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教懷想.體感.主體意識
自我否定
說起日本,身在東南亞老一輩的長者都糾纏著複雜的情感,那三年零八個月的日子,像是長在歷史記憶的蛆虫,它的蠕動,強迫人必須無時不正視它。對於這種情感,後來年輕的一輩只能在歷史記憶裡搜索,缺乏了身體感覺,自然少了一些直接的觸感,更遑論欲了解戰後日本知識界與社會在面對戰爭記憶所產生的內在衝突。後來因緣際會,在一次北京的會議裡,有機會聽到《現代思想》主編池上善彥的內心感觸,才理解戰後某些日本知識份子內在的感想。右翼份子訴諸感情的滿足,以愛國來打造歷史感,以教科書來打造情緒性的情感,具反省個性的知識份子卻是讓自己直面所謂的戰爭記憶。
我把對
青春之家位於淺草,初時聽到淺草這兩個字,便覺有一種自然與樸質的味道。住下來後,才發現這住址不但方便,乘淺草大江戶線去東京大學只要二十分鐘;離淺草香火最鼎盛的淺草觀音廟與雷門,也只有十分鐘腳程。最讓人迷戀的,它是一個集宗教、歷史、民俗文化的豐富之地。曾經誤闖一個叫淺草文庫的地方,初以為是收藏眾多中國善本書的圖書館,後來才知那是淺草地方文史資料收藏館,二樓設有一個展覽館,仿建了淺草早年的街道與生活空間,淺草庶民生活面貌一覽無遺,看出日本人對地方史料保存的謹慎心態。淺草還有一個著名的演藝中心稱「東洋館」,每天都上演不同的劇目,白天可以看見日本人所謂的搞笑藝人親自在館前落力的派傳單。而晚上它則被喧嚷及掛滿小燈籠的居酒屋包圍,不少穿傳統服裝的日本女生與男生,在熱鬧氣氛中消費著漫長的黑夜。
原始情感
不過開啟這趟日本行與
去靖國神社,原本不在行程之內。與台灣朋友約在神保町見面,神保町是日本著名的古書街,愛書人必朝聖之地。朋友原來打算帶我到一家專買中國善本書的書店,豈知該書店當天沒有營業。一路行走神保町二丁目,朋友突然指著說前頭那是靖國神社。想想,既然來到了,不妨去看看具爭議性的靖國神社吧。那天是下午三點多,神社裡人潮零零落落,朋友說台灣人一般不會選擇到這裡觀光,讓我小尷尬了一下。
神社入口有人在派傳單,我拿了一些,好做研究材料。上面斗大的標題寫著沒有南京大屠殺這回事。朋友說,他們是政治宗教狂熱者。從立有「靖國神社」柱子的入口到日本皇君參訪的主祠,有一條寬敞的步道,兩邊掛起了黃色的燈籠,上面寫了一些名字,原來是為亡靈而設的祈安燈。主祠前有個小公園,公園裡有些樹的腰間繫上了白板,往近一看,才知是慰靈祭紀念樹。有幾個身穿日本軍服的老人坐在公園休閒椅上聊天,有者高歌拍掌,唱的是日本出戰時的軍歌,一幅天佑吾皇的景象。是啊,愛國何嘗不是一種宗教行為呢?愛國裡的獻身、犧牲、或去掉自我的這些部份,與對神靈的膜拜與敬畏,然後把自己融化在神聖的氛圍當中,有著異曲同工之妙。政治與宗教狂熱者,向來是采取非理性的判斷方式,往往也最能挑起一種原始的情感,這種無秩序的原始情感最能震撼人,或確切說,是魅惑。
這些具宗教內涵的原始情感,也反映在街道旁大大小小的神道社。我在淺草遇見第一個神社是諏訪神社,從佈告欄上可知它始於謙倉時代,神社外觀很家常,與我印象中的神社有點不一樣。最初的神社形式,據知是在樹木茂盛之地建一個小屋,中央種一棵常綠樹,信徒們相信神靈居住其中,便開始敬拜,遂有「神篱」之稱,那是今日神社的雛型。往日神道信仰是多神教,也算是泛靈信仰,如今信仰諸神性質沒變,但它更多是變成地方保護神了,當然在空間感覺上必須與民眾親近。淺草周圍就是一個大的宗教場域,充斥著各種的神道社、還有隨處可見的地藏菩薩,有者還披上了色彩鮮麗的布裙。最讓我印象深刻的,是在熱鬧的仲世通旁的母子地藏菩薩。石像中的母親十分慈祥,左膝與右肩上,各倚伏一個小孩。後來才知道母子地藏菩薩有一個美麗卻悲傷的故事。傳說很久以前有一個村莊為讓男孩存活,把女孩都賣到另一山頭的村莊,隔開兩座村莊的山就被命名為「緣切山」。有個小女孩過度思念母親,逃走到緣切山時,不小心掉到水裡去,屍體一直沒有浮現,緣切寺的和尚立了一個小地藏來紀念她。女孩的母親聽說了女孩的事,跑到緣切寺,後來被發現冰凍在那裡,死時還緊緊地抱著小地藏。緣切寺和尚又再立了個大地藏來紀念這位母親,以後就逐漸演變成今日母子相連的地藏菩薩石像了。
對於研究中國三教合一課題的我,聽到這樣的故事,看見宗教氛圍濃郁的日本街道與社區,當然感到雀躍。對於日本人的宗教意識與宗教個性形成的好奇心也愈加強烈,不禁把旅行變成一種田野調查了。腦海中不時浮現日本宗教研究學者山折哲雄曾針對日本人的宗教態度說的一番話。山折哲雄認為很難要日本人從神道與佛教中二選一,以致最終他們做出主體性的判斷,即二者皆信,形成「滅卻自我」的精神狀態。我一直覺得山折哲雄這個觀點很有趣,更何況他還指出這樣的抉擇背後,實際是受到基督教一神教的影響。山折哲雄也曾引用地理學家寺田寅彥的研究成果進一步解說,鑒於日本特殊島國的地理位置,長年受到許多天災的侵害,逐漸形成一種順應自然的個性。換句話說,日本人能夠接受佛教,實際上是因為佛教裡的「無常觀」與日本人獨特的「自然觀」有著對應關係,由此發展出人死後回歸大自然的想法。也難怪游走在京都的清水寺或金閣寺的花園,曾看見不少樹下竪立一塊長形的木牌,木牌上還圍著一塊紅色的碎花布,才知那是因為日本人相信死後會成為一棵樹。我頓然相信日本的環保做得好,與他們的死亡觀脫離不了關係。對寺田寅彥的觀察很銳利不禁感到佩服,他從日本人對大自然的對應方式,不只能追溯日本人宗教意識形成的「母胎」,甚至也能夠形成日本人獨特看待自然的合理性以及科學態度。這使宗教與科學在同一個分析語境裡能夠並列,是很令人驚嘆的。而今日談日本的宗教,還得加上一個儒教,形成另一種特殊的三教融合的現象。
彌散主體
那是不是在面對自然與宗教時,大多數日本人寧願喪失其主體?我覺得那是一種吊詭。似乎在人的主體否定以後,才能夠促進彼此的交融,並趨向人、自然與神的合一。甚至在生死問題上,也具有主體否定的邏輯思維,置於中國思想語境,頗有莊子所言「方生方死」的意味。在西淺草一帶,甚至在夏目漱石老家千駒込一丁目附近,充斥著不少的寺院墓所,在整個空間設計概念上,即透露了上述主體交融的形式。那些墓所看起來與一般房子沒兩樣,生者與死者仳鄰而住,不就是生死交融的最佳例子嗎?難怪後來與李焯然師談起這個現象時,
這似乎也反映日本人的心靈性格,需要有一對立面來肯定主體的存在,否則無法確立其主體;而另一方面,卻又經由主體間的消融,促成一個新的主體。如此說,否定自我是必須的,也只有經由否定的過程促成新的自我的形成。這個新的自我是絕對而自足,不再是有一對立面的自我。可知宗教意識中的自我否定,也必須要經過這樣的過程,才能轉換成具神聖性的自我。可是要如何培訓這種內在的感知能力,理解在自我否定過程中,其實預示了一個流動性與無法自足的主體?中國社科院研究員孫歌在她著名的《主體彌散的空間──亞洲論述的兩難》一書中,曾把這樣的狀態形容為「彌散」,並認為它所開啟的是一種新的認識論,揭示了不具有單一內在同一性的主體存在,並且開拓出一個開放性的文化認同。孫歌這番話不易理解,如同她曾不斷提醒,對於情感我們總缺乏形容的辭彙,有時理性的思維更是使不上力的。因此面對自我否定中主體喪失或滅卻的意義,不是三言兩語便可解釋清楚,但它卻隱藏在日常生活空間,隨處可見。游走日本「文化間」,竟意外得到這番體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