝謝都忘了說。
回到病房,,牆上貼著新年的祝賀,想來是護理站過年時貼的,床邊放著佛樂,想來也是護士姊姊幫伯伯放的,或許想讓伯伯輕鬆一點,阿M胡亂的開口:「伯伯,你有聽到姊姊們放佛樂給你聽嗎?」
阿M將手放在伯伯的肩上,因為阿M什麼都不會,也不知道能幫伯伯什麼,只能用幫家人祝福的方法,輕輕默頌一段心經。
然後,輕道:「伯伯,你要平安。」
阿M不敢像往常一樣,祈求,平安,健康,快樂,只敢在伯伯的身側輕道,平安。
然後,走出病房。
翻開病歷,看到伯伯在榮院宿舍是自己照顧自己,當初是意識清楚的進病房,而逐漸走到這個地步,想起老師覺得伯伯實在很會撐,每個人都覺得伯伯應該by nature,伯伯還是撐了好起個月,不知是不是本來還認為自己可以醒著走出病房,阿M再也忍不住淚水爬滿臉頰。
阿M不敢動,雖然假日人不多,學長和護士姊姊仍在附近走來走去,阿M怕一轉頭,就被發現自己的脆弱,也不想讓其他的家屬覺得觸霉頭,所以,不敢動。
禮拜天,沒有去醫院,但阿M還是無法釋懷,和朋友聊,明知無法幫上什麼忙,卻只能眼睜睜看著伯伯躺在那裡,躺在那裡,躺在那裡,只能虛假的告訴自己,除了加強自己,能多避免伯伯走到這樣的地步,就多避免,但醫療的極限卻不是可以這樣虛假的說服的,需要改變的是阿M的心。
阿M憫心自問,一樣也見過如此嚴重的病人,為什麼從沒有這麼難過?
因為伯伯是單榮沒有家屬,因為大家都要伯伯by nature,因為伯伯明明沒有家屬又被希望by nature還是拼命的撐了好幾個月!
為什麼?為什麼明明沒有家屬會來看他,明明隻身一人,是什麼讓伯伯撐好幾個月?
「那個第X床單榮還有一些財產要處理,榮院晚點會來接手。」行政姊姊對著電話說。
一句話驚醒了阿M,伯伯走了,在禮拜天的凌晨走的,就在阿M見過他最後一次的那天深夜,如果伯伯還是繼續撐著,阿M本來想一天去床邊為他祈求一次平安,在阿M還在這個病房的時候,這是阿M僅能做的,但是伯伯走了,在阿M來了半個禮拜後,才發現唯一可以做的事,也才剛開始要做的時候,伯伯就走了。
輕輕在為伯伯祈福一次,希望他走的平安。
阿M還是不懂,為什麼伯伯要撐得這麼辛苦,如果是阿M自己,會不會崩潰?阿M輕聲問母親。
「你是用現在的想法去想,當你到那個年紀時,想法就會不同,他們翻山過海來台灣,又隻身一人照顧自己,那意志力和毅力,都不是簡單的。」母親的話輕輕的解開一些結。
是啊!現在不能接受,或許是因為太年輕,伯伯經歷過大風大浪,也努力撐過好一段時間,即使走了,擺脫了肉體的病痛,他一定也可以好好照顧自己的。
伯伯,平安。
出身自榮民家庭
我認為是伯伯的自尊與自傲,讓他撐過了那麼久
為那個時代強悍的軍人祈求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