姨婆與狗
鄉魂旅思(101至103)
姨婆與狗
太皮
(一)馬場的富記士多
“姨婆”並不是我的親姨婆,我也不知道她是誰的姨婆,反正澳門馬場木屋區人人都喜歡這樣叫她。一個白髮蒼蒼的老人家,身形瘦小,大概一米五左右的高度吧,一身黑色香雲紗,每天守在富記士多的收銀枱後,講起話來中氣十足。在回憶中那帶着豪光的情景中,她啪啪地打響了枱上的算盤,收起你的錢,唰地拉開抽屜,把錢找給你,啪,又把抽屜關上。
片段模糊了,只有一些不成故事的碎片,畢竟已相隔三十年,不幸的人可能在這三十年裡已經輪迴過兩次了。大概姨婆不曾對我差吧,反正我挺喜歡她的,而她那古樸的容顏也令我心生敬畏,我覺得她就是木屋區,木屋區就是她,她的存在一定有甚麼特殊的使命。小時候,我總喜歡把遇到的人幻想成擁有特殊身份,而姨婆,一定是一身武功的隱世俠女。不是嗎?她的廣州話是那麼的字正腔圓,那麼的有力量,可以將空氣的縫隙填滿。電視上的武俠,可都是將廣州話說得十分標準的啊!
馬場木屋區不少新移民,各種口音都有,台山的、新會的、潮州的、福建的,還有我們家的印尼話和客家話,於是乎,姨婆純正的廣州話在我心目中就有無上權威,畢竟那年代,在澳門說不好廣州話是會被警察在路上截查的,一口純正廣州話似乎是種特殊的標識。
姨婆除了是木屋區,也是富記士多。她是富記士多,富記士多就是她。富記士多是一組木屋建築群當街的一面,在一條兩三米寬的混凝土路上──那是一條“通衢大道”,連繫多個木屋區群落和農田,一直到海邊。士多有二十米平方左右,出售各式乾貨,也兼賣郵票和農作物的種籽。
姨婆的收銀枱旁放了很多玻璃罐子,裡面盛放着一些話梅或糖果,糖果都是一毛錢一粒,有時會有椰絲棉花糖;我時常向大人討得一兩毛錢,便會去買糖果,姨婆見我一指某一罐子,便會伸過手去把那個對比起她身體來說有點巨大的器皿,慢悠悠地扭開鋁蓋,小心翼翼地把一顆糖果掏出來給我。她的動作慢悠悠,她的歲月慢悠悠。
她的身後掛着曬乾了的葫蘆瓜囊,當有農人要求買種籽,她也會慢悠悠地伸手進瓜囊裡,珍而重之又一臉自豪地掏出幾粒黝黑堅硬的種籽來。那個瓜的種極好,種出的葫蘆瓜都十分碩大。我總驚奇於那個掛了那麼多年,一直取之不竭的瓜囊。姨婆一家是“大地主”,她家擁有馬場當地一些農田和房屋的權益,我家那個由養豬欄改造而成的屋子也是向她家租來的。那個葫蘆瓜,也許暗喻了姨婆一家辛苦積聚財富的歷史吧。
如果我住的那一帶有甚麼地標的話,富記士多可算上一個。富記士多深綠的、波浪形的鋅鐵皮“外牆”上掛了一盞燈,徹夜照耀,那是一盞對於我成長有特殊像徵意義的燈。
這麼多年了,當我遇到最痛苦的最困擾的事情時,那盞燈就會懸掛起來,我會看到燈旁的壁虎把蚊子一隻一隻地吃光。
士多對面,是一塊由小格子鐵絲網圍起來的用作貨倉的土地,舖了混凝土,主要存放不怕被雨淋濕的瓶裝啤酒和汽水,夏夜,大人們喜歡坐在貨倉外的矮凳上,對着士多邊搖扇邊聊天──士多與貨倉間只隔了那條“大道”,可說是坐在士多門口了。窮人們──包括家父,聊着聊着就把幾瓶青島啤酒和一兩包天府花生消滅,一天的勞累也剷除掉,睡一覺,又迎接艱苦的一天。富記士多像那一帶的宗祠,連結着一班草根的生命線。
(二)吃狗的陌生人
木屋區治安不靖,不少人家都會養狗看家。富記士多也不例外。木屋區人大多以天生天養的方式養狗,平時任由狗隻在戶外蹓躂,以剩菜殘羹餵養牠們。印象中,富記士多最初養的是一條黑色母狗,眼睛上眉毛處各有一個圓形的棕色小斑點,四肢前端也是棕色的。這種狗常見,總之不同顏色的狗雜交過,還是會生出此種模樣的狗來,顯見這“造型”有一定基因優勢。
有人眷養的狗就有名字,但我忘了牠的名字了,姑且叫做“阿花”吧!阿花繁衍了兩批後代,有一些被人領養,有一些也許已被收狗人買去,還有兩三條,就留在富記士多與牠作伴。牠每日優哉悠哉地在富記士多和附近街道閒遊,走過木屋、走過菜田、走過草叢、走過池塘、走過化糞池、走過龍眼樹、走過早出晚歸的居民。作為包租婆和士多老闆的狗,大概也沒人敢欺負吧,有時見到牠站在士多門口,也感到牠那趾高氣揚的況味。但狗都是憂鬱的,雨天牠站在屋檐下,看着一條一條水柱從鐵皮的瓦棱傾瀉而下,在路上凹陷處形成一灘積水,嗚嗚地發出幾聲哀鳴。我喜歡看牠跟其他狗打架,又或者當公狗騎上牠時,站在一邊偷笑——其生活史最齷齪的,就是被發情的兒子騎過。
這樣經歷豐富的一條狗,原本可以快快樂樂的生活下去,但直至一個陌生人步入富記士多,與姨婆說了一些話後,一切都告終了。
那是八十年代中期木屋區一個平凡的早上,平凡得大概除了我,這個世上該沒人會記得吧,而對阿花來說,是迎接死亡倒數的時刻。一個瘦削的中年陌生男人出現在富記士多門外——他不是我們那一帶的鄰居,也不似久居馬場的人,看來像是新近“落來” 的(指由內地移居澳門),只見他鬼鬼祟祟地在士多門口張望了一番,走進去,甚麼都不買,徑直向坐在收銀枱後守着一方樂土、正悠然享受歲月的姨婆提議:阿姨,你家的狗看來幾好肉,何不宰了來吃!我感到他的口水流下來了,他說他可以為姨婆提供宰殺和烹製一條龍服務,條件是狗肉得分他一半,另一半會烹製好還給她。
姨婆沒有同意,有點慍意地拒絕男人要求,說這些狗好端端的,為何要吃了牠們呢?打發男人走了。我在一旁聽到,鬆了口氣。其時阿花不明所以,只在嗅陌生人的腳,或許牠已聞到了死亡氣息。
其實我猜想姨婆並不是真愛狗,只是覺得還不是讓阿花等狗消失的時候。那時木屋區居民大多是貧窮的新移民,那些人在生命中可能連作為人的尊嚴也曾經丟失過,而當中又大多是“四腳朝天就能吃”的廣東人,又怎會把區區一隻狗的生命放在心上呢?我家也有養了好久的狗,因為生下了狗仔,而狗仔也開始大了,便被家人賣給收狗的人。也是一些很平常的早上或下午,收狗人騎着帶籠子的單車由市區的食店來到木屋區,一邊搖鈴一邊叫喊“收狗”,然後我家的狗便被收賣了。小時候的我不懂事,看到狗能賣錢,又見到陌生的收狗人,還覺得很新奇,並不知道愛犬是賣給別人食用的。
說養了好久,也許只是三四年吧,不似現在我養狗一養就十多年。儘管時光匆匆,那隻在海邊跟我玩耍時被車輛撞瞎一隻眼的母狗,不明所以地蹲在收狗籠子裡那徬徨、孤獨而無助的眼神,我一生一世都記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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