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象三部曲:四度半》︰(六) 可能性
門輕輕被推開了。
第一個看見的人就是那個女接待員。
「先生,請你填好這份表格吧。」她冷冷地道。
她說完後,把表格擺弄幾下,就放在接待處的櫃面上。然後,坐下來,繼續談電話。看來她並沒有把表格拿給我的意思。
相同的環境。
相同的表格。
相同的接待員。
相同的態度。
一切都好像重覆著昨天的事情一樣。
不可思議的感覺由心底裏湧出來,讓我覺得這就是所謂另一種「可能性」。因果律的繩子只牽著我的腳踝而已。
但事實上,只是因為昨晚收到這間公司的電話,說今天要我作第二次面試。
「所以我才存在。」我想。
沒有一個人沒有過去,正因如此,沒有一個人是絶對自由的。
我們總有過往的一切構成現在這一刻。
如果有人告訴你:「你只要悔改,你就能重新做人。」那肯定是個謊言。
人並不能擺脫自己的過去。
「發生了的事情就是發生了。」
縱使魔鬼令人忘記事實,但真相是連上帝都不能抺掉的。
到這一刻,我也堅信、堅持著這個道理。
但正因為「堅信」與「堅持」,把我最脆弱的地方暴露於空氣中。
我的人生就好像切開了的蘋果,慢慢地「生箍」起來。
「如果你堅信的道理是世界的真相,你就不需要堅持了。那種要堅信才能成真的道理,究竟真到哪裏去了?我坐在椅子上時要『堅信』椅子不會倒塌,椅子才能把我乘著嗎?我談電話時要『堅信』電話能把我的聲音傳到對方的耳中,電話才能把我的說話傳遞出去嗎?」女職員用眼角厲著我,像在反駁我的論點,像在嘲笑我的信心。
沒錯,我的信心連「坐椅子」、「談電話」都不如……
因為人除了「昨天」之外,有「現在」,也有「明天」。
我一跛一跛走到她面前,接過表格後就把它填好,然後遞還給她。
「所有的因素都一樣,人的意志是可以不同的。」我想。
「輪到你了。」那個女接待員站在我的面前道:「前面轉右第二間,藍色的門就是。」
感覺上,女接待員的態度變好了。
雖然她講說話的語調並沒有半分改變。
改變了的人是我。
至於有什麼改變,我就不知道了。
那道藍色的門也沒有昨天那麼沉重。
門輕輕被推開了。
第一個看見的人就是那個女接待員。
「?」
「先生,請你填好這份表格吧。」她的態度出奇地有善。
她雙手拿著表格,不恭不敬地把它拿到我的面前。
我自然地伸手接著。
她竟然對我有善地微笑著。
「竟然」……
這使我覺得這個世界很不實在。
就像假的一樣。
我在西裝的內袋中拿出一枝金色的墨水筆,飛快地在表格上游走著。
說真的,我已不知道自己寫過些什麼。
把表格填好後,就把它交回給女接待員。
「謝謝。」她好像這樣說。
我對她微微笑了笑。
「前面轉右第二間,藍色的門就是。」
我快步地轉了一個彎,就看見了那道藍色的門。
「但是我不是已經推門入去了嗎?為什麼仍在門外?」我突然想起這個問題。
但感覺告訴我,我這叫做「明知故問」。
「為什麼我會在這兒?」
這個我也不是說過了嗎?
我雖然有快點推門入房的衝動,但就是無法把手移動半分。
「我究竟怎麼了?」
我在等什麼?
把一切了結,我就可以真正的自由了。
「?」
我與「他」不同,我是個成功者。
門輕輕被推開了。
第一個看見的人就是「他」。
「2035。」我說。
「?」
他就坐在一張椅子上,背著我。
門輕輕被關上了。
這房間中只有我和他。
「他」好像發現我的存在,慢慢地站起來,然後轉過身來。
「他」就是我。
「2035號…」我說︰「我不是叫2035。」
在我眼前的,那個剛進來的男人就是「自己」。
「自己」的另一個「可能性」。
「他」居然能夠活生生地「存在」於我這個時空之中。
「他」已經不只是一種「可能性」。
「他」就是我。
我感覺得到。
因為我剛剛就「體驗」過了。
「所有『可能性』都慢慢地重疊起來了。」「他」說。
「這就是你想要的嗎?」
「我是個成功者,你卻是個失敗者。」「他」說。
「我就是你。另一個你。根本就沒有成功與失敗之分。這個道理你是心知肚明的。」
「當時你選擇了逃避,而我則選擇了挑戰。」「他」摸了摸右腳,繼道︰「那就優勝劣敗最好的證明。」
我的確是為了逃避才放棄自己、放棄自己的右腳。
沒有逃避的話,我現在就是「他」。
一個細微的決定,結果上的差異卻是十分巨大。
「為什麼衪選擇了你,而放棄了我?」「他」說。
「我不明白。」
「其他的『可能性』都因為你而要消失了。」
「不!他們不是因為你而消失的嗎?就正如在冰室那個?」我反駁。
「你錯了。那並不是因為我。那是因為你。」
「不可能!」
「就是因為你覺得不可能,『他們』就消失了。」
在我的靈魂深處,已明白他的目的。
「那就是可能性之間的互相競爭嗎?」我問。
「『可能性』是不可能同時存在的。」
我嘆了口氣,說︰「我明白了,那是人的真正『命運』呢。」
我深深地呼吸,然後就閉上雙眼。
『可能性』是不可能同時存在。
那真是吊詭得可以。
人是不可能有絕對的自由,但也不可能受著因果律的支配。
人就在這兩個世界的裂縫間生存著。
正因如此,人才有可能以自己的意志,成就這個世界吧。
「無論結果是好是壞。」我想。
我「看見」自己,那個一跛一跛的自己。
那是從「他」的眼睛看到的。
現在,「他」就是我。
「我」慢慢把從口袋裏拔出一枝黑色的手槍,對準了我。
門輕輕被推門了。
「我」回頭一看,原來就是那個女接待員。
我睜開了眼睛,手槍爆發著我最後生命的火花。
我的胸口像被咬了一口。
女接待員還未能理解眼前的景象,就把「他」推開了。
「他」與她都倒在地上。
我一跛一跛地上前扶起那女接待員。
「你沒事吧?」
她一臉茫然地看著我。
我再回頭看看「他」。
「衪到最後都是選擇了你。」「他」說,然後就慢慢消失了。
我摸了摸自己的胸口,感受不到應有的痛楚。
我還是存在著。
「怎麼樣?」這次輪到女接待員問我說。
我望著她的臉,忽然覺得她已不是那個女接待員。
「你只是我的另一個可能性而已。」我衝口而出。
~四度半 完~
(圖片來源︰hihisho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