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09-30 22:44:49劉乃誌

家屬及團隊篇:一個人面對II

一個人面對II

當病人的身體已經逐漸的變弱,到沒有辦法回應的時候,雖然看起來,死亡已經是必須面對的事實了,然而,病人準備好面對死亡了嗎?她有沒有權利選擇不面對?她能不能不要知道自己就即將死亡?就像是在病人旁邊播阿彌陀佛的錄音帶一樣,病人聽了這樣的錄音帶一定會覺得比較舒服嗎,還是這是活著的人的需要?病人有沒有被徵詢過,或者這是病人要求的,還是生者強加的?

我坐在婆婆旁邊,她的眼睛今天一直是睜開的,雖然眼光已經渙散,看到的只是在濃霧裡面的模模糊糊,如孫女說的,像是在市場看到的死魚眼睛一樣,她似乎是看不到的,我在想,這是真的連閉起來的力氣都沒有,還是她不願意閉起來?

什麼原因讓她不願意把眼睛閉起來?當人在黑暗之中,就會更用力地想要看清楚四週的情況,婆婆會不會是這樣的情況?體力的減弱讓她沒有辦法表達,但是並不表示她失去意識,當人的體力已經弱到沒有辦法動作,沒有辦法說話的時候,好像是被困在一個房子裡面,門被封起來了.窗戶也一樣,在裡面用力拍門,求救都沒有回應,她只好努力地透過任何的細縫,努力想要看見外面什麼?聽到外面什麼?

這時候什麼樣的言語可以讓她放心?

來的時候,我靠在婆婆的耳邊說我來了,走的時候,我貼著婆婆的耳朵說,下次再來看你,以前隨意坐在她旁邊,可以輕輕鬆鬆對話的情況已然改變,選擇語言的小心謹慎,幾乎讓我辭窮,因為我困惑她現在的狀態。

本來我的工作就不是說話,而是傾聽,當這個時候,病人沒有辦法表達,我幾乎不知道接下來可以做的是什麼?假如觸摸是病人需要的,可以感覺有人陪伴,可以感覺不孤單,那麼聲音似乎也具有相同的作用,可是病人的意識又可以到什麼樣的程度?聽得懂和感受得到之間又有多大的距離?或者只有把病人交出去,給上帝,給阿彌陀佛,給觀世音菩薩,剩下的恩怨情仇,剩下的恐懼害怕,他們自然會處理?

當我貼在她耳邊講話的時候,似乎看到婆婆有極細微的反應。

假如病人的意識還是清醒的,她會不會害怕自己現在的狀況?衰弱地無法表達,甚至連最微弱的點頭,發出聲音都沒有辦法,這是大部分人從來沒有經歷過的事情,那麼接下來呢?「我到底會不會好一點?」驚恐、害怕,這是我對婆婆不肯把眼睛閉起來的解讀,因為驚恐、害怕,讓她想要抓住自己和這個世界的最後一點聯繫。

有些把握這最後道別機會來訪的親戚朋友,捨不得、難過,看到一個已經幾乎跟以前所認識,所共同在一起不一樣的人,躺在病床上,一動也不動,哀痛的心情可以想見,這時候,以前的溝通方式已然失效,每個人開始要準備自己的獨白,自然,那個獨白的內容就從自己的心情和感覺出發。

試著把她喚醒?不斷呼喚病人的名字,因為我們覺得病人已經不清醒了,所以我們要把她叫醒,要她回來,可是假如病人沒有睡著,她的問題祇是沒有辦法表達而已,聽到這樣的聲聲呼喚,會對病人造成什麼樣的影響?增加的她的挫折嗎?因為這樣的呼喚會讓她想要回應,而不能回應正是她現在最大的問題。

試著要告訴病人,好好地走,不需要眷戀,要讓她放心。當然,假如病人已經準備好要離開,這些話的確可以讓病人安心,可是假如病人還沒有預備好,仍然想要活下來,她只是困惑自己現在的狀況,甚至擔心害怕而已,那麼,這樣的話語對於病人來說,會不會是一種宣判,她即將要死亡!她會不會更害怕?因為她只能獨自面對,沒有人可以幫上忙的恐懼,她現在正被關在一間密封的房子裡,一個人。

然而這些只是推測,而且沒有人可以給我一個答案,因為知道真正答案的人,都已經不在人世間,我也沒有辦法把這些推測應用到所有病人的身上,每個病人都有不同的想法和反應。

那麼,究竟該說些什麼?我想,我們只能用一顆更敏感的心來對待,對待病人,去感受病人的心情和需要;也對待我們自己,來避免把我們自己的需要強加在病人身上。所以我只能說:「婆婆,假如覺得累,你放心休息,我們都在旁邊陪你。」

隔天,婆婆終於閤上眼睛。

我和他們一起在病房裡,孫女說,婆婆一定不喜歡我們這麼做,我們自顧自地講話聊天,這是她過去最討厭的事,覺得我們把她忽略了,女兒說對呀。面對病人的情況越來越差,假如你在病房待的夠久,假如你願意敞開心來聽,你就會聽從那附在耳邊的聲音,讓告別悄悄地開始進行,假如有些家屬抗拒,不願意聽,那股聲音就會越來越大,越來越激烈,讓整個病房裡面瀰漫著焦慮和不安。

我想,就要正式面對女兒和孫女的悲傷情緒了,雖然悲傷從病人開始發病的時候就在,每一次疾病的進展也都帶來新的悲傷信息,可是孫女說:「我現在不要想這些,它還沒有發生,我不願意、也不知道該怎麼準備。」女兒說:「婆婆也病好一陣子了,之前都是我在照顧,我想我應該都準備好了。」雖然看似沒有什麼作用,可是就像海水拍打岩石,即使岩石依然不變,也有一些鹽屑附在上面,哪一天時間到了,改變自然就會發生。

在這條陪伴癌症家屬的過程中,我慢慢覺得自己像是個引路的人,走在家屬的前面,提著燈替他們照亮前方的道路,能做的,不是帶領或強迫他們往某個方向走,而是讓他們知道,接下來有哪些的選擇,有什麼樣的狀況,讓他們自己來決定。

女兒和孫女輪流哭泣,給彼此肩膀,談過去和婆婆在一起的點點滴滴,經過這幾年,我越來越能夠在眼淚旁邊處之泰然,眼淚是愛,愛是一種真、一種善、一種美,害怕眼淚,是不是意味著害怕和愛在一起?護士小姐常常在家屬或病人哭泣的時候來找我協助,我總覺得,哭泣是令人放心的反應,反而該擔心和處理的,是那些不哭和沒有情緒的。

人的心裡面最深的本質是愛,可是當我們逐漸長大,一點一點地學會各式各樣的表達方式,這些方式不見得都正確,而錯誤的表達會把我們自己矇蔽,於是愛的外面,慢慢地附上了很多其他的情緒,有恨、有不滿、有輕視、有忽略,這些情緒常常讓我們痛苦萬分,然而這些東西都是從愛而來,沒有愛,他們都將煙消雲散。

多年以來,我們究竟是恨她,氣她,怨她,怪她,還是…愛她,假如終其一生,我們花了很多的努力,仍然沒有能夠解決這些負面的情緒,現在,又該用什麼樣的方式來面對,這是身為家屬的最大議題。

同時我也在感受我自己,這幾天婆婆的變化是快速的,那些我熟悉的話語和反應已然不見,只留下殘存的一口氣,回到家裡,我想,我的悲傷在哪裡?

我努力地感受,可是什麼都沒有!不相信,我為這樣的反應生氣,不應該如此,坐下,站起來,走動,不斷的走動,煩躁,想找人說話,突然想到幾年前外婆的過世,在北上的火車上接到消息,到十數天之後回南部參加喪禮,我沒掉過一滴眼淚,她是我很親近和尊敬的長輩,我有的也只是煩躁,深深的不安,卻沒有任何的情緒,原來,我才發現,眼淚不是我悲傷的形式。

每個人都有自己適合的方式,找到了,才能夠順利地發洩,雖然大部分的方式不就是哭嗎?然而哭也可以選擇不同的時間、發生在不同的地點和分成不同的方式。假如不是哭,那麼這個功課又更不容易!

隔天一覺醒來,睜開眼睛,第一個念頭進來,婆婆走了,不管它是不是真實的預感,我沒有辦法不想到這件事情,即使離上班還有兩個小時的時間,書上說,我們要把工作和生活分開,可是假如和這個人的關係已經不僅僅是病人和醫療團隊,而是人和人之間真實的關係,那麼它就是生活了,除非我們繼續漠視心裡面真實的情感,不願意和病人建立起真正的關係,不然,強調工作和生活分開,把關係分成工作關係和真實關係,就只是自欺欺人的說法,真正該面對的,是我們如何去消化這些悲傷,而不是我們不該有那些悲傷。

是啊,又是一天的開始呢。
(悄悄話) 2011-04-12 10:44: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