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03-22 20:43:58Nilwhere 奈何

《書海》

    天光外傳
—《書海》—

只見那藍色的身影舞了起來,擎天之劍在清冷的月光下耀出星點寒芒。
夜風輕送之時,錚琮劍吟和著時而疏狂豪縱、時而俠柔見情的淺誦,捲盡一林霜落悠然。

望著海殤君意領身隨、瀟灑飄逸的劍姿,一股暖烘烘的感覺,蘊著滿心的感動與珍惜,在梵天的臉容上緩綻笑意。
好友啊!吾尚未提起隻字片語呢,而汝,已然知道……吾,有些……倦了?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移步舒腕,點劍有聲而柔中寓剛。

是吾的錯覺嗎?才幾日不見,怎覺好友更添清瘦?
紅塵本是紛擾啊!取捨之間,汝向來了然於心,不是嗎?表面上的是非曲直,對汝而言,也不過是謀略之運用罷了,開玩笑地說,汝呀,不是也「玩」得起勁?世人的評價,何損於不以物喜、不因己悲的汝?長久以來,汝做汝該做的事,而吾,且觀之、且笑之。

梵天清澈的眼眸隨著海殤君的身影流轉,心中那份不去理會卻始終都在的苦澀,卻漸漸漲了起來。
吾也以為吾不介意的。或許,以天下為己任早已成為一種習慣?可是這些日子以來,吾卻愈來愈感到迷惘:吾過去所做的這種種,說不定只是使武林更加混亂而已。烽煙萬里,未有靖時;而那些滿懷赤誠的友人卻一一凋零……。

【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遊劍若浮雲行空而虛實分明。

海殤君看著不知該說是執著還是善良的梵天,了然的笑容裡多了幾分鼓勵和肯定。梵天哪!汝憐天下人,天下人可未必懂得惜汝。汝殫精竭慮,卻徒惹虛妄功過。流言蜚語、盛名之累,相信汝早已覺悟。
吾想,汝所無法一笑置之的,應是為了那前仆後繼為正道犧牲的江湖人士吧?人生甘苦本隨境遇不同,縱使無奈亦有盡時;但是,如果那些英魂地下有知的話,吾相信,他們會想告訴汝:能與汝並肩作戰一場,此生無憾矣。

哈!好友。壯志未酬而亡真能無憾?汝何能說得如此肯定?
海殤君但笑不語,而眼裡清清楚楚的是毫不遲疑的信任與支持——因為是汝啊!因為那未盡之功,汝一定會接續著去做,絕不輕言放棄。

是嗎?梵天的眼中,慢慢地只看見周身劍氣迴旋的藍色身影。
清清冷冷的劍光,交映著海殤君內斂的傲與狂,看似灑脫不羈的劍勢裡隱隱散著一份沈穩執著——一如其人哪!

海殤君舞得極慢,褪除華麗而在動止間巧蘊五行生剋變化的劍法,卻在每一招、每一式間,緊緊地牽引著梵天的目光。

真的,一如其人。淺談自己,卻笑著關懷他人的藍髮摯友啊!
一度以為江山萬里唯吾獨行,卻不意在回首處,總見汝默默相隨。
剎時,有些什麼在梵天心中,滿滿地、磨人似地翻騰著。

梵天這才真正意識到海殤君在舞劍!而舞劍卻是為了自己!為了自己一聲無心的感慨:「梵天也不過是眾人茶餘飯後的話題罷了!」


茶餘飯後的話題?
乍聽梵天此語,海殤君端近唇邊的茶杯就這樣靜止在空中良久。眨了眨眼凝望著對座的梵天,只見梵天雙目微闔,輕啜著茶而神色淡然,彷彿說出這句話的另有其人。梵天……,在吾面前,汝無須如此衿持的呀。
帶些嘆息的,海殤君卻笑道:「梵天,汝以為用劍者因何而舞?」

梵天一時不解海殤君的話意,只應道:「舞劍,抒懷罷了。」

「是了,茶餘飯後,也不就是找個話題抒懷?」

「吾……。」愣忡間,只見海殤君取下掛於壁上的長劍,似是思考什麼似地撫著劍身,漫步走向戶外。

梵天起身跟著,卻見海殤君停了下來。
「梵天,」微仰著頭望向天際一輪明月,海殤君朗朗的聲音裡滿是笑意:「對於汝無時無刻都能掀起話題一事,海殤君可是深深引以為傲啊!」是汝義無反顧地挑起維護天下安靖的責任、是汝無私無我的貫徹渡化世道人心的理想,也只有汝這樣的為所應為,才使得那些純樸的樵夫野老、尋常百姓遠離了江湖血腥。吾未曾見過……似汝這般傻的渡者。
許鼓舞、百般珍惜。一聲低吟、一聲淺笑,舞長劍漫揚俠骨柔情。

好友,海殤君……。
汝不知道的,多年來,是汝真心扶持,梵天才能安度劫厄,那些不為人知的難言苦處,也是汝費盡千辛萬苦地為吾排解……不是汝的話,吾不知道,如何在黑夜裡等待天明。
「海殤君,吾……」很感謝汝。

「別說。」海殤君笑道。

「嗯?」

「梵天若出此語,有負『好友』之名。」

「嗯。說得是。好友。」絕塵美麗的笑裡留著藍髮摯友真真切切的關懷。

* * *

好友。
緊閉的雙眼尚未張開,嘴角牽動的笑意已使得梵天的容顏泛著動人的光彩。
靜坐調息的梵天自睜眼後,視線始終隨著藍衣人的身形動著。偶爾稍閤眼眸,也只是為了讓茶的清香和熟悉的腳步聲更深入所知所覺。
「好友。」

「啊?汝醒了?是吾擾了汝了?」海殤君本欲停下溫壺的動作走到梵天身側,卻因梵天臉上溫暖的笑而閃神。

「好友放心,幾日靜養下來,傷雖未癒但已無大礙。」梵天雖如此說著,但起身時,那被利刃貫穿的胸口還是痛得他呼吸一窒。

「梵天,」海殤君見狀立即拉了梵天一把,低聲道:「汝還是一樣的個性。」

梵天清笑著,道:「汝知吾呵。」

海殤君眉頭一蹙,道:「未必然。」

梵天一驚,扶著海殤君的手顫了一下,掌心的傷隱隱地滲出血來,望著海殤君的眸中有一絲難以置信。

海殤君嘆道:「只怕汝比當初又更傻了些。吾可不知道汝身子骨強硬到可以讓刀劍戳上一戳。」

聞言,梵天鬆了一口氣似的又恢復了一貫淡然的笑,卻在霎時面泛桃紅,知海殤君是在意自己的傷勢。

「以汝的武功,不應該避不開那一劍的。」汝可知道,只要劍鋒稍偏半吋,那便是大羅天仙也難救了?海殤君緩緩地在杯中注入茶水,續道:「梵天是否有為難之處?海殤君願意略盡棉薄之力。」

漾在梵天臉上的淺笑,終化作清雅悅耳的輕響,迴盪在茶室中。
「說吾傻,汝才是真正癡傻之人。明明心在江湖之外,卻總是為吾步入江湖。」

海殤君笑著羽扇輕揮,仍道:「說與吾知吧。」

「……。」梵天看著海殤君看似帶笑而實則百般正經的神色,笑容微斂,緩道:「汝不在的這些時日裡,武林中出現了一個新組織,專門向正道人士尋釁,且其殺人手法異常殘暴,兵器上餵有劇毒不說,就連武功步數也極為陰險毒辣,死者除身首異處外,死者的家屬也慘遭暴屍荒野的待遇。吾也屢遭襲擊,卻查不出一些蛛絲馬跡。直到最近江湖上盛傳……汝,蟻天海殤君是這組織的領導者……。」

海殤君一直靜靜地聽著,不自覺地隨著梵天的話語而深鎖眉頭,良久才問道:「梵天的看法呢?」

「吾?」梵天輕笑:「吾相信那個傻到極點,始終護吾、眷顧吾,甚至舞劍只為讓吾釋懷的蟻天海殤君。」

心激動地跳著,海殤君只覺得梵天的笑、梵天的字字句句直暖到心坎裡!只是,對梵天這樣的信任,自己可沒這份信心能回應啊!

「好友?」

「也許吾真的就是促成這一切的關鍵人物?吾……」向來堅定的聲音有一絲遲疑。

「不可能!」梵天出言打斷海殤君欲說的話,決絕的語調連自己都訝異。

是嗎?海殤君勉強地笑了一下,轉眼望向窗外紛紛落雪,遠眺的眼眸裡卻仿若看見兩條酣鬥的身影——那是梵天染血而清麗的秀顏,萬分悲慟地看著他手中長劍隱入自己身體,而自己則一掌震飛了眼前的梵天,直挺挺地站著闔上雙目之時,眼裡只映有梵天那不知為何仍堅持走近自己的身影……。

「好友?汝是怎樣?」梵天關切地詢問。

「沒事。那麼,汝的傷?」海殤君轉回頭,又是一派悠然。

「因為打鬥時,對方一再提起汝的名字和破冥劍之稱,所以……。」梵天話未說完,右手掌心上卻傳來一陣異樣的感受。「好友!」

「這劍上要是餵了毒,可怎生是好?」舐去血跡,海殤君撫著梵天的手滿是心疼,梵天受傷的原因竟是為了自己——只因為急著想幫自己洗脫罪嫌,只因為想打聽出自己的下落,梵天終是以身涉險!

「海殤君,」看出海殤君有太多的自責和不忍,梵天騰出左手舉杯道:「汝再繼續這樣下去,實有負『好友』之名。」

海殤君微愕的表情裡,慢慢牽上了深濃的珍惜之情。
「梵天說的是,吾實不應負了好友美意。」海殤君邊說邊取過梵天手中茶水,一飲而盡之時也默默記著梵天的笑顏。

「海殤君?」手中乍然空虛的感覺令梵天不解。

「茶已冷,喝了,對身體不好。吾再重行沏上一壺。」

看著海殤君的動作,梵天慢慢笑了開來:「有害身體之事,汝做得,吾就做不得?」

「非也。」海殤君答得堅定:「有害自身之事,汝平常已經做得夠多了。好友既已負傷,自當好好休息。」

「是嗎?」梵天笑得開心,深知海殤君所言無非是出自關心。回想自己在江湖闖蕩的這些日子,也不知是自己實力堅強、還是名聲太好亦或是天生的傲骨,總之,他這個「前輩」級的人物除了仗義行俠外,似乎甚少接受他人的關懷,而且不可否認的,這也是為了那些「晚輩」們的身家性命著想,畢竟他百世經綸一頁書所得罪的人,明的和暗的總加起來還真是不少。

「笑什麼?假的嗎?」

梵天略搖頭,笑道:「吾只是在想,好友汝似乎是唯一的一個會對吾這樣噓寒問暖的人。」

一句話說得海殤君心疼。海殤君起身走至梵天身後,謹慎地避開梵天傷處而輕輕地環抱著,感覺懷中人顫了下,似乎是沒料到自己這樣的舉動。
海殤君道:「就說汝傻,汝還不承認。吾有時還真希望汝不是如此善良。想追隨汝之人何其多也,而汝刻意不讓人接近的理由也不須吾明說了。」

「海……殤君……。」被心意相通的人所珍惜啊……。

幾乎不能察覺卻無法停止的輕顫,自懷中傳來。海殤君慢慢地收緊了雙臂,卻道:「等汝的傷好了,吾再與好友一起殲滅那邪惡的組織。」

「嗯。」梵天緩緩地點了頭。

「但在那之前,好友除靜養外,只能專心在此與吾觀湖望月、對奕品茗喔。」

梵天回首,尋著藍髮摯友含笑的眼眸,笑道:「就依汝!」

喜從天降似的,海殤君腳步輕快地去取棋子。

梵天望著那忙碌的藍,耳中猶傳海殤君舞劍時抑揚頓挫的聲音。

【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
是的,汝始終是那暖暖霞照,以無比的勇氣和真誠笑迎著吾。

【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而吾,仗著汝的多情,不管風強雨急,總能踏著風浪、笑盡英雄。

剎時間,梵天像是突然領悟到一些什麼,清清澈澈的眼眸裡蓄滿了同樣清澈的水光。望著海殤君的眸子,再也捨不得離開!
唇輕啟、語音顫:「也無風雨……也無晴?」

極細極小的聲音傳至耳邊時,背對著梵天的藍色身影抖了一下。
手邊的動作已停下,海殤君慢慢轉過身時,強迫自己揚起一抹笑容——摻在那似害怕又似不忍的表情裡。「汝知道了?」

只見梵天急速地搖著頭,道:「吾不知道,吾什麼都不知道!」

「別這樣。吾捨不得的。」……人生在世,總有盡時;吾也許是蕭瑟風雨,也許是山頭斜照,刻骨銘心地與汝同遊一程,臨到歸去的此時,縱吾心難捨,也莫可奈何。盼望汝能將吾長憶,又擔心這樣傷汝太深……惟願汝將吾忘懷。路上的風風雨雨本是幻影,原本就無風雨、就無晴啊……。吾想,汝懂得的……。

「海殤君!」匆忙向前的腳步,昭示著梵天此刻內心的慌亂。心中有股聲音,不斷地責備著自己的悟性!為什麼要發現他是幽魂!為什麼要親手攪醒夢境?「等一……啊……!」過度張惶的動作,狠狠地扯開胸口上的傷,開口喚不出海殤君的名字,只是在腥味濃重的深紅裡痛到極點!

昏亂中,曙光刺眼。

「世道險巇,望汝珍重。」海殤君緩道。

「啊!不!」好友!是好友汝,是因為汝在,所以吾才能……!

笑容慢慢地深了,那海色的影卻漸漸地淡在晨風裡。
吾還可以這樣說嗎?
吾想一直看著汝——在有藍天、有白雲的地方……一直看著,汝的笑……。

梵天步伐凌亂地追著藍影而出。
而屋外,陽光燦爛。藍天下,有雨絲絲吹拂。

好友。
微仰著頭,梵天無意識地伸手捧著雨珠。
慢慢地卻道:「……別哭,好友……汝別哭啊。」

雨只是一直下著,沖著、洗著塵世的哀傷。
梵天凝望著藍天痴立,久久才道:「汝不用擔心,風雨天晴,吾一定能走過。因為吾相信,汝會守著吾——在天光雲影共徘徊的地方!」



備註:【】中之文字,引自北宋‧蘇軾‧定風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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