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二十五——

天色，未明。
海殤君被發自於梵天的些微細響所擾醒。為什麼是些微細響呢？因為此刻的梵天其實並未清醒，聲音是來自於他時而緊握、時而抬起，看似掙扎又似乎想要抓住一些什麼的雙手！

海殤君一臉懊惱，責怪自己沒早點發現梵天的異狀。明明知道梵天睡得很不安穩，卻被與梵天相聚的喜悅沖昏了頭，居然會單純地以為:梵天他是傷口犯疼，要不就是連日事多才導致心神不寧！啊！怎麼就沒想到：單以梵天的定力與修為來論，就算梵天再怎麼傷重，也斷無夢魘纏身的道理！更何況梵天乃是清修之人，若非有人刻意操弄，又有什麼能停留在梵天心中？甚者，到底是什麼事能讓梵天露出這樣的表情！

如果海殤君此刻不是太急於破解梵天身上的術法的話，他其實很難抑止把梵天喚醒並且好好呵護在懷中的衝動！因為海殤君眼裡所見的那梵天，臉上有著太過深刻的傷悲！
梵天緊閉的雙眼被濕潤的羽睫所掩，呼息淺短而若有停顫，隱隱約約彷彿就像一個倔強不已的孩子，明明是傷心欲絕，卻狠死抿著雙唇不讓洩出一點聲響！海殤君想：如果此刻梵天是醒著的話，那雙他鍾情已極的眸子裡，該是怎生的煙雨迷濛啊！這樣的梵天，海殤君只在自己幾度性命垂危的時候看過；這樣的梵天，實在……會攪得他心煩意亂讓那胸口恁般疼痛！
「到底、是誰對汝下這樣的術法！」

。 。 。

【……吾、在哪裡……？這裡，總是一色的藍……。
梵天其實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走」的，因為他並沒有移動雙足或是御氣而行之類的，可是在這無盡的藍色蒼茫之中，他竟然彷彿能夠隨心所欲地移動自身！
然而不管梵天如何用力地睜大雙眼，他就是看不到自己想找的那什麼！
梵天覺得自己心慌得彷彿就快要哭出來了！——怎麼？自己是這麼容易落淚的人嗎？應該不至於如此的！——可是，那什麼都沒有、那即將失去一切的這傷悲是怎麼回事？眼前的這一片藍！藍色的海、藍色的天……若遙遠卻親切……是不是像極了誰人的臉？……它們是不是應該有個特別的名字？！為什麼，如今的這藍裡，會襯著那抹雲白成了千古的空寂……！】

啊！
梵天豁地睜開了眼，夢中所經歷的事情，雖然在睜眼的那一瞬間如煙消雲散，卻有一種傷心殘留，讓自己在不知不覺之中猛眨著眼睛，似乎想要阻止眼中洶洶的什麼！甚者，在看到海殤君就坐在自己身邊之時，那幾乎壓不住的、想伸出手緊緊去抓住海殤君的念頭，早在自己察覺以前，就已經強烈地驅使著自身動作了起來！
然，梵天畢竟還是意識到了，也所以在試著壓下那莫名其妙的張惶之中，讓失了平衡的身軀，跌向吃驚、卻似隨時準備好護著自己的海殤君！

。 。 。

「該死！竟沒追著！」海殤君正惱著沒來得及追蹤術法的源頭，張開眼居然就見到梵天仆跌著向自己！
「梵天！」海殤君幾乎是楞著的，卻是出於本能地將梵天納入懷中。

「不、打緊。」梵天掙扎著道，胸口卻似給人壓迫著般難受。
吾不明白……為什麼？吾記不得……海色……像好友一樣的顏色……！
梵天卻不知道，蒼白著一張臉、故作鎮靜仰起的那張容顏，是怎樣牽動著海殤君的心！

「梵天！」梵天他……怎抖得這樣厲害！
心疼的當口，海殤君直暗道：那施術之人！那讓梵天受這般苦楚的人！自己說什麼也要把他給揪出來！

「好友，汝別擔心，吾只是……只是沒什麼精神。」

本來要拍撫梵天背部的手，在聽到梵天要自己別擔心的時候，硬生生停住。梵天不希望自己擔心，所以他海殤君縱有萬般難言的擔心，他也不得不把這樣的心收起來，然後幾乎是以著自己修養所能的極限，海殤君道：「梵天，汝再忍耐一陣子，吾一定會盡快將施術之人找出！」

「嗯……那就勞煩好友了。」梵天隨聲應和著，心中卻是一團迷惑。
真的……僅僅只是中了術法嗎？……為何，吾總覺得還有一些什麼，在這術法之外，且是比術法本身……更令吾擔憂！
似乎即將有什麼事情，會發生在好友的身上……！
海殤君……吾、吾不希望汝……發生任何不測呀……！

海殤君緊攬著梵天，一心想讓梵天安心的他卻並不知道：他與梵天所在的這個空間，其周圍的氣氛、景致、甚者是生靈，已經有些部分因著自己的動怒而改變，而長期隱於不為人所知的、那「天地惡魂」裡的陰邪之力，正隨著自己的怒焰，從死亡境地裡颳起了腥殘的風！

＊ ＊ ＊

‧ 北境不知名的某村落‧日落時分

腥紅色的雪花，以一種絕望的哀悼之姿，緩緩由空中零落。
如同血淚也似的緋焰，彷彿悲泣著一燃生命之光暖，卻以滅絕之勢，焚燬被
輕觸的草木生靈。

炎華之中，有童稚笑語，不懂懼怕、不知險惡。
孩童跑著向前，向著北地平野之中從來不曾有過的高熱！

「爹親，那是什麼？」

「平兒？」被喚作父親的那人，笑眼追著兒子的身影，卻在兒子伸出手的那
時，看見自己的心被狠命掏出！
「平兒！別碰它！」

男人拔腿去跑。小孩伸手去碰。在各自動作的那一瞬間，笑語、關愛、那在生命裡可以被稱之為「幸福」與「喜悅」的東西，成了過往的夢境。

血色的雪，在孩子伸出的手上開出熾焰的花，那孩子卻在一瞬間燒化成灰。
孩子的父親跑著，瘋狂地吼著、阻著，卻有飛灰，湮滿自己涕泗縱橫的臉。
痛心的摟抱，摟抱住空無，卻驚見自己掌握不住任何事情的手變為白骨，然
後在生命的最後一刻裡，男人想起自己的妻，以及自己說要讓妻幸福一輩子的承諾。

那一日，這不知名的小村落裡起了一陣騷動。
村民們看見一團焦黑、像蜜蜂群聚起來的人形，緩緩慢慢地穿過平野，來到村子入口的地方，滴下了兩滴眼淚。
那一日，這不知名的小村落，在短短盞茶的時間內成了一座活死人村。

北地裡有雪，可是從來沒有飛舞的血花，似雪飄落。


同一日的後幾個匆匆時辰裡，分別在北方、在南境、在東角、在西隅，都有類似的災難席捲；而之後，在慘呼聲與消逝的生命之中，有焰雪向晴天凝聚，以殘虐與驚怖為禮，等待擁有陰邪之力的王者親臨！

＊ ＊ ＊

‧白閻羅殿

「成、成了……！」白閻羅日夜不停地催動術法之後，至此時渾身一陣虛軟，腳下踉蹌，便仰倒在法壇前的階梯上。

黑閻羅見狀趕忙自戶外奔進，口裡邊道：「三哥！」

「好、好厲害……」白閻羅一句話沒講完，氣接不上，只好由黑閻羅攙坐著。

「三哥！汝如何？」黑閻羅一臉焦急，完全不知道白閻羅說些什麼。

「吾無事。海殤君真不愧是個好對手，如果不是因為他體內的陰邪之力與閻羅殿的氣息同樣具有至陰的特性，吾恐怕無法順利隱藏閻羅殿的氣，也就無法全身而退了。」

「那，大哥交代的事情成了嗎？」

「吾已盡吾最大之力，術法應該會在梵天身上有所作用。」白閻羅道。

「他們可有辦法解開？」

「很難。」白閻羅道：「這不是單純的時空置換之術。」

「意思是？」

「把過去與現在結合，讓值符天魔、海殤君與梵天在現在的鬥爭中同時背負過去面對的恨意與恐懼，這不過是第一重。如果海殤君或梵天死於值符的復仇之中，那固然很好，但他們三人皆非簡單人物，未必會如吾等所願。所以吾施術的重點，其實放在第二重，也就是『未來』之術。」

「未來之術？」黑閻羅疑惑道。

「是的。運用梵天本身的功基，以及他預見不到、但已能感知的未來為基線，強迫梵天去實踐他所不願發生的未來——消滅海殤君。」

「這……這有可能嗎？」

「有的。因為這兩人無法同時存在。」白閻羅答道：「上天之意已作了選擇，吾只是藉著天時之便，估算海殤君與梵天在對彼此的維護下，會作出何種抉擇。」

「那這麼說，他們二人完全沒有勝算？」

「也許吧，不過術法畢竟只是導引至人心所嚮往之地……唔……咳咳……。」

「三哥！吾先幫汝倒杯水！真不該讓汝說這麼多話！」

「無妨。」白閻羅道，望著黑閻羅離去的背影沈思。


過去、現在與未來即將連成一線，那二人……真會如此受命運擺弄？
海殤君呀海殤君，汝是不是會在梵天面前再死一次？
那向來纖塵不染的梵心啊，汝會如何面對？


‧ 鬼城遺址附近‧農家

‧ 「梵天！吾的心，汝都看不到嗎？」
‧ 「梵天！滅族血債！吾要汝償命！」
‧ 「梵天！吾要汝看著海殤君死去！吾要汝嚐嚐肝腸寸斷是什麼滋味！」

冷汗，濕透了梵天衣領。梵天倏地坐了起來，傷口雖然沒有前些天疼痛，但
也還經不起這樣急促的動作！
梵天試著讓思緒和緩下來，正巧見海殤君推門進來。「好友。」
梵天笑著出聲招呼，海殤君卻似沒有看見梵天而不予理會。

「好友？」梵天疑惑地踏前，並伸出了手。

【怎麼啦？】卻在聽見海殤君聲音的同時，驚見自己的手開出冉冉赤紅的雪花。而前方的海殤君的臉，仿若一片立著的湛藍色的海！


啊！
梵天的聲音卡在喉嚨裡，揮著手倒退的時候，背後卻不知撞上什麼東西！

「怎麼啦？」海殤君關切地一把攬住梵天，他根本沒料到，梵天會下了床而且還起身走動！

有些遲疑地，梵天慢慢回首看向身後之人，道：「好、好友？」

「嗯。怎麼？」

「汝、」汝剛剛……？

「吾？吾什麼？」

梵天本來不想說，可又不希望海殤君擔心，所以就把方才自己所見照實說了一遍。滿心以為這種虛幻的事情，海殤君大概也只會一笑置之，卻不料海殤君眉間的痕刻隱隱加深了。
「好友？」

「梵天不用擔心。」海殤君笑道：「吾總不能化而為海了吧，而且，化成了海，汝就認不得吾了。」

卻見梵天著急間說溜了嘴，道：「吾怎麼會認不得好友？」

「梵天？」海殤君又驚又喜，只覺懷中人急於轉向的臉頰，令人不飲自醉。

「梵天，就算汝不認得吾，海殤君的靈魂，也生生世世記得汝梵天。」


眉峰相聚，海殤君憂心隱隱——對於梵天所說的夢境。
梵天，該是無夢的。到了梵天這個階段，如果說還有夢的話，那已經是屬於看百世以前或是百世以後的事了。那麼，梵天所見，就不是單純的夢境了。

原來……是用了未來之術。
那麼，吾之前所隱隱約約感應到的，在天與地之間的「最後」，也許，也不那麼單純的只是感應了。


「好友？汝在發呆？」

「吾只是想，就這樣賴在汝身邊一輩子。啊，不，是汝在的每一分每一秒。」

梵天聞言一震，以前他也聽海殤君說過這些痴話的。但他從來沒往心裡去，直到，直到他認知到海殤君不會永遠陪在他身邊的事實。梵天不知道為什麼，當他聽海殤君說起這些事情的時候，他會愈來愈難遏止心中的痛楚，他甚至不知道海殤君是不是跟他感受著相同的不安。所以他只是如往常般地，笑笑帶過。
「好友汝又說這些痴話。」

「是真的！」


是真的！
梵天覺得聽過身邊的這個人說過好多遍，可怎麼，從來就沒有那一次，會像如今這樣催人落淚？

「梵天？」海殤君大驚！慌道：「對不起！對不起！汝不喜歡，那吾往後不說了！」

卻見梵天搖了搖頭，想說些什麼，又不知該如何說與這身後的痴人知哪！
掙扎了半天，梵天卻只道出：「吾不是介意這個。」

「那……梵、梵天……？」海殤君一時之間手足無措，心中亂了章法！

梵天只是搖頭，卻惹來海殤君萬分憐惜，可也真不知要說些什麼好！

只有心跳聲，慢慢地在貼近的兩副身軀中，由各自的狂亂和緩、隱隱合而為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