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12-03 16:17:27neverland_writer

大路(上)◎許正平

某鎮鎮立圖書館放映公告:
費里尼來了。帶著童年的馬戲團、哭著臉逗人笑的小丑、不知打哪來又不知往哪裡去的神秘流浪漢、記憶中的小鎮,與城市的召喚,費里尼來了……
暑假來了,炎熱的天氣,您是否找不到好去處?圖書館特別為您準備了一場義大利電影大師費里尼的經典饗宴,帶您品味義大利麵與批薩之外的義式風情,歡迎您闔家蒞臨。
放映時間:二OO一年七月四日起每週三、六下午兩點半
放映地點:圖書館二樓視聽小間

1
「我們這樣,像不像是森巴諾與潔索蜜娜呢?」你問女孩。坐在後座的女孩不知道有沒有聽見你說的話,只是貼著你,抱得更緊了一些。你感覺到女孩的胸貼著你的背時那種潮熱的體溫。
森巴諾與潔索蜜娜是費里尼的電影《大路》中的男女主角——跑江湖賣藝維生的粗漢森巴諾有一天向庄腳貧家女潔索蜜娜的母親買了她,帶在身邊當作助手,一萬里拉,她跟了他,從此,他們展開一段不知所終的流浪生活。
這是你們私奔的第九天,你正載著女孩飆行在一段看不見盡頭的公路上。盛夏,墾丁,長長的、沒有紅綠燈的公路,沒有盡頭……。女孩坐在你身後,時而將頭枕靠在你背上良久,不知是不是睡著了,風吹樹過,彷彿,寬闊而無限的天地間就你們兩點人影一臺摩托。這樣,在繼續延伸下去的路上繼續奔馳下去的時刻,你時常會這麼問著女孩:「我們像不像是森巴諾與潔索蜜娜呢?」雖然,你並不像森巴諾那樣不學無術,憑蠻力就能掙斷一條鐵鍊,而女孩的家也不像潔索蜜娜那麼窮,得靠賣女兒為生。你們唯一的共通點,大概是你們都在路上。
在路上,你也時常幻想你像一個導演,正在拍攝一部以流浪和愛情為主要情節的愛情電影,方向桿就是你手裡持著的攝影機,推軌,前進,你和女孩,風景連成一片掃了過去,你便掌握住一種時間的流動與地理上的速度感,宛如公路電影的某個片段。在無終無極的道路上,不斷地往前、往前。
前往。
接著,你會將移動中的鏡頭轉成長時間定止凝視般的長拍,場景也跟著從公路來到了一幢荒涼老舊的兩層樓建築前。某鎮鎮立圖書館,那鎮名聽起來就是個極僻遠無聞的地方。暑假剛剛開始的生猛時節,蟬聲,強烈的日光,然而,除了蟬聲與強烈的日光,所有的景物卻像是隨著長鏡頭曠時廢日的注視而整個停頓靜止了一般,靜止的畫面,靜止的時間,沒有人的圖書館,讓人忍不住要呵起欠來。這是小鎮一貫給你的感覺,日子漫長與重複,薛西佛斯推石上山,又滾下來。
很久很久以後,那停格似的畫面終於有了一點動靜。先有一陣長長的摩托車聲遠遠地傳過來,近了,一個郵差騎進畫面裡來。微微的風微微動搖了地上樹葉枝枒的影子,郵差向圖書館裡喚了一聲。一直以為是不是廢了的圖書館暗暗地走出一個人影,觀眾會認出來,那個人就是你。你從郵差手中接過一只包裹——特寫——一只從台北寄來的包裹,遠方來的包裹。一只包裹,你會將它當作整部的電影的開頭,你想,用以象徵你這整個夏天的開端。
包裹裡,一套費里尼電影錄影帶。大路、卡比莉亞之夜、甜蜜生活、八又二分之一、鬼迷茱麗葉、小丑、阿瑪珂德、賣藝春秋……
夏天開始的時候,身為破落小鎮圖書館裡唯一館員的你,決定以費里尼為對象,舉辦一場小影展。你利用鎮公所撥下來的一筆暑期經費,向台北訂購了一套費里尼全集;你用一種彷彿即將有一整個馬戲團就要來到鎮上盛大公演的宣傳語法,塗寫著公告放映的海報,費里尼來了,費里尼來了,小丑來了,魔術師來了,還有空中飛人、走索人、獅子、大象、侏儒、靈能者……。費里尼的電影向來喜歡一種漫畫和卡通化的手法,變平凡苦悶為奇想與眼淚,嘲弄所有過於嚴肅呆板的事物,人們的動作與說話在他眼中都要誇張上幾倍,小丑一樣。貧窮可憐的小女孩傑索蜜娜則懷抱著逗樂大家的表演夢,她喜感天成,蠢稚如小孩,笨鴨般的動作生來就有引人發笑的能力,而卑微的身世小人物的處境又輕易賺人熱淚。那麼,空有一身好體格的粗暴森巴諾呢?只好表演鐵鍊掙脫術維生。還有,騙子、流浪漢與妓女,也都一一成為這場嘉年華會裡的角色。
彷彿在漫漫長夜的天空裡射進一道七色煙火,有了費里尼的夏天,你感覺自己似乎也不會再只是那個鎮日枯坐在借書櫃前為黏好被孩子們撕爛的哈利波特書頁忙累一整天的小圖書館員,日復一日作息規律的小鎮打開了那道封閉的門,大路開展,你也可以移動,去小鎮以外的地方,去流浪天涯,而潔索蜜娜塗著小丑的白臉與紅鼻子打著鼓從路的遠方過來了,她喊著:「森巴諾來了!森巴諾來了……」
你將《大路》——賣藝人與小丑女孩的故事,一九五四年奧斯卡最佳外語片,費里尼的成名作——做為放映的第一部電影……
那麼,你將會如何拍攝你和女孩相遇的場景呢?那應該是帶點超現實意味與荒謬感的畫面吧。首映那天,當屏幕上不穩定還帶著雜訊的黑白畫面上潔索蜜娜已經跟著森巴諾來到一個陌生的小鎮,並在第一次表演後拿著小禮帽向圍觀的群眾們討幾兩賞銀,但空盪盪的視聽室裡卻只有你和女孩時,或許,你已經有了預感,或許,這將是一場只屬於你和女孩的電影,一場你們的影展(一個你們的暑假、夏天?)。第二場卡比莉亞之夜。第三場鬼迷茱麗葉。女孩都來,也只有女孩來。電影裡,一律由後來成為費里尼老婆的女演員茱麗葉馬西娜飾演女主角,她總是睜著她圓圓的大眼睛,注視著外面那個讓她好奇又害怕的世界。女孩也睜著她好奇的、大大的雙眼,看著電影裡的潔索蜜娜、卡比莉亞、茱麗葉。
她們笑了。她們流下眼淚。
小鎮上的女孩,才高中畢業,剛剛考完聯考,等著放榜,好離開,到外面的世界。空出來的兩個多月,她騎單車,穿飛過這個炎熱的夏天裡她住了十幾年都沒動過的地方,上圖書館,看她從前聽都沒聽說過的費里尼(從前,她只看過好萊塢和宮崎駿卡通),並且,認識了一個從前她看都沒看過的大哥哥。
後來,你聽著女孩說起這些關於她的故事,女孩有著潔索蜜娜般大大的眼睛,而那時,你已經漸漸嫻熟於用你的手掌與嘴唇一點一點去探索女孩陌生的感到好奇與害怕的小小身軀了。
後來……你想你會用一種快速、流動、並置的MTV式手法剪接關於你和女孩那些像夏天那樣快速燃燒起來的後來,女孩那麼年輕,每一天都是新的,絕不重複,像一條通往遠方的大路,沒有盡頭。
後來,放映費里尼的時間,就成了你們手牽著手,遠走他鄉的時刻。你們跟著費里尼穿梭在義大利的大街小巷荒野城市裡,偌大的視聽室彷彿一個自外於小鎮的異想空間,你們躲藏其中,幻想著當你們走出房間時,整個小鎮都不見了,只剩下一望無際的山丘平原,遠遠地,來了一隊人馬,個個白臉紅鼻子,小丑樣,你們加入他們,學著從喇叭裡吹出一朵花,哭起來像笑著,鴨子似的走路,敲鑼打鼓說我來啦我來啦;夜半時分,你會跑到女孩的窗口下偷偷叫醒她,一起在杳無人跡的街路上遊蕩嬉笑,貓貓狗狗經過,狐疑地看了你們一眼,又繼續聞聞嗅嗅,走開了,遇有警車巡夜,你們便閃進騎樓底下的暗影裡,像被人群放逐的流浪漢似的;你們馳車於路中央,一條小鎮的聯外道路,出了市街便是田野與田野盡處的地平線,你飆起來,愈快,女孩貼你愈緊,彷彿再快一點,你們就可以擺脫身後的那個世界,就可以追過跑在你們前面的時間;女孩說:「我們走吧!」你們真的就走得更遠,去最南了的墾丁,什麼都不管了,你們在更寬更大的路上馳車,從酒吧裡轟出街道的熱門音樂、個性店裡五顏六色的T恤與比基尼、無所事事的氛圍,到達海邊,更寬更大的碧海藍天,日落以後,一點一點亮起來更大更寬的星空;或者,你們就在民宿裡抱著睡去整個日夜,夢中有一個更無邊無際的世界,日子好長,長得只覺其短,不車不睡時,你告訴女孩找個廣場你來表演鐵鍊掙脫術,由她來負責拿小禮帽討賞,女孩抿嘴笑了起來,那大眼睛的模樣實在有些像潔索蜜娜。
「說說你打哪兒來的吧?」潔索蜜娜問森巴諾。
「說說你從哪裡來的吧?」女孩問你。
「我打我媽那兒來……」森巴諾答。
你說你從台北來,唸完大學,當完兵,你便流浪到一個陌生而荒涼的小鎮,在那裡的一間破圖書館裡當一個小小的館員——你一邊說,一邊插敘回憶著你在台北唸大學的舊日時光——台北是一個大得沒了邊界的城市,數不清的街道一條接著一條,樓房一幢連著一幢,有些高一點的樓房在雲霧飛得低時就像山巒沒了頂。台北還潛藏許多秘密通道與出口,它們的樣子長得就彷彿是,該怎麼說呢,嗯,就彷彿是高樓間某處荒置的空地、電影院的螢幕、書店或圖書館的書頁這些夾縫褶頁。當電影院暗去開始放映的剎那或展開書頁的瞬間,那些秘密的道路會突然開啟,像光粒子聚成影像般出現。因此,在真實的台北城之外,還有另一個隱遁不得見的城市存在其中,你時常費力漫遊逡巡於夾縫褶頁裡,試圖發現那些通道出口的所在。你相信,一一通過那些位於交接點的路口,你就可以發現並窺見另一個世界完整的全貌。那個世界應該會有一個盛大的馬戲班,小丑、魔術師、走索人、獅子、大象、侏儒、靈能者,森巴諾正在表演鐵鍊掙脫,小丑女孩潔索蜜娜則揚起小喇叭吹奏了一段,再來一個滑稽的哈腰鞠躬,謝謝大家給她鼓掌。
沒錯,費里尼就是你發現的其中一個出口,在一個叫做電影社的校園密角,放影器裡,磁帶轉動著的賣藝春秋、大路、卡比莉亞之夜、甜蜜生活、小丑、阿瑪珂德……
你說,來到小鎮一年以後,你遇見一個潔索蜜娜般的女孩,因為她,你再度展開了流浪的旅程,你不再枯守於那個荒敗城堡似的圖書館裡了,你要帶著女孩出發尋找那個看不見的大世界,加入它們,等到女孩將小孩生下來之後(到達墾丁的第九天,女孩告訴你她懷孕了),你們將會組成一個家庭雜耍團,四處巡迴表演,四海為家,在星空下,在夢中。
你說你說,你說著這些,用以替你那些MTV手法的華麗影像配上童話味道的旁白,就一個導演的角度而言,你已經賦予你們的愛情與出走最美好的詮釋與最極致的形式,你無視於一切成套與規範、那些你日復一日早已厭煩的日子,你已經逃離、逸出,到了他方,你一直想望的、真正的、自由的生活就要開始。你聽著自己的聲音,感覺它們就像廣袤的海面上散碎開來的日影,粼粼發光,叫人目眩而神迷……
盛夏的墾丁果真像一場狂歡節吧,海上的金色波光、來去喧嘩的海浪、亮光漆般大桶大桶潑撒下來的陽光,長長的無盡的公路,用不完走不完。
但是,這是第九天了。仍是這些,波光、海浪、陽光、公路,往前,你們仍然奔馳在那個極致的形式上。前面似乎一直都沒有到,走得再遠,仍是這些。「咦?怎麼還在這裡啊?」背後的女孩像是才剛睡醒過來糊裡糊塗這麼問了你,然而,你想,也許你們真的一直都在一個固著的點上自以為移動而自得其樂著吧。女孩似乎有些累了,將頭貼靠著你,良久,也許又睡著了。
做著夢嗎?夢著什麼呢?
夢有邊界、有終點嗎?
你拉拉女孩環著你的手,讓她抱你抱得更緊些。
「帶我去台北吧!」女孩的確睡著了,那聲音聽來像是一句囈語。

2
由南而北,最南到最北。久違了,我的台北,大學時代我將費里尼式的狂想建立於其上的大城,夢中台北,如今,果然隔了像有一場夢那麼遠,隔了我的青春歲月。
那麼,對女孩來說,到台北,或許就像是《大路》中的鄉下女潔索蜜娜在一夜夢醒之後問身邊的人我在那裡,而人們告訴她——羅馬,於是,她睜大雙眼,好奇地直盯著週圍的這裡那裡瞧。羅馬,是只聽說過卻沒去過的夢中地名啊。
首先,我帶著女孩搭上捷運,女孩表情好專注地在乘客與窗外的景物間來回穿梭,像個第一次跟大人出遠門的小孩;接著,我們登上新光三越摩天大樓,看夜間逸了一地的燈火,女孩驚訝而感動的模樣,讓人以為是墾丁的星星全掉到地上來了;我們遊逛SOGO,整點鐘的時刻,跑到門口看平時藏身童話鐘裡的小玩偶們出來演奏「小小世界真奇妙」;我們跑進電影院,在燈光暗去屏幕亮起前的剎那,黑暗中,為安全門上那一枚亮瑩瑩的「出口」字樣相顧大笑;我們也在西門町的圓形廣場上看見異國來的流浪藝人,塗白了臉紅著鼻子,表演吞火和踩單輪車,女孩笑開了,她說:「那不是電影裡才有的嗎?」
夜深的時候,我們便離開廣場,留下給賣藝人的幾文賞金,順著峨嵋街直直走,經過萬年大樓、嘉年華影城與誠品商場,一直走到河堤高高築起的路底,回到我們租住的套房裡。
那是女孩最不情願的時刻了。倒不是因為玩瘋了,問題出在那間套房,她討厭它,它給她留下最不台北的印象。牆壁上貼著彷彿沾有血跡的壁紙、總是在漏水的天花板、冷熱失調的熱水器、半夜隔壁傳來的奇怪敲擊聲,女孩嚷著說房間裡有一股霉味,我們費心翻找,卻無論如何找不出氣味的來源。因此,女孩總是拉著我在外頭耗著,非到筋疲力竭,即使只是在捷運出口拉下的鐵門前呆坐也好,就是不肯回家。
回家。面對現實。通道與出口都封閉。
我承諾女孩:「明天!明天我們就去找新的住處!……」
女孩張著她圓圓的大眼睛,注視著我,像是等著我將華麗的旁白接續著講下去,告訴她一個未知的、值得遊歷的世界,什麼時候,我們又將開拔,前往另一番新天地,我卻啞了,半天再也吐不出一個字來。
我隱隱約約知道,那間套房,是我在歷經一個多月不事生產的遊蕩而嚴重虛耗了一年以來的積蓄之後,所能找到的,差可安身之地了。將就著吧,待著吧,女孩,我已無法負擔起更昂貴的搬遷。我有了預感,一種恐懼,或許,我將不能再帶著女孩到更多地方去了。一種罪疚感,一種無能為力的虛弱,像那股揮之不去的霉味,附著著了,漸漸瀰漫於我眠夢中將醒未醒之際。
嘉年華影城與誠品商場之後,到達河堤與我們的套房之前,峨嵋街後半段,我們回家的必經之路,女孩每晚行過總要緊緊抓著我的手不放,她怕,怕半夜那些冷不防從騎樓裡竄出來喊:「少年仔!欲要查某無?我載你來去!」的皮條客,怕舞場門口群聚著不懷好意的保鑣眼神、彷彿隨時就要幹起架來的談話聲。某晚,女孩尖叫起來,我穩住她,發現在她眼前是好肥好大一隻被碾斃的死老鼠,呲牙咧嘴,肚破腸流,惡蛆已然在它身上築巢,女孩指著說:「你看!血!」血已經乾掉了,成了血漬。
女孩刷著牆上的那塊血漬,她一直懷疑,曾有人在這房間裡自殺或被殺,死去。
同時,我在報上看到了一則尋人啟示。待尋的是一個女孩,住在小鎮,高中畢業,剛剛考完聯考,等著放榜,好離開,到外面的世界。我把那則啟示撕下,沒給女孩看見。我不能讓女孩離開,留我一個人面對這樣的世界,留我在西門町裡原來還有這樣藏污納垢的地方。大學時,趕影展、約會、唱KTV的遊蕩時代,西門町該就是那樣用來玩樂的遊樂園,不能想像裡頭竟還住著我們這樣一群人。皮條客、妓女、流氓、失蹤女孩、無業游民與死老鼠。
死著的老鼠橫跑過街。這個城市還有太多地方,我們去不得,也不能去。
抱著女孩睡,女孩突然一陣劇烈的痙孿,吐了,直說感覺自己是個個妓女,嚶嚶地哭起來。我安慰她說我明天就去找工作,然後我們馬上就搬,搬去新的住處,好不好?女孩說,有霉味,天花板在滴水,啊,不,是血。
我買來一只水桶盛水,女孩一腳踢開,說,滴滴答答的,真討厭。我知道,我將不能再帶著女孩到更多地方去了。
女孩從外面抱來一只大包裹,捧給我,打開,嘩地是好大一隻帶血的死老鼠,女孩拎起它,從我們住的十一樓窗口將它丟下去,看它啪吱,皮開血綻糊成一片,女孩說,去死,再死一次。
女孩說,你知道嗎,我是個失蹤人口啊。
後來,女孩漸漸地再也不肯出門了,她感覺自己的肚子開始大起來了,好醜,好胖,好丟臉,才不要被人看到,想個辦法啊,把它弄掉。她成天坐在窗前,窗外,一座高架橋越過河堤延伸向河的另一邊去了,那是城外,橋上的車輛轟隆著引擎與喇叭來來去去,各有各的方向,這輛走了,下一輛立刻補上,時間被填得滿滿的,路上被填得滿滿的,沒有空隙。女孩的肚腹也被填得滿滿的,沒有空隙。她說,想個辦法啊,把它弄掉。
女孩坐在窗口的一整天裡,我則漫走於城市的街道上,自我催眠般的告訴自己,找個工作來做吧,你有了女孩,又有了小孩,那時,我會想起這個夏天的開端,女孩在《大路》放映結束後走上前來,怯生生地問:「大哥哥,你可以跟我介紹一下,費里尼是誰嗎?」於是我說了起來,說了一整個夏天,說出一條屬於我和女孩的大路來,在路上,女孩緊緊抱著我,我說要有了天就有了天,要有星星就有了星星。而現在,我成天打算著該如何將那塞滿我腦袋瓜子的小孩弄掉,不是聽說嗎,有人生不起,便趁著臨盆之際,找家醫院的公共廁所使幾下力,然後若無其事一走了之的嗎?或者,就什麼都別管,一走了之算了,像森巴諾最後狠心丟下了神智恍惚的潔索蜜娜,頂多再通知一下女孩的家人或警察,將她領回吧?
可是,我又能去那裡呢?所有的情節都已經偏離了預想,形式與詮釋都已經變得不可能,我彷彿是在家家酒的遊戲中弄壞玩具的小孩,為了掩飾,我必須撒謊,將壞掉的東西藏起來,最好連我自己也藏起來,這樣我就什麼都不用負責了?我走過一條又一條的街道、一幢又一幢的樓房,突然,我聽見了有人叫我的名,我認出來那是我的大學同學,他正熱情地招呼我,於是,我板起臉,扭過頭去,假裝我並不認識他,我看見他的笑容僵住了,他以為自己認錯人了,於是他也板起臉,扭過頭去,走了。他會繼續板著臉,回到家,就像我大部份的大學同學一樣,畢業後大多留在台北工作的他們,現在當然都擁有那樣一個家吧。這樣很好,我已經成功掩飾了我在這個城市裡犯下的罪行,我想,我甚至可以殺了女孩,也不會有人發現。
但我不會殺了她,我仍會回到那個有血跡的廉價套房裡,睡在她的身邊,日復一日,看著她的肚子漸漸變大,真的,日子漫長而重複,無聊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