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連續好幾個晚上，映潔休息之前都會特地在勝翊房門口觀察一下，這晚她也照例在門外傾聽了好一會。

　　房裡很安靜，他應該是熟睡了才對！

　　「幹什麼？！」勝翊冶不防將房門開啟，朝她粗聲問道。

　　映潔毫無心理準備，整個人踉艙跌進房內，差點栽到他懷裡，不過她靈巧地避掉了。

　　當她一進門後，勝屹立即將房門關上。

　　「幹什麼？」映潔問，臉上微怒。

　　「你在外面鬼鬼祟祟的做什麼？該不會我女朋友來時，你也在外面偷聽吧？」

　　勝翊話裡總是句句帶刺，不知是天性如此，還是特意針對她。

　　「我才不會做那麼不道德的事！」

　　「那你剛才在幹什麼？」

　　「只是……聽聽看你睡了沒有而已。」

　　「我睡了沒有，干你什麼事？」勝翊說著，忽然眼神一瞟，露出邪佞的表情。「你該不會是孤枕難眠想上我的床吧？」

　　「你不要胡說八道！」映潔大聲抗議。

　　她年紀是不小，可是卻從沒有人對她說過這麼挑逗的話，不禁羞紅了臉。

　　「叫我不要胡說八道，你自己心裡卻有遐想，根本就是悶騷！」他嗤笑道。

　　「你的嘴真壞！」映潔怒罵。「最好你一夜好睡，不要半夜又盡出些怪聲，不然你開的『月是清境圓』馬上會全台爆紅，到時—些靈異探索的節目紛紛慕名而來，你就應接不暇了！」她說完，立刻奪門而出。

　　勝翊倒是愣住了。原來她擔心他又做惡夢？

　　之前那次，她是怎樣讓他安靜下來的？根據父母的經驗，每當他做惡夢大吼大叫時，通常只有等他自己夢境結束，否則從來沒有辦法強迫他停止。

　　她到底是用了什麼方法……

　勝翊躺回床上，覺得思緒一片混亂，有許多疑問充塞在心裡，他不知如何去尋求答案。

　　映潔是他所恨的，但為什麼當她毫無反抗能力接受他無理的對待時，她楚楚可憐的模樣，竟會讓他的心隱隱作痛？

　　映潔是他所恨的，但為什麼有時候他會像被她吸引了一樣，內心有股難以言喻的波動，每每得費盡一番工夫才能平息？

　　不！那些情緒都是錯覺，他不能被迷惑！

　　映潔是他最痛恨的人！他若對她有一絲的不忍和關懷，那絕對是錯覺，是假的！

　　他恨映潔！這個信念是如此的堅定，永遠不會在他心中消失！

　　這一夜，勝翊沒有做惡夢……因為他遲遲無法成眠。

　　


　　忙碌的時光總是過得特別快。

　　轉眼暑假已結東，「月是清境圓」的住房率明顯下降。但映潔卻沒行因此而感到高興，以為工作會輕鬆點。因為人秋之後，山上景致多變，美不勝收，遊客必定又是蜂擁而至，到時又有她忙的。

　　映潔高舉著長桿除塵紙拖把，努力地擦拭大廳四面的大片玻璃，在這人秋時節，額上的汗還是「大珠小珠」順著頸項而下。

　　「潔潔。」有人低喚著映潔，如果不是熟人不會這麼稱呼她。

　　聽聞來人叫喚，映潔循聲望去，映入眼簾的，是—張起碼五年沒見過面的陽光笑臉。

　　「莫大哥！」映潔放下紙拖把，熱情的抱住莫寬迪。

　　莫寬迪身材也很高大，映潔在他懷裡根本像個小孩。

　　「我有沒有看錯，吳大千金小姐在擦窗戶？」莫寬迪朗聲笑著。

　　勝翊坐在大廳一角，看到那兩人無視於旁人眼光大演久別重逢的肉麻戲，心裡竟有些不是滋味。

　　「說來話長。」映潔笑得含蓄。「莫大哥，你怎會來這裡？」

　　「筱婕和怡君告訴我，你在山上修行。看樣子，是真的。」

　　「修行？很貼切的說法耶！」映潔很認同莫寬迪為她這陣子的生活所下的註解。

　　「潔潔，可不可以告訴我，到底是為了什麼原因，你竟會願意窩在這裡吃苦受罪？太不像你了。」

　　映潔偷瞄了勝翊一眼，將莫寬迪拉到一旁，悄悄的說：「你記得翊哥哥嗎？在溪邊被我一撞，眼睛就壞掉的那個。」映潔仍然用當年小孩子的語氣形容那一幕。

　　「邱勝翊？你是說小翊？」莫寬迪訝然喊出聲，繼而往勝翊的方向走去。    「勝翊你回來了？你眼睛……沒問題了嗎？」

　　勝翊這才認出莫寬迪，當年他的好朋友——在他出事時像個勇者，鎮定的背他回家向父母說明一切的莫寬迪。

　　「寬迪？」

　　「你眼睛果然好了！雖然你們後來搬走了，可是我一直有信心你一定會好起來的。」莫寬迪很高興地拍著他的肩膀。
　「是很幸運。」勝翊說。

　　「那麼你們兩個……怎麼會在一起？」他疑惑的問。

　　「我們不是在一起！」

　　勝翊和映潔很有默契的同聲否認。

　　「不然呢……」

　　映潔將莫寬迪拉到一旁，然後對勝翊說：「今天我的朋友來，你一定要放我假！」

　　她這是什麼態度？竟敢對他用命令的語氣？勝翊繃著臉，大有要發怒的跡象。

　　「寬迪是我的朋友，我來招待就好。你還是做你該做的工作！」他很乾脆的拒絕。

　　「莫寬迪是我的朋友！」映潔將她的莫大哥拉得緊緊的。

　　「是我的朋友。」勝翊雖然沒拉人，可是語氣一樣強硬。

　　「是我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我才五年沒見到他，你幾年？」映潔只好拿誰和莫寬迪當朋友的年資較長來比。

　　「你——去擦玻璃！」

　　勝翊無從反駁，便拿出老闆架子命令她做事。他最會來這招！

　　「我不擦了！」映潔氣得咬牙切齒，也不管會引致什麼倒楣的後果。

　　「好了你們兩個！我都被你們弄糊塗了，我們三個都是朋友，不是嗎？」莫寬迪終於開口制止他們繼續吵嘴。

　　「去工作啦！還想晚上玩捉迷藏、分豆子是不是？」勝翊惡形惡狀，十足是個欺善淩弱的惡棍。

　　映潔為之氣結，無言以對。

　　「莫大哥，就先讓他招待你，我去忙了。」既然敗北，她只好摸摸鼻子，重拾除塵紙拖把乖乖擦窗去。

　　「你不用擔心，我決定在這裡住一陣子。」莫寬迪這麼說。

　　「真的？你怎麼有這麼長的假期？」映潔又回頭來聊。

　　「這是我跟我爸交換的條件，只要他讓我放長假，我就接掌莫氏企業。」莫寬迪攤攤手，不得不接掌事業的無奈表露無遺。

　　「好了好了！還聊？」勝翊將她趕回原地擦玻璃。

　　「聊一下沒關係吧？」莫寬迪不免覺得他太苛刻了。

　　「讓她聊下去就沒完沒了，你不知道她最會賴皮嗎？」勝翊對映潔下了個不佳的評語。

　　「可不可以告訴我，你們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莫寬迪著實不解他們兩個針鋒相對究竟所為何來。

　　看來，他們倆的對立，絕對與當年的溪遊意外有關係。

　　


　　「莫大哥，我可以進去嗎？」

　　為了與莫寬迪敘敘舊，映潔以平常所沒有的快動作結束了晚上的工作。

　　「快進來。」莫寬迪開門，笑意迎人。

　　映潔笑容甜蜜，卻沒發現背後有兩道冷厲的眼光監視著她。

　　「終於可以跟你獨處了！」

　　映潔大大鬆了口氣，明明她跟莫寬迪交情比較深，勝翊卻硬要將人搶走，真是霸道。

　　「有很多話要跟我說，是不是？」莫寬迪笑容溫煦。

　　「當然！你若遠在國外也就算了，既然你有心上山來看我，我就要把握機會跟你訴訴苦啊。」

　　「好像真的很苦？」

　　「可不是！」苦不堪言呢！她邊說邊擺出臭臉。

　　「辛苦你了。」莫寬迪撫撫她的頭，微微笑著。「一整個下午，我跟勝翊聊了很多，大略知道了你們的情形。」

　　「是嗎？他怎麼說？」

　　「他說他身上有你要的藍月玦，你是為了月玦才上山來的。」

　　「可不是？可他卻居心不良、圖謀下軌，引我上山來就是要報仇！」

　　映潔雖然對當年的意外感到很內疚，但勝翊這樣對待她，她難免有滿腹苦水和牢騷。

　　「我看得出來，勝翊真的對你恨意難消。」莫寬迪其實觀察到勝翊之所以對她恨難消，是因為意難忘。

　　「就是！連你都看出來，可見他真的恨不得我死呢！」映潔終於找到知音，所以決定痛快的將心中的不滿全部發洩出來。

　　「他不會希望你死的，你放心。」莫寬迪笑了笑。「不過，你自己要小心就是了。」

　　「什麼意思？」

　　「勝翊心中的結雖然不是死結，但纏得很厲害、很嚴重，顯然不是一個可以輕易打開的結。如果你不能解開他這個結，那麼就要小心自己不要也絞進去了，否則只怕兩敗俱傷。」莫寬迪沈聲說。

他說的沒錯，勝翊心中是有結，那個結裡面，不只纏著他的恨，還包含了他的惡夢。

　　映潔此際想的卻不是逃避那個結，而是想打開那個心結。看來應該是勝翊也明白自己的問題所在，所以才會要求她想辦法消除他對她的恨。

　　他是在自救，也是在求救吧？他內心深處其實並不希望被恨意佔滿，他也想從那個牢籠裡走出來，所以他找上了她。

　　因為她是為他打第一個結的人。

　　映潔忽然想通了這一點。

　　「你在想什麼？」

　　「我……不會逞強，但我會盡力化解他對我的恨意。我畢竟無知、無心了這麼多年，該是好好補償他的時候了。」

　　「嗯。你想怎麼做？」

　　「還不知道。可能先想辦法讓他感受到我的誠意吧？」

　　映潔並沒有具體的方法，不過她決定從當個言聽計從的員工開始，盡量不要惹他生氣，不要頂嘴，逗他開心。

　　話說伸手不打笑臉人，凡事姿態軟一點，就算脾氣再硬的人，也會受到感化的。

　　


　　與莫寬迪暢談過後，映潔心境豁然開朗，回房間時，臉上仍舊笑意不退。她正要開燈，忽然傳來勝翊喝斥的聲音——

　　「不肖員工！竟敢夜半私會房客！」

　　「你怎麼在我房間？」映潔看見他正坐在床尾，一臉臭。

　　「你還不是跑到別人房間？」

　　「我去找莫大哥聊天……」

　　「我自然知道你去找誰，你當我瞎了？」

　　映潔本已動怒，但前一刻才下決心要對他和顏悅色。當下她忍了下來，對他擠出一個微笑。

　　「笑什麼？」勝翊厭惡她那個刻意擠出來的笑。

　　映潔走近他。「你肚子餓不餓？我幫你弄些宵夜吃？」

　　「假好心，該不會是想毒死我？」勝翊表情微變，被她突然轉變的態度嚇了一跳。

　　「到底餓不餓？」

　　「氣都氣飽了，還餓。」勝翊嘴裡嘟囔著。

　　「那麼，你想幹什麼？」映潔耐心的問，在他身旁坐下，側臉望著他。

　　「我只是來警告你，不要半夜不睡覺到處亂跑。」

　　「好。」

　　這麼乖！

　　勝翊又吃驚的看她一眼，莫寬迪究竟給她吃了什麼魔藥，一夜之間競讓她轉了性，對他百依百順？

　　「你和莫寬迪剛才有做什麼嗎？」他瞇著眼睛，飄出一絲懷疑。

　　「沒有啊。怎麼了？」

　　「不然你怎麼忽然變得這麼好商量？」

　　「因為，我良心大發現，決定要對你好！」既然他問了，映潔就大聲的宣佈她的決心。

　　但她的話卻像灌滿了毒藥，讓勝翊一聽，臉色一沈，立即站起來往門口走。

　　「你怎麼了？」映潔追上前拉住他。他那種反應，當真令人摸不著頭緒。

　　「你要怎麼對我好？」他問，語氣雖然平淡，但卻有期待著什麼的意味。

　　「嗯……都可以，舉凡你的任何要求，我都義不容辭、義無反顧。」

　　「你該不會認為自己義薄雲天吧！」他冷嗤一聲。「你下用白費心機了，我下會上你的當，以為這樣我就會饒你嗎？你別傻了！一堆苦頭等著你呢！」

　　語畢，勝翊冷漠地推開她走了出去。

　　映潔傻眼。他竟不相信她的善意？

　　她以為他們會跨出友好的第一步呢，看來，她還得努力下工夫才行。

　　


　　每次汪姿羽一來，勝翊似乎就特別高興。按理說，他一高興，映潔就應該更好過一點才對，可是經她多次分析，每次汪姿羽一來，他總是更加愛找她麻煩，一下子差遺她做這個、一下子使喚她做那個，將她要得團團轉，忙不得閒。

　　叩、叩！

　　「請問有什麼吩咐？」不過才一個早上，映潔已經是第五次來敲他房門，等候他的吩咐。

　　勝翊光著上半身，下半身也只裹條浴巾就前來應門，老實說，除了第一次讓映潔看傻眼之外，再來她已心臟強壯到見怪下怪、習以為常了。

　　「保險套沒了，去買。」他遞給她一千元後，就迫不及待的關了門。
映潔可真的被這次的差事給嚇得呆若木雞，她一直杵在門外，意識久久回復不過來。

　　他叫她去買……什麼？

　　「你怎麼了？潔潔？」莫寬迪正巧從自己房間走出來。

　　映潔回神，慌忙說：「沒什麼，我要下山去買個東西。」

　　「我跟你去。」莫寬迪道。

　　「不！我自己去！莫大哥，早餐還沒收，你趕快去大廳吃吧！」她話說完，就飛也似的消失在他的視線中。

　　莫寬迪瞧了勝翊的房門一眼，隱約聽到男歡女愛的嬉鬧聲，不覺心裡有底了。

　　他慢步上樓，大廳裡只剩下彩英姐在收拾。

　　「莫先生，早餐我幫你留羅！你要坐哪裡？我幫你端過去。」

　　「我坐外面好了。今天天氣挺涼快的。」莫寬迪說，然後往外走。

　　「好，我馬上端過去。」

　　在莫寬迪邊欣賞風景，邊吃著有點晚的早餐時，映潔已經快去快回，從最近的商店趕回來，前後不過才半個小時。

　　映潔的任務是達成了，可是她竟有想哭的衝動，尤其當她看見勝翊冷漠的接過東西時，她的眼淚就隨著關門聲掉了下來。

　　為什麼哭？可能因為她覺得這事太侮辱人，也可能是覺得感情有點受傷……不知道，反正自己就是哭了。

　　同時，勝翊房裡的女人，也正處於一種不安的情緒中。

　　「你怎麼了？似乎悶悶不樂？我覺得你愈來愈……」汪姿羽試探性的問著。

　　「不關你的事！」勝翊穿上襯衫，往外走。

　　「為什麼不關我的事？你要我來，卻什麼也不做。倒三番兩次差遣那個吳映潔來，她來了以後，你衣服脫了去開門，門關上了卻又穿回衣服，你有病啊？」汪姿羽不禁在他背後大叫。

　　勝翊悶不吭聲的出了房門，他無法回答她的問題。他現在滿腦子裝的，都是剛才映潔含淚的眼神。

　　


　　明明沒什麼大不了，可是映潔就是覺得失落，像是無意中被人盜走了寶貴的東西，然而她卻不知道那寶貴的東西究竟是什麼？

　　中午的時候，汪姿羽忿然駕車離去，勝翊卻好端端坐在大廳裡和客人聊天，好似沒發生任何不愉快的事。

　　這件事，讓映潔感到滿心疑惑。

　　汪姿羽該是跟勝翊吵架了，否則沒道理才來不到半天就又匆匆離去。

　　問題是為什麼勝翊都沒有特別的反應？按他的個性，他應該情緒大壞，然後遷怒別人才對啊！

　　不過，很奇妙的是，當汪姿羽一走，映潔原本沈甸甸的心情就變輕鬆了。她自己也想不透是什麼道理。

　　「走，我們去外面走走！」莫寬迪見她工作告一段落，不由分說拉了她便走。

　　「要去哪裡？莫大哥？」映潔驚呼一聲，腳步被他拉得飛快。

　　「據我所知，你從來到這裡之後就沒休息過，我帶你去放鬆一下。」莫寬迪邊說邊將她推進車裡。

　　「可是這麼晚了……」她遲疑。

　　「沒關係，泡溫泉不嫌晚。」莫寬迪笑了笑，不消多時，車子已迅速駛離停車場，開上了大路。

　　「要去泡溫泉？」映潔每天身處此山中，卻忙得完全忘了溫泉的存在。

　　「不喜歡？」

　　「喜歡！當然喜歡。我簡直樂呆了！」映潔一臉甜笑，開心不已。

　　「今天晚上，你就盡量放輕鬆，把那個怪裡怪氣的談屹拋在腦後。」莫寬迪眼神炯亮。

　　映潔明白他的心意了。他一定是看出她心情鬱悶，所以熱心邀她泡溫泉鬆弛一下緊繃的情緒。      

　　「莫大哥，謝謝你帶我出來。」映潔發自內心感激的說。

　　「感動可以，但是不準哭喔！」莫寬迪拍拍她的頭。

　　他不說這話還好，一說完，她已忍不住淚水盈眶了。

　　「哎！我認識的潔潔可不是個軟弱的愛哭鬼喔！」莫寬迪感慨的說，瞭解且疼惜的攬住她往肩上靠。

　　「我才沒哭呢！別小看我。」映潔坐正身子，綻出一朵如春花般的笑。

　　「嗯，很有吳大千金小姐的風範。」

　　那是當然的！吳大千金小姐一向無畏無懼，雖是女人，卻不輕易把淚流，就算偶有例外，也很快就能戰勝淚腺、恢復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