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象三部曲:冰室殺人事件》︰(一) 仿佛在遙遠的三分鐘
「滴答」。
兩點十三分零五秒。
聽得見它嗎?
曾聽過它嗎?
能認出它嗎?
「滴答」。
沒錯,猜對了。那就是機械手錶所發出的聲音,微弱得令人忘記它的存在。要聽見它,就只好把耳朵靠近,用心聆聽。不然的話,一輩子也休想聽得見。而且,到了這個電子時代,還有誰會留意到它?
假如你真的這樣想,我會替你的天真而悲傷,因為你全盤錯了。最少,現在你我都不是留意到它嗎?不過,請放心,你不用為這個錯而誤負上任何責任,也不需要付出任何代價。不是因為上天對你特別仁慈,也不是因為你已經沒有什麼東西可以用來償債,而是不用付出的本身已經是對人最大的懲罰。
「嘿嘿嘿…」。
我的老朋友啊!也不用因此深鎖了眉頭。好吧好吧,我告訴你一個秘密,作為我的陪禮。其實,我亦有二十年沒有聽到它。為什麼呢?我的老朋友!你是知道的!並不是因為我把錶藏起來──雖然不少人有這種癖好,自欺欺人幾乎變成他們的常態!但我不是這種人,也不需要幹這種勾當。
上次聽到它,大概就是買錶的時候吧。依稀記得那位中年的售貨員極力游說我買電子錶。他好像說過電子錶是尖端科技的証明﹑有很多不同的功能﹑誤差也少……之類的話吧?但我還是堅持地選了機械錶。你可知道我怎樣告訴他?我告他說我並不是喜歡機械錶的形象﹑並不是喜歡機械錶的功能﹑並不是喜歡機械錶的準確,這些都不是!我甚至告訴他說,我並不自欺欺人,因為我並不喜歡鐘錶。可是我仍然選擇了機械錶,因為我沒有時間浪費在換電這種自我虐待的玩意上。
我是不是真的這樣說過呢?好像又不是。誰會真的去記著這些事?我的老朋友啊!你或許已經發現,我剛才說的話是謊話。但也不是所有都是,最少我不喜歡鐘錶是真的。我不喜歡錶,其中有一個很少人知道的理由,就是因為我討厭鐘聲。
「那不是很奇怪嗎?」那售貨員問道。我並沒有解釋給他知道,他根本就不可能會明白,正如要與金魚解釋他們需要在水中生存一樣。但我要告訴你,我的老朋友。
「滴答」。
十三分零六秒。
要怎樣解釋好呢……這個概念對於你來說實在太難懂了……好吧!我這樣說好了︰為什麼在這個並不寧靜──雖然十分冷清的──冰室中,我們仍清楚地聽見它?
你再看看你我的身邊,所有事情是不是都看起來好像變成了慢鏡頭,只是緩慢地﹑輕輕地擦身而過?景物則變了澆水的油畫,在四周模模糊糊地凝結著?你面前玻璃杯中的冰也慢慢地開始溶化,冰水與承受著它重量的牛奶分道揚鑣,是誰說水乳是會交融的?
再看一下冰室裏寥寥幾個客人。兩個中年男人分別坐在吧台前與門口旁邊的卡位,一個在大白天喝啤酒,而另一個則食著午餐,我知道是這間冰室的午餐,因為我剛剛好不容易才吃下去。還有一對青年男女坐在另一個角落親親熱熱的,好像要與這個世界隔絕。而老酒保走入廚房後,只剩下兩個女侍應生在交頭接耳。
她們在談什麼呢?今季流行的服飾?同事之間的是是非非?還是放工後的節目?不知道,但肯定的是她們不會明白我的感受,因為我們看起來像隻怪物。其實我並不真的在乎她們,反而在意她們所穿著的上衫顏色,本來就是蛋黃色,還是因為燈光所做成?實在太不合襯!與冰室的的情調格格不入,簡直有點兒刺眼。不過,我最討厭的還是現在收音機所播放的節目──婦女的節目。為什麼在這個時候播放?這個真是個傻問題!因為它是屬於婦女的!但我並不是──也不應該是──屬於這個時間。我實在討厭被別人提醒,尤其討厭出自眾人之口。可是,如果想深一層,這又與我何干呢?我是客人,不滿意的可以離開……誰會阻止呢?
比冰室更有趣的是室外的情景。透過白蒙蒙的玻璃窗,只看見幾個人營營役役在街上走著。我不知他們的目的地,也不知道他們是否知道。不要緊,他們總會不斷地向著前走,縱使他們走了回頭路而不自知,但總好過呆坐冰室內的我。老朋友!請你告訴我!今天我幹過些什麼?現在只留下空空的杯子而已。雖然與街上人有一點是共通的,就是我們都幹著忘記的勾當,但我卻是個失敗者。
「滴答」。
十三分零八秒。
我們仍清楚地聽見它。為什麼?
老實說,我並不覺得我是個完完全全的失敗者。嚴格地說,只有三次,只有三次我覺得我快要投降。第一次是在外婆出殯的那一天。那年只有八歲,是我第一次有身邊的人去世。你有沒有去過葬禮?一定去過吧!通常人們在幹什麼?不是為了舉行儀式而周章,或是與別人閒聊應酬,最多就是在一角追憶痛哭,總之就是令得自己忙個不停。所以,我有時會說,能夠在小孩時候參加葬禮是多麼幸福!因為小孩子不用周章,不用應酬,也不用悲傷,他們就只是在那裏。
同樣,那一天我也沒事可幹,只有坐在靈堂的一邊,看著不斷有人走來走去﹑說話﹑哭。其實當時的我知道發生什麼事嗎?應該不知道吧?不是嗎?不過這個問題並不要緊,因為我知道其他人不知道在發生什麼事。而那一天我也清楚地聽見它。
第二次是在中學五年級時候。我記得那天好像是愚人節,又好像不是,其實記得不大清楚,還是不想記得清楚?誰知道呢?那一天我第一次失戀了。但也不可以說是失戀,沒有買回家的東西怎樣弄失?我想有五年了吧?我以為我們相戀了五年的時間。每天我也等著她放學,與她一起食午飯,我們很自然就在一起,好像成為生命中一種不可或缺的習慣。這幻覺直到那一天,我知道她原來有「男朋友」,他當然不是我。所以,那天我們要分手──這樣說可能很奇怪吧?打從一開始,我們連「分手」的資格也沒有。在這五年裏,原來我只生活在復活島中,忘記人是不可能復活的。其實我並不傷心,但那一天我同樣聽到它。
「碰」!
敲打桌子的聲音?好像也敲掉了我的思緒。從坐在對角方向的情侶傳過來的,是吵架了嗎?我不知道。當我正想回頭,突然一個影子在身邊閃過,好像要把我吞噬,所以本能地就向後縮。心,就在這一刻要跳出來。「卜卜,卜卜……」什麼東西也聽不見,錶聲﹑收音機聲﹑人聲﹑就連自己的思想也是。你知道我現在的心情如何?不是恐懼﹑也不是痛苦﹑當然更不是煩躁,我知那叫作喜悅。
定下神來,才發現原來是個女人匆匆忙忙地走過了,我回頭一望,那個男孩子呆呆的目送她離去。我真想上前感謝他們,因為他們救了我一命,他們從失敗的深淵中解救了我。而他亦很快發現我的存在。我望著他,他也看著我,我們四目交投,忽然間,一股滑稽的感覺湧上心頭。我很想笑出來。不行,這種情況是不行的,不行不行不行……但我快忍不住了。我不能再這樣,要找事做,要找事做呀!是了,去看一下手錶。
「彭彭彭」。
嗯?是鎗聲?還是爆竹聲?
事情再次在沒有先兆地,沒法預測地,沒有理由地發生了。那個男孩子忽然從我們的交視中轉了出去,我順著他的視線回頭,就看見另一個男人走進來,拔鎗,火光。沒有時間說話,沒有時間討論,沒有時間思考,緊迫﹑緊迫﹑緊迫。比起剛才那女的離開,這件事更令我覺得鐘聲消失了。噢!這是多麼令人安詳的感覺!這是遺忘已久的感覺,縱使我從政府的口中聽到,這只是昨天的感覺,這是在城市中生活的感覺,這是在城市中忘記生存的感覺。這感覺或者過了幾十秒?又或者是過了幾分鐘?我很想看一下手錶。
但是,事情又忽然間在膠著了,我只看見一片紅色。然後我又看到黃黃舊舊的燈泡,上面究竟是不是污垢呢,是誰負責清潔的呢?然後看見奶黃色的天花板,我討厭的這顏色,但正正方方的花紋卻造出了空間感,為什麼我進來時沒有留意到呢,或許這是要我再次進來這間冰室唯一的理由。但就算有理由,我也不想再來,我也不要再來。可是我又想起明天,我想著以後每一天的明天都要來,因為我已無處容身。而每一天也得聽見它……
背後的桌子,綠白間條的桌布上空無一物,很整潔。斜對面的椅腳好像厭著了紙屑,嗯︰為什麼所有桌椅都倒轉了?我想看看手錶……
「滴答」
兩點十六分零四秒。
噢!老朋友,我差點就忘記了你 ──窗中自己的倒影。別放在心上,因為這才是正常的。來到這裏,你總算不會不知道我在說什麼吧?為什麼人在討厭的時候過得特別慢?這是我們自己的問題,還是上帝的問題?我不知道。不過在這個世界上有誰是一秒一秒地過活的呢?然而我所慶幸的是,在我的人生中,只有三天這樣的日子,第一天是外婆出殯,第二天是第一次失戀,第三天是就是今天,退休生活的第一天。
感謝主,這樣的日子只有三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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