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賀綾聲可以像散文般閱讀 ——《她說,陰天快樂》序言
如果賀綾聲可以像散文般閱讀
——《她說,陰天快樂》序言
一
我以前覺得賀綾聲有點像村上春樹《挪威的森林》中的“我”(渡邊徹),有淡淡的哀愁和表面上處之泰然的態度,還艷福不淺;我又覺得他像沙林傑《麥田捕手》裡的“我”(胡登),反叛愛罵髒話,卻又以保護純真為己任。當然,現在我眼中的他分明就是其兄弟陸奧雷《逐夢者的天空中》中那個被“麥當勞兼職店員長相”掩蓋了才氣的“凌”,平素與常人無異,才華只在詩文中噴發。
不過,我首次見到他時,卻想起了《水滸傳》裡面的施恩。大概在二○○○年初吧,“賀綾聲”與“陸奧雷”等有型有款的名字開始在《澳門日報》的文學版面“崛起”,引起我注意。後來,在第四屆澳門文學獎,大家“不約而同”都得獎了,賀綾聲更是一鳴驚人地奪得新詩組冠軍。
澳門文學獎倒不像外地的文學獎,得獎不是一個階段的勝利,只是一個開始,路還有好長,甚至要重複奪獎才能鞏固認受性和“地位”。澳門文學獎更像是“招聘會”,那次文學獎有特殊意義,獲“聘用”的人至今仍是澳門文壇的中堅力量。
及後,有一回,“文壇伯樂”廖子馨約我出來和一班文學創作者見面吃飯。那是一個熱風吹送的夏夜,在內港一個碼頭邊上的“牛記”美食內,露天餐桌上,我首次嘗到咖喱雞釀豬仔大包的美味,也與那些至今仍活躍文壇的前輩和友好初見。
我有幸認識了當時文名已響亮的黃文輝和寂然,也遇到了陸奧雷、盧傑樺、呂志鵬、邢悅、紅雪和周麗娟等文壇新秀。有一個人遲遲未出現,他便是賀綾聲,聽說他駕駛電單車赴會時失事了,到他終於出現,腳踝包着繃帶,走路一瘸一拐。《水滸傳》中施恩一開始好酒好食管待遭刺配的武松,令後者好生期待,出場時也是包着頭絡着手臂的。施恩是爭地盤被蔣門神打得頭破血流,賀綾聲卻是趕來赴會“炒車”(車輛失事),幸好沒大礙,仍可大杯吃酒,大塊吃肉。
初見賀綾聲,最深印象的,是他憨厚而靦腆的笑容,還有他令人放心下來的聲線,此子人畜無害,可以交往。當然,我也有一絲忐忑,望着正在憨笑的他,心想:此人真的是那寫情詩的高手賀綾聲嗎?
那夜,我一邊啖着風味美食,一邊聽賀仔炒車的“笑料”,一邊被廖子馨勸導感冒要飲紅酒,一邊誠惶誠恐地與新朋友談笑,又被內港船隻的鳴笛挑動記憶,並感受着夾帶鹹味的海風吹送……那家牛記已不存在了,情景卻至今難忘。那次聚會,對於別人來說也許不值得記起,於我個人而言,卻有舉足輕重的意義,是我有生之年首次與一班志同道合的人談文學,說理想,也許,沒有那次聚會,我的文學生涯便會完全不一樣了。
尤為難得的是,那天我收穫了至今仍然維持的友情,當中包括賀綾聲。
二
提起賀綾聲,不少人大概都會知道他是一位詩人,尤其是情詩方面,更是他的品牌。他的詩總是如此引人入勝,沒有詰屈聱牙的詞句,沒有令人過於費解的意象,也沒有太多肉麻當有趣的文字遊戲。雖然我也寫過詩、出過詩集,但不學無術的我,實在難以三言兩語分清甚麼詩是好詩,只有兩把最簡單的尺,就是有沒有“詩意”,有沒有“詩味”——當然,賀綾聲等真正的詩人是不喜歡這種簡單粗暴的判斷的。
試看他以下的詩句:
樹葉如此,離天空最近
始終也無法提高勇氣
飛成一種鳥
雲帶着害羞的回憶深深藏回綠裡
我永遠不敢恣意說出你的名字
在這盛放如夏的笑面前
——〈樹葉如此〉
所有愛情都是今夜的燈色
所有燈色都害怕寂滅
從前我拉着你的手說:
我會像個努力維修的電工
承諾阻止這座美麗城市寂滅
——〈第一天的終結〉
上面兩段詩我隨便揀來,都具有我心目中的詩味、詩意,契合我個人喜好。清代張潮在《幽夢影》裡說:“情之一字,所以維持世界;才之一字,所以粉飾乾坤。”賀綾聲的詩才情兼備,不難讀,堪咀嚼。我不能不承認,在詩歌創作上他有得天獨厚的才華。
相比他詩人的“高調”,作為散文作者的他,卻低調多了。他的詩就像漫畫《聖鬥士星矢》中那個雙子座教皇撒卡,而散文則像孿生弟弟海鬥士卡隆,實力同樣強橫。
其實他早就進行散文寫作,在他嶄露頭角時,開始為《澳門日報》的“青春語絲”和《華僑報》的“新世代生活誌”兩個副刊專欄撰寫文章,後來他專注於編輯工作及家庭生活,專欄寫作停輟了一段日子。我以為他不再寫了,卻無意發現,他竟以“奇怪”筆名繼續專欄創作,享受詩人的化妝節。
如果說一個在報社副刊打滾了十多年的人文筆沒水平,那是令人難以置信的,文章具可讀性自不待言,只是他的散文有甚麼獨特之處呢?
與他的詩意象紛呈相比,其散文顯得樸素,素材以都市的日常生活為主。當然他的詩也來自生活,但那是經過相當的藝術提煉的,他的散文則更着眼於還原生活。他的散文就像一個喝酒時嘮叨上幾句的朋友,你以為他胡言亂語,末後卻不得不佩服他見解精闢。
我認為他的散文在澳門獨樹一幟,當中大多“述而不作”,卻又寫得精彩。也有一些是準小說創作,正如陸奧雷形容的“虛實並置”,不小心就會被他騙倒了。當然,要說局限也有,那是澳門文學作者的普遍情況。
試以本書《她說,陰天快樂》的文章為例,他在〈文學專題,別認真〉裡讓太座粉墨登場:“想不到以後我真的成了詩人,可是寫下大量的愛情詩句,卻從沒令到追過的女孩動情,真是倒楣極了。今天我的妻子是個時尚達人,閒暇時只會留意日韓時裝潮流資訊,從不對我的文字感冒,縱使我著作豐盛,她都不曾翻過一篇半頁,有時,真的覺得她很絕情。每每失落之時,我便想起澳門文壇神鵰俠侶寂然與梁淑淇的一段美好姻緣,心知‘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能得幾回聞’,這是一個不知多少輩子修來的福氣,羨煞旁人。我等凡夫俗子,只有吃酸葡萄的份兒了。”
這段話像信筆揮灑,又有多番轉折,從詼諧的描述中可看到賀綾聲與太太之間的親密關係,借文章來“暗通款曲”,有聲有畫,令人絕倒。
又例如〈綠葉〉一文:“阿K在新橋安記一邊喝啤酒一邊吃着牛春河告訴我,他那晚玩到凌晨五點,幾乎忘記了回家,因為他發現周遭如他般,挺着大肚腩的中坑,其實挺有市場的。我以羨慕的眼光和應他,你真爽歪歪!接着他又說,跟一個個妙齡女子喝酒,聊天,擁抱,這種感覺太爽了。他又領悟到,酒醉中的男男女女,心裡真正需要的人,其實並不是甚麼帥哥或美女,而是一個可以填補他們無盡空虛、寂寞,給予他們慰藉的人。”
似這樣生動且“放肆”的描寫,在澳門的散文中確實少見。前面提到的張潮又說過:“情必近於癡而始真,才必兼乎趣而始化。”賀綾聲的詩,有近於癡的情,賀綾聲的文,也有兼乎趣的才。他的部分散文收放自如,莊諧並重,往往令人會心微笑,有時真是自嘆不如。書中還有不少他對生活、對時事、對愛情及對文學的獨到見解,這裡就不一一介紹,留待讀者發掘。
或有人會說:“我比較想讀賀綾聲的詩。”要說詩的話,這本書其實也有,那數十幅由潘慧君(Natalie Pun)創作的圖畫便擔當了詩的使命。那些線條花巧、畫面抽象的畫作(抱歉小弟才疏學淺,不知用甚麼術語來描寫),像編織出來的錦鏽,配上賀綾聲的“金句”,竟然擦出“火球”,根本就是一張又一張圖像化的詩,每一幅都可堪細嚼玩味,且幾乎每一幅都有“詩味”。
當年賀綾聲和潘慧君以灰田和秋水為筆名,在澳門網媒“自己報”經營圖文相配的專欄“陰天快樂”(那時我又被賀綾聲的化身耍了),當中的部分作品再加上賀綾聲在另一網媒上發表過的文章配上新圖,便是大家現在看到的《她說,陰天快樂》了。這本書既是散文與圖像的媒合,也是線上與線下的輪迴,誠為異趣。
賀綾聲至今出版了多本書,幾乎每一本都具不同形式,每一本都玩花樣,真不要被他憨厚的外表騙了,他無時無刻都力求進步,作新嘗試,端的如陸奧雷引用《發條橙》所言:“接下來玩些甚麼呢?”不知他將來又會搞甚麼花樣,期待。
(此書於2020年7月10日至7月19日的澳門書市嘉年華(假理工學院)有售。此序言還有隱藏章節,買書才能欣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