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清晨五點

　　「哇！你今天比我早？」彩英姐一踏進廚房，見到映潔已經在洗菜。

　　「是啊。」她應著。

　　其實她和莫寬迪根本一夜沒睡，才剛回來不久。昨晚他們泡了很久的溫泉，然後又吃了宵夜，把酒言歡，直到黑夜將盡，快意得都不想回來了。

　　「你昨晚好像和莫先生出去是不是？啊！難道你才剛回來？」彩英姐隨便猜還真猜對了。

　　「嗯，去泡溫泉。」映潔有些不好意思。

　　「原來是這樣，我就覺得奇怪，勝翊幹嘛一整夜在那邊晃來晃去，我還以為他除了有做惡夢的壞毛病之外，還有夢遊症哩！」

　　「他在哪裡晃來晃去？」她問。

　　「一下子開你房間的門，一下子開他房間的門，反正怪得可以！他平常就很怪了，昨晚更怪。一定是跟汪小姐吵架，心情惡劣想找你麻煩，偏偏你又不在，他就更氣了。」

　　「跟汪小姐吵架心情不好？我看他白天也沒怎樣啊！不痛不癢的，怎麼可能晚上一到就忽然心情惡劣？」

　　彩英姐笑嘻嘻的說：「男人晚上容易上火，無處發洩的時候，當然心情就惡劣起來羅！」

　　「彩英姐……」想不到彩英姐會說出讓人這麼臉紅的話。

　　「開玩笑、開玩笑，我可不是這樣的喔！」彩英姐自己也不好意思起來。

　　兩個女人的談笑聲，在勝翊出現在廚房門口時，像收音機被切掉，立即安靜無聲。

　　「吳映潔，你給我過來！」勝翊冷冷的吩咐。

　　「是！」映潔洗淨了手，乖乖跟在他後頭。

　　勝翊將大廳的玻璃大門一開，晨風冷冷疾灌進來，映潔猛地打了聲噴嚏，儘管有點冷，她還是不敢遲疑，緊跟著他往露台走去。

　　天色還灰濛濛的，霧也未散，群山煙雲繚繞，碧湖白茫一片。

　　「為什麼整夜沒回來……」勝翊問了這個問題後覺得順序不對，立即推翻，又說：「不，我應該先問你，昨晚為什麼沒說一聲就出去？然後為什麼出去之後整夜沒回來？」

　　「我，工作做完了……所以……」她支支吾吾的回答。

　　「我說過，沒經過我的允許你不能出去。」

　　「對不起啦！昨晚我真的是一時忘記，莫大哥說要帶我去泡溫泉，我一高興就……」

　　「就什麼都忘了？」他森冷的問。

　　映潔無法辯解，因為昨晚她真的什麼都忘了，尤其溫泉一泡，酒一喝，心事一談，有關於勝翊的種種戒條，她全都忘光光了。

　　「我上山來這麼久了，偶爾出去一次，也不至於犯了多大的錯，你能不能原諒我這次？以後我不會不聲不響就跑出去……」她還是先認錯好了。

　　「你徹夜未歸……很危險你知道嗎？」他口氣不改嚴厲。

　　「跟莫大哥在一起不會有危險的……」映潔連忙回道。

　　「就是跟他在一起才危險！」他咕噥道。

　　這話就耐人尋味了……映潔不解他何以這樣說。莫寬迪是兩人共同的朋友，為什麼勝翊會說她跟他在一起會有危險？

　　不過，勝翊擔心她發生危險，是不是就代表他關心她？

　　「邱勝翊，你關心我喔？」映潔像發現了大秘密般，驚喜萬分。

　　「我關心你？你少自作多情了！」勝翊不屑的說，卻一面在心裡打鼓。

　　他輾轉反側了一整夜，為的是等她回來，問題是，他要做什麼？光是為了罵她嗎？難道沒別的原因嗎？

　　那雙含淚的眼在他腦海中跳來跳去，他卻找不到自己牽掛她的真正理由。

　　「你剛才明明說……」她委屈的道。

　　「你聽錯了！」他矢口否認。

　　「那麼，現在我要做什麼？」

　　「現在？」勝翊自己也沒概念，接下來要怎樣。為了維持應有的威嚴，他只好厲聲的說：「現在當然去工作！你以為我會讓你休息嗎？累死了你也是自作自受，誰教你只顧玩樂！」

　　「那我工作去了。」映潔飛快地跑回廚房。她不過決心要對他百依百順，所以儘管心裡被罵得很不舒服，她還是捺著性子，不想與他衝突。

　　反正獨角戲難演，他覺得無趣，罵的時間自然會縮短。

　　


　　露台上，兩個昔日好友劍拔弩張。

　　「寬迪，你昨晚為什麼拐走我的員工？」勝翊大有怪罪之意。

　　「勝翊，你純粹當潔潔是你的員工嗎？我倒覺得她是你的禁臠。」莫寬迪不以為然的回應他。

　　「你要這麼說也可以，我就是要操縱她，不許別人靠近她，包括你。」勝翊一貫的強勢，連面對故友也一樣不留情面，有話直說。
「你想操縱她，那是你的事，但要別人不靠近她，那得問別人的意思。」

　　莫寬迪小時候雖是調皮的孩子王，可潛在的個性卻很內斂、沈穩，尤其年紀愈大，這項特質就益發突顯。

　　面對孤僻又帶點孩子氣的勝翊，莫寬迪可不會那麼輕易就被他的惡言冶語給唬住。勝翊的無理限制和蠻橫，只對映潔起得了作用。

　　「你的意思是你還會隨心所欲誘惑吳映潔？」

　　「誘惑？」莫寬迪提高音調並同時揚高眉毛，一臉啼笑皆非。「你說我誘惑映潔？好奇怪的說法。」

　　「在我眼中，你就是企圖誘惑她！」

　　「好，就說我誘惑映潔好了。那關你什麼事？」他反問。

　　「你剛才說過她是我的禁臠。」

　　「勝翊，容我說句公道話，你恨映潔，但映潔何其無辜？當年她才五歲，你能期待一個五歲的小孩子有多大的情操？為什麼要把恨延續到今天呢？」莫寬迪接著點了根煙，抽起來。

　　「我現在掌握的是二十七歲的吳映潔！她必須為當年的無知付出代價，這就是我要的結果！」勝翊很激動，他握緊拳頭，恨不得將映潔捏碎的樣子。

　　「她願意聽你話、接受你的折磨，那是她本性善良，你可不要逼人太甚。還有藍月玦也是她在這裡的重要理由，你要是沒有藍月玦，她也不可能任你宰割，沒人會這麼笨。」

　　「就算我沒有藍月玦，她也一樣得任我宰割。」勝翊眼神倏地變得陰森，語氣從剛才的激昂轉而冷冽。

　　「勝翊，你到底要什麼，你自己仔細想過嗎？你這樣強硬、這樣殘酷，為的是什麼？想得到什麼？你到底是出於恨……還是出於愛？」莫寬迪緊盯住他的臉，一秒也不放過他的眼神。他倒要看看，勝翊的眼中能隱藏多少謊言。

　　勝翊聽到他問的最後一句話，表情丕變，眼裡閃過一絲詭譎。

　　莫寬迪果然命中要害，問到了重點。

　　「當然是出於恨，你沒什麼好懷疑的。」他快速的回答。

　　「我沒什麼好懷疑的？勝翊，恐怕連你自己也很懷疑吧？」莫寬迪淡淡的笑了一聲，勝翊的神情已表露內心的一切，卻還自欺欺人。

　　「我從不懷疑我自己。」

　　「最好是如此。」莫寬迪在桌上煙灰缸捺熄了夾在手指間的煙。「等我假期結束，離去之前我會問映潔要不要跟我走。」

　　「你帶不走她的，她沒那個膽子跟你走。何況藍月玦沒拿到手，她不可能跟你走。」關於這點，勝議非常有自信。

　　莫寬迪末再說話，兩個男人對峙著，似乎是設了一場沒有明說的賭局，其中沒有敵意，倒是有滿滿的較勁意味。

　　當然莫寬迪的勝算趨近於零，不過他的目的不在於映潔，他只是要製造勝翊的緊張，讓他有點危機意識而已。

　　


　　某個晚上，映潔房裡傳來兩人的對話。

　　「莫大哥，你怎麼這樣看我？」映潔之所以這麼問，是因為莫寬迪打一進門就一直看著她，像在研究什麼，要從她眼中掠取些什麼似的。

　　「沒什麼。我只是在想，你真的跟以前不一樣了。」

　　任誰也不相信那個愛打扮、愛要大小姐脾氣、視錦衣玉食如命的吳家大千金，竟會窩在這裡過粗茶淡飯的生活，晝夜不分的工作。

　　「沒辦法。天不時，地不利，人不和。」她倒很會自我調侃。

　　「辛苦了。」莫寬迪撫撫她的頭。

　　往事忽地湧人腦海，映潔一時心酸，不禁抱住他尋求一點依靠。「莫大哥，當年我把邱勝翊撞倒又逃跑，所以大家都說我很壞，我真的很壞，對不對？」

　　「你當時只是害怕，不是壞。那都是過去的事了，你不要想那麼多。」

　　「可是這些在邱勝翊心裡都過不去。」

　　「那是他的問題。」莫寬迪將她輕輕推離懷抱，扶著她的雙肩，注視著她。「二十幾年來，你對那件意外幾乎沒什麼印象，活得好好、快快樂樂的。現在也不必為了勝翊的刻意為難而感到愧疚，他的眼睛好了，不是嗎？」

　　不，莫寬迪不知道，勝翊的眼睛好了，心沒有好，惡夢還纏著他不放！

　　「莫大哥……」

　　「好了。很晚了，早點休息。你現在最需要的是休息，如果你爸爸看見你為了藍月玦在這裡吃苦受罪、瘦成這樣，他不將『月是清境圓』夷為平地才怪。」

　　「對，不殺了邱勝翊才怪。」映潔補充道，兩人都笑了。

　　「笑就對了，這才是我認識的吳映潔。」莫寬迪接著道聲晚安，就回房了。

　　映潔看看時間，已經一點多，睡眠時間只剩下不到四個鐘頭，她必須快點就寢。然而愈希望睡著愈睡不著，她翻來覆去了大半夜，上下眼皮像有仇似的，還是不打算和解。

　　當時間跨過午夜兩點，那驚心動魄的吼叫聲又從勝翊房裡傳來了！

　　映潔心頭一緊，整個人更清醒。為了怕再驚動房客，映潔此次以最快的速度奔至勝翊房間。

　　躺在床上的勝翊可能才剛進入惡夢的前端，他發的汗只有少許幾滴，囈語也還不激烈。

　　但是她要怎麼辦？她要怎麼幫助他終止惡夢？

在她躊躇之間，他雙手向上揮舉，不停地掙紮，她在空中握住了那雙尋求支柱的大手。

　　「翊哥哥！」此時的她自然也跟著他進入惡夢中，她要寸步不離的守著她的翊哥哥。「潔潔在這裡！縛縛沒有走！」

　　「潔潔……害我……潔潔好壞……」他痛苦的囈語。

　　「你罵我、你罵我吧，翊哥哥你儘管罵我，我壞，我的確壞！我把翊哥哥害慘了，潔潔真的壞！」映潔靠在他的胸口。「我已經進入你的夢，我要幫你趕走黑暗，翊哥哥不要怕，潔潔會陪著你。」

　　她的安慰無法進入勝翊的潛意識，他的汗又開始密集地冒出，掙紮愈來愈烈，囈語發劇。「救我！誰來救我……走開！為什麼這麼黑？為什麼總是這麼黑？永遠這麼黑？救我……」

　　映潔的力量根本敵不過他，她已經整個人壓在他身上，他還是不斷的掙紮，甚至捶打。她咬牙承受著，絲毫沒有放棄的意思。

　　「翊哥哥，你到底看見我沒有？我就在你的身邊，我正握著你的手，我一直都在，你都沒看見嗎？」

　　「潔潔？潔潔？都是潔潔害我，潔潔是背叛的魔鬼……她逃跑了！不見了！她最壞、潔潔最壞……」勝翊吼著。

　　「翊哥哥不要哭……」

　　勝翊仍是張著嘴大喊，聲音已經沙啞，卻還是無法結束惡夢的糾纏。

　　映潔想起了那個吻曾成功使他安靜，於是她又故技重施，立即吻住他，他的唇像水蛭攫到了血肉，貪心的汲取，卻無法從映潔也同樣乾涸的嘴裡獲得滿足。

　　顯然他是口渴了，映潔立即起身倒水，略扶起他，餵他喝水，他很快的將一大杯水飲盡，卻也流得一身濕。

　　見他漸漸平息，似乎已恢復正常，映潔拿毛巾拭著他的臉、他的脖子以及他的胸口。

　　望著他略微揪緊的眉頭，想著他在惡夢中被黑暗糾纏的無助，那口口聲聲怨慰的囈語，她的心有如遭千斤錘擊中，血肉模糊、拼湊不全。

　　她知道如果得不到他的原諒，她的心就再也無法完整了！

　　「翊哥哥……」她俯在他胸口，撫著他的眼、他的唇，在他耳邊呢喃道：「到底要怎樣你才會原諒我？」

　　此際，勝翊的睡眠平平穩穩，像什麼都沒發生過，她卻捨不得離開他身邊了。

　　不走了！頂多早上起來再被他踢下床、罵一頓，她今夜絕不離開他。

　　她側臥在他身旁，捉起他的手攬住自己，然後她一手橫過他的胸膛，抱他、膩著他、輕拍他……守住他。

　　


　　下半夜，勝翊從一陣僵硬的痛感中醒來，一見映潔不但膩在他身上，還抱得死緊，他這才明白自己手臂發麻的原因。

　　不肖員工！竟然又爬上他的床！

　　勝翊本想一腳踢下她，但想到可能是自己又做惡夢了，否則她不會有膽子在半夜上他的床。

　　到底她在他做惡夢時都在幹什麼？這個疑問一直充塞在他心裡。

　　見她嘴角微勾，睡得香甜，還這麼親密偎在他懷裡，他實在不忍心叫醒她……不只不忍心，還有點動心。

　　你是恨她還是愛她？

　　他思索著莫寬迪拋給他的問題，茫然之中似有答案，只是那個答案撲朔迷離。

　　是否在他二十二年的恨裡面，隱藏著的，還有他並不願承認的愛意？

　　是愈恨愈愛，還是愈愛愈恨？他不知道自己的心！他真的不知道！

　　「潔潔……」他輕聲喊，喊在喉嚨裡面，那不震動聲帶的呼喚裡有著無法抑制的憐愛。

　　映潔挪了一下姿勢，仍是抱著他，大概抱上癮，連腳都跨到他身上了。睡相這麼難看已經很誇張，她還像小狗似的憑著嗅覺往上探，蹭得他頸間酥癢，更誇張的是，她探到了他的唇，就這麼自然而然的吻上去。

　　「翊哥哥，讓我愛你吧……」

　　她一定是做春夢了！

　　勝翊怔仲許久，被她的夢話攪亂了心池。觸摸著她溫軟的肌膚，傾聽著她低柔的呢噥……慾望擴散，愛意放射出光芒。

　　他深深的吻住她。

　　不只這樣，他還做了很多。

　　至於他做了什麼，映潔醒來就會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