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子心事的多聲複調──導讀勞悅強《夢中占夢─莊子真的這麼說》
各位老師、同學及在座的朋友,大家下午好。這兩天正逢閱讀日,有好多不同類型的講座和閱讀活動。就我所知,在國家圖書館就進行著「韓素音與馬來亞」的新書發佈會,在兀蘭社區圖書館,則舉行日本作家新井一二三的講座。看見大家出席,很是感謝。首先感謝勞老師和城市書坊的邀請和信任,以及草根書室提供這個交流的空間。
(一)【意外】
勞老師在書中自序時說,「意外」是莊子思想中潛藏的玄機,編輯這本專欄結集的書也是個意外。那我想今天由我來導讀這本書,也可能是個意外。我自己的研究並非先是秦老莊思想,而是宋明理學,更具體來說,是晚明陽明後學的三教合流或三教合一的議題,但近期也特別關注晚明理學與道家道教的問題,所以說並沒有脫離道家的範圍,更何況談儒釋道三教,這個「道」不僅指「道教」,也指向道家。理學家對道教的吸收多在於調息、內丹和養生方面,對老莊思想的親合或吸收也各有側重點。針對莊子的思想中所表現的──「無情」的平靜情感、超越動靜的「攖寧」、泰然自處的「心齋」或破除分別和指認的「坐忘」的修養,其實和理學家的人生境界的追求是很貼近。
接受了導讀的任務後,我開始思考自己和莊子思想的淵源,像在座各位同學一樣,主要在大學時期的課程了解老莊思想。還記得在馬來亞大學中文系唸書時,馬來西亞華社辦了一次大型的漢學國際會議,那時自己是中文系大三的學生,也出席聆聽。那時余英時、李澤厚、劉笑敢、陳鼓應先生他們都來了,對大學生來說,聽他們的東西很有挑戰性,但也有許多思想的衝擊。那時候特別喜歡陳鼓應先生談的莊子,尤其是《莊子哲學》這部書,後來查了書架上這部書,發現書內頁還有陳鼓應先生的簽名,寫著1995年12月16日,原來已是21年前的事。當然今天再重讀這部書,已有更多自己的想法。在台大中文所唸碩士時,修過何佑森老師的道家思想專題和林麗真老師的東晉玄學,但印象最深刻和留下美麗記憶的,卻是去旁聽張亨老師在夜間部上的《莊子》。我還記得張亨老師講逍遙遊這一篇時,談到了自由,當時張亨老師談自由,是從現實人生入手,包括了自由的責任和自由的界限等問題,我聽得津津有味。還記得那一個晚上,聽完課走回國青研究生宿舍,路程十多分鐘,一路上,看著明淨的天空,皎潔的月亮,心裡有莫名的喜悅和充盈。這樣的滋味不會因時間流失,一直留存在心理。在《夢中占夢》中,也可讀到不少文章,都反覆提醒「自由」不是懸空的理想,也不是一種心理投射或想像,這待會再細談。如今在大學,教授思想史、理學的課或研究,還是和莊子牽引著某種關聯,準備《夢中占夢》的導讀,許多記憶開始浮動,也藉此重新整理與反思自己對莊子思想的理解,所以縱然是個「意外」,卻也潛藏思想的契機,並且享受發現線索的樂趣。
(二)【心事】
那為什麼把導讀以「莊子心事的多聲複調」為主題呢?這裡有兩個關鍵詞,一是「心事」,二是「多聲複調」。《夢中占夢》書中曾提到「莊子像亂流中的孤島,寂寞而嫵媚」(〈亂流與孤島〉53),又說:「現代讀者甚少認真細聽莊子的心聲,因為大家都欠缺他的見識,甚至連耐性都沒有」(〈不近人情與神人〉131)。這裡值得注意的是,它點出了美麗誤會的造成,或錯過聆聽莊子心聲的原因在於:一是相應的見識;二是耐性。那到底這樣的見識與耐性要如何培養?
我們發現有趣的是,在戰國時期,和莊子有著相近見識和辯才的惠施,是莊子的好朋友,書中提到他們倆人常談心,常耍嘴皮,是「最佳拍檔」。大家所熟悉的故事,例如濠水上之辨──「子非魚,焉知魚之樂」的故事,寫在〈魚之樂和冷邏輯〉(70)這篇文章。這則故事其實說明惠施了解人魚縱然不同,但「天地一體」,人魚是可以有所感通的,惠施只是為辯而辯。但惠施還是常誤解莊子的,例如在〈塵歸塵,氣歸氣〉這篇文章,也提到一個大家或不陌生的例子。文章寫到莊子妻子去世,惠施來吊唁看到莊子敲著盆子引吭高歌,惠施看到這情景很生氣,認為莊子不珍惜妻子,感念她的照顧之情,莊子不但不哭,竟然還敲盆子唱歌。因此「鼓盆而歌」我們知道的是表達莊子對死亡的一種豁達的心境,他把生死看成晝夜交替,氣的聚散,是一個循環過程,換句話說,死亡也只是回到宇宙的自然,如佛家所說的本來面目。但惠施不懂。這是為什麼說莊子是寂寞的。另外惠施也聽信別人的謠言,以為莊子要搶奪他的名位。所以說最好的朋友也有難解的心事,莊子恐也要高歌「其實你不懂我的心」。不過《夢中占夢》所揭示的是,我們的見識常為世俗的成心和成見所束縛,莊子說成見是「有蓬之心」,像稻草人,外表能嚇唬雀鳥,卻沒有真性情、真生命(〈心齋與斟茶〉56)。這樣的見識,讓我們對莊子有過多的投射、想像或成見,尤其是成見對解讀莊子形成了阻力。
惠施和莊子同時代,他與莊子的關係是「見而知之」。我們矩離戰國時期已是好幾千年,只能通過莊子的書,後世的注釋、評述、研究文章等進一歩了解,那就是「聞而知之」。但這「知」不僅是指「知道」,而是有沒有切身經驗的理解,這就渉及第二個問題:耐性的問題。「耐性」看起來是很普通,不一起眼的詞彙,但他往往和「注意力」有關,而這兩種特質,常常影響我們對某一些思想文本理解的關鍵。因為在莊子一書,其實針對他所關注的問題,耐心地、不斷地反覆的描述,一如《夢中占夢》也是針對好一些相關的課題,例如自由與逍遙、成見和成心、生死和人間世的各種情態,結合各不同的現實情景來加以描述。我們其實可以依照這些描述,去理解莊子的核心思想。最近我喜歡的一本書,法國莊子思想研究者畢來德先生的《莊子四講》,台灣聯經出版。書中提到了「無限親近」和「幾乎當下」一種貼近莊子思想的方式。畢來德先生認為要把莊子的親身體會和自身的體會相互印證,所以在讀莊子的時候,不是注意作者在推演什麼概念,而是他在描述或談論什麼經驗,或是共通經驗的哪一方面。但這確實需要「耐性」和「注意力」。
我在《夢中占夢》似乎也找到這樣的閱讀感受,舉一個簡單的例子,例如在〈成心與流水〉篇,提到學生來訪,針對老師的專欄文字推薦感到質疑,這讓作者聯想到莊子的「流水之審」,如何擺脫成心的束縛,不是從質疑別人而是自我質疑。
(三)【多聲複調】
至於「多聲複調」,除了之前曾提及莊子擅長利用不同的語言形式來表達他的想法。後世對莊子的思想與語言詮釋,因此呈現多重的圖象,我們可以知道莊子書中各篇章之間有一些顯而易見或隱而未發的內在關聯。除了有關聯性,也有許多的差異和雜音,因為《莊子》一書不是塊然一體的。如此來說,如何理解和閱讀《莊子》會有許許多多不同的方法。《夢中占夢》也是另一種方法途徑。在書中提及:寫文章和讀者談莊子,其實只是夢囈(〈大夢與囈夢〉128);這本書是作者在夢中和莊子談心的記錄(〈自序〉4);進入勞老師的夢境,多重夢境的交流,我們讀到的心聲也應當是複調,甚至是多調的一種聲音。
可是如何能「無限親近」和具有「幾乎當下」的體驗和領悟,這裡頭有一種平等關係的原則。像勞老師把莊子看作神交已久的朋友,並認為莊子的哲理並非懸掛高空,書中有不少文句,表達了類似的想法,例如寫道:「莊子是現實生活中,不折不扣的你我他」(〈真心與酒味〉24)、「莊子身到之處,便留下他的人生意義」(〈帶走與留下〉50)。勞老師說他思慕、神交莊子,其實也讓我想起去年八月到維也納開會,那時抽一些時間去訪捷克布拉格,主要尋訪小說家卡夫卡的生活足跡,想到他生活重心城堡的周邊走一遍。在卡夫卡博物館當中,其中有一則說明文字吸引了我,覺得頗為意外。卡夫卡曾自述自己很喜歡莊子的思想,他甚至因為喜愛的程度而在想自己前世是不是中國人。卡夫卡也是莊子的知音人,他有一本小說,被翻譯成《蛻變》或《變形記》,也是藉夢來說明一位在捷克生活的青年格里戈,是推銷員,每天追趕火車、向人推銷保險,倒也過著規律的生活,但有一天從夢中醒來,發現自己變成一隻大蟲,失去了和人溝通的語言能力,只能躲在房間裡。這樣一種「物化」的寓意,是否有莊子的影響,我想是有可能的。藉由夢來反應現實的問題,是莊子最擅長的一種表現手法。《蛻變》呈現了人受現代的時間壓迫、空間因感和外界的割離等問題。
**談到這裡,希望大家能稍為了解所謂導讀,其實不是抽絲剝繭針對內容作一番解釋,而是如何從中發現閱讀的多重途徑,並且在別人的閱讀與書寫經驗中,看見某種的拘限、遮蔽以及可能性與開放性的視野。以上說的見識的遮蔽、耐性和注意力背後的深刻意義即在此。況且莊子的心事─「寓心於物」,這些物像是栩栩如生的蝴蝶,泥淖中翻滾的烏龜,說話的骷髏等176。這一些都需要我們專注的聆聽。
接下來,我將針對《夢中占夢》關注的命題提出一些看法。剛才我們也提到,無論是《莊子》或《夢中占夢》其實耐心地、不斷地反覆的描述一些問題或現象,其實如果統攝全書,我會發現它其實緊扣三大主題:一是人間世;二是逍遙和自由;三是生死和夢問題。
(A)【人+間+世】
這三者之間其實互為關係,但首先我想談的是人間世(是具時間和空間一體),為什麼這會是在首位,因為這是我們認識莊子發言姿態的一個位置,以及它關注的場域。我們常受到時下多種視野的影響:(1)莊子形象的視野。今日看待莊子,總認為他超脫世俗,過著飄渺和神秘的生活,甚至把莊子所描繪的真人與神人的形象都投射在他身上。如〈大宗師〉中提到「真人」──「古之真人,其寢不夢,其覺無憂,其食不甘,其息深深。真人之息以踵,眾人之息以喉。 」加上後來道教吸收老莊的思想,除了老子成為太上老君,莊子也成為南華真人,如神仙般一樣的人物的存在。(2)把莊子和孔子放在二元對立的方面,以為以孔子為代表的儒家,後來發展出積極的入世,其後來的學說不僅關注人性、人倫,也關注治世。相反的,老莊一派講求出世,超脫世俗,追求自然無為。例如莊子強調「天地與我並生,萬物與我合一」、「獨與天地精神相往來」,一種精神上的絕對自由。但《夢中占夢》告訴我們:「莊子強調的不是絕對的精神自由,而是在人間世逍遙。」(72)
我想讀書中的兩段話,讓大家有更深刻的印象:讀頁51〈亂流與孤島〉以及頁60〈人間世與人世間〉61一段話。
從這裡我們可以了解,莊子其實是如你我生存在這個「生活場域」的人。他也面對困頓、失落,過著貧困的生活。但他在這樣的生活條件中卻表現出他的真性情、豁達、包容、隨遇而安,與天地交融的胸襟和眼界。而一些讓我們了解他應對外境所表現出來的修養,並提供「修心養性」(59)的方法,例如:心齋(洗滌心中雜念,指心的虛靜、澄明狀態)、忘(超越分辨本身,例如物我或內外關係)、喪我(剝落「我」的主體知解),無情,不以好惡傷其身(185)、時時保持真君(真性情的自我,82),這樣才能使機心消減(163)。「機心」指的是算計心,也是人精神不自由的主因。
(B)【自由和逍遙】
第二個主題「自由和逍遙」。首先先了解不自由來自那裡,其實是得失心,因而造成一部份人喜歡沽名釣譽,我喜歡書中講的一句話,寫道:「沽名釣譽其實是人心給名利的鈎子牽引著過日子,跼促於空間,不得自由」(〈浮動旅館與時光隧道〉58);或說:「逍遙正是在俗見和俗氣中出入自如;遠離世俗,只是空想的逍遙」(〈畫鬼與逍遙〉118),所以說「「逍遙遊就是人間世」(〈人間世與人世間〉62)
當我們讀莊子一書第一篇〈逍遙遊〉時,看到大鵬扶搖直上九千里,乘風飛到南極的天池,把它看成自由逍遙的象徵。但大鵬要到南方的天池,是需要有依賴的條件,那是風力,就是「有所待」。但人對飛鳥投射了心理的渴望,勞老師認為這不僅是美麗的誤會,也是一種成見。勞老師也指出逍遙和自由不一樣,更提醒不要陷入「空想的自由」。與其把仰羡自由投射於大鵬,不如如烏龜一樣自在的在泥沼中打滾,反能自得其樂。
另外,從蜩和鳩嘲笑大鵬一事來看,他們都是從自己的角度來理解大鵬,指它受限於條件而無法像他們一樣逍遙自在。而莊子認為蜩和鳩只從一種「相對關係」來作出判斷,其實是「小知」。從若從「道」的角度來看,蜩鳩和大鵬其實一樣,都受限於自己的本性,這才是「大知」。但若能「適性」,亦可游於道。
《夢中占夢》書中並不正面告訴逍遙和自由是什麼,而重在於反思形成「不自由」的桎梏─環境、條件、制度;又比如成見、名利心、以及「我」的存在等。
(C )【生死與夢】
死亡是人生最終極的限制。〈骷髏與見仁見智〉),莊子與骷髏的對話,表達出齊生死的觀念─在世安於人,死後安於鬼。這才真正能體會逍遙和自由。請允許我讀這一段對話(頁175)。
最後一點,想談有關莊子的夢。莊子〈齊物論〉:「方其夢也,不知其夢也;夢之中,又占其夢焉,覺而後知其夢也,且有大覺,而後知此其大夢也。」
這裡說的是「夢中夢」,一個夢醒來,確還在夢中,除非大覺,彷彿在說明人生實是一場大虛夢。重重虛妄之中。
另外則是「莊周夢蝶」的寓意,和夢中占夢意思不太一樣。〈齊物論〉提到「從前莊周夢見自己變成蝴蝶,翩翩飛舞的蝴蝶,悠然自在,根本不知道自己原來是莊周。忽然醒過來,發現分明是莊周。不知道是莊周做夢化為蝴蝶,還是蝴蝶做夢化為莊周?莊周和蝴蝶是有分別的,這種轉變叫物化。」這是否說明人與物的契合交感?還是莊子寄托蝴蝶來表達對無拘無拘的嚮往,還是說明人生如夢,這大家可細細體會。
最後我想說的是,讀了這書之後,產生了這樣的想法:或許會覺得儒道並沒有太大的不相同,都談做人,人生的境界,在人生意義上追求的方向或許有某接接合的地方。只是後來莊子思想在後世的演變,進入道教和佛教視野,就開始有不一樣的形象與意義。像晚明禪師曾把莊子視為小乘聲聞以下人,而儒家是普渡眾生的大乘,已經看出很不一樣的轉化。台灣學者楊儒賓先生的《儒門內的莊子》,又提出另一種儒家化的莊子。
可見莊子是一部大書,《夢中占夢》中有許多引領我們進入這部大書的門徑,文章精簡扼要,又意蘊深遠。
我先說到這裡。期待聽到大家的閱讀分享。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