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05-17 04:34:13踐實山人

【專欄】余秋雨與「岳麓書院事件」之省思


中國書院之始,雖可上溯唐代,但其多為修書之所。聚徒講學,蔚然成風,當在於宋。讀書人如燭發光的心靈,不浮沉於宦海,卻把心力貢獻於民間教育,如南宋大儒朱熹的白鹿洞書院,倡發不為利祿,純為學問傳習和道德義理的學術精神,以開放態度廣邀不同學派學者進行論辯,敦使書院成為一個學術討論的公共空間。

但縱覽書院講學之發展史,中國書院亦屢遭政治力的介入而被禁燬,事因有些讀書人不只把書院當作講學之所,他們秉持經世致用精神,批評朝政。如明末以顧憲成、高攀龍為首的「東林書院」及鄒元標的「首善書院」,參與議論者多是蹇諤的一流人物,結果惹惱號稱九千歲的公公魏忠賢,遂用「黨」的名義,把這兩書院的讀書人殺的殺、貶的貶,其他書院也受池魚之殃,引爆了史上有名的「東林黨案」。

也因為如此,今日我們對書院的感覺是莊敬、聖潔及嚴肅的,她是我們文化中的一顆明珠。所以當文化學者余秋雨在1999年7月受邀在岳麓書院演講時,雖然宣傳單位誇言說「秋雨設壇千年庭院」,但面對千年庭院,這個曾經是朱熹與其他大儒講學的重鎮,余秋雨亦謙虛的說應該改成「朝拜千年庭院」,他是前來朝拜及紀念在1199年逝世的朱熹先生。更何況岳麓書院是湖湘文化的搖籃,豈敢有一絲傲慢的心情。

可是演講之後,「余秋雨現象」再度成為當地輿論界的課題,批評浪潮不斷,主要是一些學者認為他在進行「經濟搭台,文化唱戲」的表演,而他站著演講的地方「忠孝廉節堂」,則是8百年前「朱張會講」(朱熹與張栻)處(國學大師章太炎及楊樹達先生也曾在此講學),所以維護心切者認為,余秋雨在嚴肅殿堂裡講述大眾文化(一些學者認為他的演講不夠學術性),並摻雜太多的商業色彩(電視台設有現場直播),這是對學術聖地及湖湘文化的不敬。於是瞬間,湖南一帶刮起了「秋雨愁煞人」的十號風球,構成發人省思的「岳麓書院事件」。

湖南大學出版社把余秋雨的演講稿,及當時報章上的批評文章結集成書。有幸閱讀此書,了解事件的來龍去脈,循其脈絡思考一二,發現爭議點離不開兩點:一、余秋雨「文化明星」的身份;二、講學場地不當。這其中又牽引文化與經濟、媒體的結合,嚴肅文化與大眾文化分界的問題。

有關身份問題,我想一般人都清楚「明星」二字,即反射出它具有被崇拜、被偶像化的涵意,它是一種經過包裝及浪漫化的商業行為。以余秋雨目前的號召力,被捧為「文化明星」,一點也不為過。其駐足演講處,總在華人社會捲起一陣余秋雨旋風,不只場場爆滿,連其書籍也大為暢銷。這的確是很值得研究的「文化現象」。余秋雨演講最吸引人之處,往往在於其言談之間,所流露出的人文關懷及歷史哲思,再加上其不聱牙詰句的語言,容易開拓一趟文化想像之旅。尤其在中國文化發展不甚發達的社會,他就像串珠工匠,把古今人物的心靈貫穿起來。

可是跨入科技化的21世紀,如何讓「文化」不被科技影響其古樸質地,不被商業機制販賣成為賺錢工具,甚至是文化人不會成為推銷經紀人?這其中牽涉很多兩難、矛盾與複雜的因素。余秋雨曾把自己定位為「一個想在中國文化中盡點心力的小文人」,他原是一個著名的藝術理論家,後期才開始專向研究中國文化。所以有關身份定位的問題,很多時候也只是個人的「披衣」,重要的是他的研究及反思成果,是否能在群眾當中造成更大的影響,使更多人起而關注我們的歷史文化,培養更廣泛的人文關懷。其實,我們都深諳媒體的運作手法,「文化明星」不過是媒體炒作後的產物,如果說今日我們已躲不開鏡頭下耀眼的鎂光燈,我們更應該警愓這種虛名的擁抱,並繼續以實事求是的態度面對研究,以謙遜寬容的態度面對讀者,以及迎面而來的批評。

我無意為「文化明星」這個名詞辯駁。只是在想,當所謂的「嚴肅文化」、「精緻文化」以通俗的方式展現於普羅大眾之時,它是否就變得一文不值,無可取之處?誠如已故歷史學家黃仁宇,生前用「大歷史」的角度,以宏觀的歷史觀進行創作,如其著名的《萬歷十五年》,作家平路喻為歷史與小說的結合體,這是因為黃仁宇擅於抓住人物特點,突出事件軸心,使《萬歷十五年》成為了了解明代官宦制度與當時政治鬥爭的最佳中介。可是一些學院派人士卻也發出反彈聲,認為黃仁宇常使用的研究方法過於鬆散,結合歷史與創作,更會使讀者「誤讀」歷史。

也許身為讀者的也須反問,我們究竟把余秋雨或黃仁宇定位為學者或創作者?倘若嘗試結合兩者,又行不行呢?面對他們的創作或通俗性的演講,我們是帶著什麼心情去聆聽,是希望有一場高水準的學術發表,或只是去赴一場心靈或文化響宴?許多時候往往是「預想圖像」破滅後而產生的失望。

更值得思考的問題是,「文化傳播」如何能突破學理上的框架?如果說它須借助媒體的力量,是不是能在市場經濟中繼續挺立「文化」及「精神」的價值?就像杜維明教授在新加坡文明對話中問道:到底儒家的核心價值在媒體裡面還能不能起作用?媒體是不是有公眾性?儒家的核心基本價值能不能通過媒體而廣為流傳?杜教授一連串的問題,顯示他對尋求「學理上突破」有很大的急迫性。這也點出上層結構的文化與群眾之間,如何建築可互相溝通橋樑的問題。

以上點出的一些問題,著實考驗著我們這一代。至於場地不當,那是湖南人對岳麓書院及湖湘文化的執著之情。不容許她受到文明的污染,這種情緒,可以理解。徘徊在傳統與現代之間,總有千絲萬縷的複雜情緒,如何在兩者之間取得平衡,又如何使文化在不「變相」情形下繼續壯大,實是我們今日應時時省思之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