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03-22 20:42:56Nilwhere 奈何

《海書》

    天光外傳
—《海書》—

深海、冷砂、幽草,遠天、啞雲、寒光,
雪落、冰生、潮緩,風月浪碎,相知意,兩飄零……

靜。好靜——那是,等汝的感覺——吾什麼也不想,汝的身影卻明明滅滅,在前、在後,在左……在右。
天,真的好藍……即使是現在——離吾愈來愈遠的現在,在水草飄忽間,依舊如此湛藍。

‧ 「那麼,吾想成為汝的好友。」
記得……汝是這樣說的吧?呵……好友啊……。

* * *

朔風颯颯的崖邊,人聲鼎沸。
「哈!一頁書,汝也會有無路可走的一日?」
「怎麼?汝平常叱吒風雲慣了,如今也來嚐嚐被人利用、遭人背叛的滋味?」

是輕哼了一聲吧?迎風的白影神色傲然,彷彿對自己激戰下的一身創傷毫無所覺。

「哼哼,死到臨頭還一付事不關己的模樣!吾倒要看看,汝手中之拂塵,要如何與吾這把『破冥劍』相爭!」

「!」耳熟能詳的劍名,引來一頁書短暫的分神。而就在這間不容髮的時刻,一頁書雖閃身擊退兩大高手的前後夾攻,但卻來不及擋格當胸的一劍!劍鋒入體三分,竟硬生生被一頁書渾厚的內力阻住,絲毫無法再推進。

用劍者對一頁書的武功暗自驚異,卻不敢耽誤了擒拿一頁書的任務,猛然加重手上勁力之時,卻道:「原來海殤君所言不虛,要生擒汝一頁書,果真不能用一般的方法……。」

什麼意思?海……殤君……!一個比劍名更令一頁書震驚的名詞!

瞬間,用劍者感到一頁書的內力仿若散了。
「呀!機不可失!一頁書!受死來!」一聲暴喝,古劍通體而過!而另兩名華服高手,也趁此時一擁而上。

啊……。忍著胸腔的劇痛和滿腹的疑問,一頁書伸手搭上了古劍。順著用劍者突進的力道後退之時,一頁書搭在劍上的手,淋淋鮮血長流。掌力初吐,古劍應聲而斷,用劍者受不住掌力跌落在地之時,透體長劍也自一頁書背部激射而出,飛向其中一名華服高手。略旋身,一頁書迆邐拂塵輕掃,另一名華服高手臉上遂滿佈血痕。

用劍者手持斷劍撲上,口中不忘招呼同伴道:「快將一頁書拿下,否則難以向海殤君交代!」

「呃……」一頁書看似淡然的表情,卻因再次聽到好友的名字,而抑不住翻騰氣血、濺染唇邊一綃絳紅!

「嘖嘖,真是可憐!看汝的樣子,顯然是被人利用了都還不知道!難道汝不曾想過:吾等為什麼能輕易接近汝而不被汝察覺?汝以為吾等是憑什麼能一一擋下汝的殺招?難道汝還不明白,這一切都要歸功於汝稱之為『好友』的海殤君嗎?」

呵……海殤君,好友海殤君嗎?
清麗的笑微揚起,一頁書鬢髮飄飄,飛雪似的麈尾有殘紅凋零。
江湖中的傳言,自己不是不曾聽聞;海殤君的能耐,他一頁書不是不清楚;如果說海殤君就這樣瞞著自己從『冥界』返回,進而成為主導這一場腥風血雨的源頭,那也並非絕無可能。……真要仔細去探究的話,除了海殤君外,還有誰如此清楚自己的弱點?除了海殤君外,又還有誰知道那把古劍之名?……然而,事情果真如此清楚明白的話,那麼,為什麼自己心中竟會一直不斷地抗拒?
……好友。

凌亂的思緒、撲朔的步伐,一頁書負傷的身體,再難抵擋同時襲來的三道掌力而重重地撞在崖壁之上。

嗯……好狠毒的功夫,豈可讓這樣的武功再危害世人?一頁書支著將近昏迷的意識,舉手間極招再現。只聞華服高手先後兩聲慘叫,便魂赴西土。

用劍者嘔血方止,恨道:「想不到汝還有反擊的力量……來人呀!無論如何都要把一頁書給吾拿下!」語畢,刀光劍影裡滾動的殺意滔滔湧向一頁書。

唔……果真如此嗎?海殤君……
「哈!世事如棋,乾坤莫測啊……」

滿懷真情情向何方?一腔熱血血祭江浪……
只見一頁書翻身入海。

用劍者微愕,驟然想起組織對任務失敗之人的嚴懲,急道:「活要見人,死要見屍。不獲屍首,全軍陪葬!」

* * *

「還是追來了?何苦逼殺若此?」
水中浮動的人影,在一頁書漸趨模糊的視線中,慢慢地和蝦兵蟹將混作一處,無法辨識也無心分辨。
此生若是以這樣的方式終結,也未嘗不可。只是……好友……
……是什麼遮檔了那片藍天呢?

* * *

藍天下,無語凝噎的海面風浪突掀,掀捲起入水的殺手,隨著破冰跌落一地。流澌紛飛之時,一藍衣人悄然立於亂軍之中,而寒甚流澌者,是藍衣人不帶任何感情的眸光——那是警告、是宣示:「一頁書海殤君帶走了。」
羽扇輕搖,那下令追殺一頁書的用劍者連哼聲也無,就再也無首可領導眾人。

* * *

海殤君抵著梵天背部的雙掌,漫著沈穩溫熱的暖氣。然而,相對於急得火熱的海殤君與燒得炙人的柴火,梵天那緊閉的雙目與毫無反應的身軀竟冷得令人心寒!
啊!只怪自己到得太晚!

療傷極耗心神,幾個無休無止的時辰下來,海殤君不得不換個姿勢。
輕輕把梵天攬在懷裡之時,海殤君只是鎖著眉頭,任真氣無怨無悔地流注。



雞鳴。門縫下曳了曙光一線。

不知何時睡著的海殤君,在醒來的那一刻,只想到梵天。
略掙扎,懷中暖暖的溫度讓海殤君放了心。
柔和的笑容裡透著些許無奈,海殤君輕道:「梵天啊,別讓『好友』如此擔心呀。」細瞧著梵天手掌上的傷痕,一聲像似低語還似嘆息的聲音自海殤君口中溢出:「好友哪,劍刃怎麼是拿來握的呢?與人對招的時候要專心啊……」是想知道一些什麼吧?還是有什麼讓汝遲疑呢?心疼著,海殤君不難想像對戰當時的凶險。以梵天的武功和實戰經驗而論,能這樣傷他的人如果不是絕世高手,那便是十分瞭解他的人了。
「汝……就是太善良了。」

須臾,門縫下的曙光亮成一片。
「啊……吾該走了……。」輕拉起錦被,海殤君仔細地覆著梵天,分毫不想讓這入冬的寒意襲上眼前清瘦的人兒。

「等……吾……。」

一聲輕喚,令移到門邊的藍色身影一震。海殤君心知梵天未醒,卻多了回頭的動作;向著門的腳步仍堅定,只是揚起了另一個苦笑。

藍色的影與白色的羽扇緩緩融入了小屋外一片的雪色,只餘那肉眼無法辨識的陣網,默默守護著小屋以及小屋中沈睡的梵天。

海…殤…君……

* * *

海殤君……?

望著話只說一半便止住不說的藍髮好友,梵天不禁也離了茶桌,隨著海殤君的步伐踱著。沈默終是令梵天不安,道:「是吾說錯了什麼嗎?好友何故如此感慨?吾只是想為武林和平盡一份心力。」

「不,吾並沒說汝錯了啊。只是……」只是汝這樣的想法和做法,會為汝自己招惹來多少殺機和危險呢?海殤君看著梵天眉宇間略顯惶急的神情,一時間,思緒裡只滿滿溢著想好好守護眼前這人的心情!

「只是?」梵天望著海殤君輕斂的眉,對這藍髮好友突來的無語甚是介意。

「沒什麼。」吾,會與汝,在同一陣線。
「喝茶吧!」海殤君搧了搧羽扇、輕笑了下,重行在壺裡添了些熱水。

「嗯?」梵天聞言,雖是在海殤君對面落了座,心情卻怎樣也舒暢不起來!明白海殤君有太多不為人知的過去,明白自己對海殤君其實瞭解得很少——不知道有多少次,他希望自己能幫海殤君分擔一些什麼,但不論他如何旁敲側擊,海殤君就是不肯透露一丁點的蛛絲馬跡!
就像今晚,就像現在!明明有些什麼困擾著海殤君,但這藍髮的友人就只會對自己笑著!

「海殤君。」算是怒意吧?梵天按下海殤君遞來茶杯的手,不悅道:「好友有話何不說明白?」

嗯?看著梵天眉頭一挑、看著梵天扣著自己的手,海殤君反倒笑了起來:「茶要冷了。」

「嗯?」又是一句無關緊要的話。梵天語調略微提高,不滿和關懷兩種情緒皆持續著。

「說與不說,結果是一樣的吧?梵天就是梵天吧?」海殤君仍笑著,卻未發現自己的笑容裡,早已因為梵天認真的神情,而悄悄地染了輕愁。

「什麼?」梵天總覺得思緒有些紊亂,聽不太懂海殤君話裡的意思。

揚了揚唇角,海殤君自語也似地低嘆:「好友心繫蒼生,海殤君自身之事豈敢勞煩。」汝啊,哪裡知道:吾……只想汝平平安安的呀!
吾會毀了這整個武林——如果,哪一天,汝將為了汝所關懷的「天下人」殞命之時,吾,會不惜摧毀整個武林——吾,甚至是這樣「想」的!

「啊?」聽到海殤君這樣說的梵天,只覺一陣難受。心繫蒼生嗎?梵天黯然道:「何說勞煩呢?汝是吾之好友啊,汝……」汝若有難,吾與汝同擔啊!……儘管梵天的心中如此確定,但話到了嘴邊,卻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
梵天赫然發現:海殤君說的沒錯!武林局勢詭譎,不管在任何情況之下,「百世經綸一頁書」絕對會以多數人的安危為優先考量。

所以,吾……幫不了汝?所以,汝也不會對吾提起?
深深地凝望著對座的友人,梵天扣著海殤君手腕的力道卻不自覺地弱了。

察覺梵天神色有異,海殤君很是後悔讓自己的話引來梵天一陣愁思,忙道:「是吾失言,梵天莫再想了吧。」

但無語,梵天看著海殤君的眼眸,似是帶了一抹愧疚,慢慢地移了開!

嘆息著,梵天的神情總輕易引得自己心亂啊!
「海殤君請梵天應吾一事?」

「何事?」梵天略帶落寞的神情,在撞見藍髮摯友眸中的那抹不知何時起變得如此明顯的深情時,漸漸地轉為驚異。
令人無法忽視的真摯啊!連靈魂都彷彿受了感動而輕輕顫抖著!

「梵天既能為天下蒼生奔走……那麼,吾想成為汝的好友。」

「嗯?」梵天略顯驚訝的表情中帶著一絲不解,道:「已經是好友了,不是嗎?」反問之時,梵天只覺得海殤君離自己近了些!

「嗯。好友。」吾,海殤君,生死與之——不與境遷,不因時異。

* * *

「好友……?」睡眠漸淺,梵天朦朧的意識裡有了海殤君的聲音。
梵天睜開了眼眸,又緩緩闔起。知道那一襲湛藍,仍只是在記憶裡飄過。
好一陣子,梵天就維持同樣的姿勢不動——也許這樣不動的話,那藍色的氣息會因此而多縈繞一會兒?

梵天下了床,覺得該當面向救了自己的人道謝。豈料,梵天帶著一身的傷尋遍屋裡屋外的結果,竟是一個人也沒瞧見。
「還是改日再登門拜謝吧。吾留在這裡,說不定會為此地的主人帶來麻煩。」正當梵天繞過屋前小湖試著遠離時,卻隱然撞上了一層柔軟的牆!
「咦?出不去?有人佈下了陣網!」是守護吾嗎?還是……不想讓吾離開?
「嗯。」轉身,梵天略闔了眸,緩緩地步回小屋。

胸口的傷,竟難以承受的疼!梵天跨越門檻之時,但覺眼前一片黑暗,怎麼樣也想不到會這樣仰天便倒啊!

也不知失去意識多久,梵天再醒來,屋裡、屋外,是一片與世隔絕的靜。
梵天看著飄飛的落雪,沒有想過紛擾的紅塵,也沒有想過難分的敵友,悠然的心境恰與此刻沈重的傷勢成正比。
在這個陌生又渺無人跡的地方,只有那搖著羽扇的藍色身影仍令梵天牽掛!

落雪紛紛有風相伴。……好友……汝與吾會一路走下去吧?

* * *

「海殤君!汝是怎樣了?」冥君才抬眼,就望見此刻看來彷彿透明似的海殤君!大驚之下,冥君竟忘了控制自己的聲音,一時間好些侍從因受不住穿腦的聲波而不支倒地。

「冥君,汝的聲音……」海殤君本來是想開個玩笑,消遣一下這以「冷」著稱的冥界之主,誰知這一笑,自己全身的氣力就彷彿被抽光了一樣,那極度透支的身體內部,好似有鎮壓不住的真氣恣意竄流!
「咳……」海殤君不禁乾咳了幾聲,卻連咳的力氣也無,彷彿意識就要與身體分離!

「海殤君,汝……汝去見了梵天?看來,蒼靈要吾好好盯著汝並非多慮。」冥君搖了搖頭,想起蒼靈對自己說的話:殤弟對吾已存有戒心,吾現在暫時不會去見他,如果可以的話,吾希望汝幫吾看著他——至少在他身子尚未復原前,別讓他到幻界去!

「兄長?」海殤君遲疑道。

「沒錯!吾雖沒照蒼靈的希望限制汝的行動,但汝要是真成了一縷幽魂回來,那吾這冥界,恐怕要被蒼靈毀得面目全非了。」冥君頓了一頓,續道:「吾能明白汝想守護梵天的心意,可汝要知曉汝自己目前是什麼狀況。幻界的氣太過混濁,汝現在根本負荷不了!」

「吾也明白。」海殤君羽扇動了下,似乎在說:吾已盡量避免於白天現身了啊!

唉。明白,卻仍是要去做,是嗎?冥君無奈道:「若是汝不能再與梵天相聚呢?」汝如果遭遇不測,汝的心意又要由誰去完成呢?

飄逸的羽扇止在風中。
慢慢地,一抹笑混進了深藍色的蒼鬱裡——有不捨,也有豁達。
吾明白,吾不可能一輩子當他的好友;吾也明白,路走下去總有分歧的一天;但是,明知他有難,卻要吾放著遇難的他不管?吾,做不到。
海殤君轉過身,向著冥界大門而行。
自己也曾這樣問過梵天的,不是嗎?
在梵天冒著死靈之氣纏身的危險來找自己之時。
‧ 「若是吾不能再與汝相聚?」

* * *

‧ 「若是吾不能再與汝相聚?」

雨,和著雪,柔柔地落在梵天面前的小湖上,無聲地成了湖水的一部份。
小湖旁的水面已結成了冰,而湖心裡煙霧漸濃。
倏然睜大了眼,梵天腦海裡閃過海殤君問自己這句話時的神情——那,難道是告別?要吾越過他,在沒有他的世界裡仍自在地活著?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梵天感受到臉上的冰冷也蔓延到全身了,而臉上似乎有凝結的水珠。
海殤君的身份、江湖上的謠傳、是敵、是友,都已不再思慮之內。
梵天唯一想確定的,是海殤君的生死。

「好友,汝……會回來的吧?」一陣寒意拂過,自己因重傷掉落大海時,那令自己無法忍受的痛楚,在此刻認真回想,才發現其實是來自雙眼看著那愈離愈遠的藍天時所感到的恐懼!
顫巍巍地掙扎而起,梵天這才發現,胸口的鮮血竟已漫得雪地一片淒愴!
怎麼自己如此遲鈍,連痛的感覺也無?
略搖了搖頭,承載不住想見友人的念頭。


月色下,霧濛濛的湖心悄悄地映射著藍光。
「雪地濕滑,好友何故行色匆匆呢?」海殤君帶著笑意的聲音,在寂靜的雪地裡聽來煞是溫暖!

「海殤君!」梵天凝視著那藍髮摯友隨波而來,臉容上由衷的笑意漸深,舉步便向湖中行去,渾然忘了自己重傷未癒。

海殤君彷彿受了驚嚇,急奔向前,匆匆止住欲涉足冰湖的梵天!
「汝……汝的傷……傷……」刻意壓抑的低吼,海殤君未說完的話全因著急於幫梵天止血、取暖而模糊不清了。
「梵天,汝……正道人士不能少了汝啊!」

梵天看著海殤君的慌亂,與那莫可奈何卻強抑的擔憂,不禁笑著拉住了海殤君忙得不可開交的身形。
「好友。」

「嗯?」海殤君隨意地應了一聲,說實在地,他現在所能想到的只是梵天一身的傷!

「海殤君。」本來坐著的梵天,見海殤君如此,彷彿想證明自己並無大礙似地,陡然站起了身,卻沒想到自身的傷比所意識到的還嚴重!

「梵天!」手忙腳亂地撐扶起站立不住的梵天,海殤君的雙眉痛得糾結在一塊兒。「汝別動,有什麼話,吾認真聽就是!」

「海殤君,」淡淡地笑起,梵天道:「吾對天下蒼生有一分責任。」

「吾明白啊。」眉心深鎖,難以抵擋的心痛,反應在不知不覺中收攏的雙臂,海殤君卻不再直視梵天的雙眸。

梵天看著移開的目光,似有一絲遲疑,但又立即接續著道:「吾只是想汝明白,汝——蟻天海殤君,對梵天而言是同等重要!」

「!」

「無可比擬的重要。」

梵天……海殤君臉上的表情,由驚訝、而柔和、而笑輕揚、而情深似海。

好友。
相依的暖熱,似足以抵禦冰天雪地裡澈骨的寒!


‧ 「若是吾再不能與汝相聚?」


若是汝不能再與吾相聚……
吾,亦當以思念抒懷,
而每一頁,皆書有——蟻天海殤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