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6-15 20:00:00太皮

青春年月:周二與周四



周二與周四

太皮

  那段日子,我依循較為固定的生活規率。周一至周五白天上課,其中,周一、三、五放學後會到學校附近的麥當勞餐廳上班,工資一小時11元,每日上班五個小時能掙到55元。周六上午上學,下午上班時間一般是1時至11時,有時也會改為3時開始,直至餐廳打烊清潔完畢才回家;星期日學校放假,我也得由北區的台山跑到中區的水坑尾去賣漢堡包。

  餐廳提供免費膳食,四個半小時一餐,九個小時兩餐,第一餐叫“細餐”,第二餐叫“大餐”,細餐是價值較低的包類、小薯條和小飲料,大餐則可吃到較貴的包類,也可將小薯條小飲料合併改為特定的貴價飲料。也許是小時候沒喝過西式湯吧,吃大餐時我喜歡喝雞蓉心星湯和羅宋湯——其實就是兌水的罐頭湯,放在大電鍋裡熬煮和保溫,每回走過,都被那香氣弄得心癢。兩款湯已停產了,像青春期暗戀對象的背影,停留在記憶的窗台上。

  那是十六歲的日子。我喜歡站在餐廳櫃台後看水坑尾街的車水馬龍,在上世紀九十年代,那裡代表了澳門最繁華富裕的一面。我一直做着成長的夢,夢想有朝一日脫貧,穿着西裝上班,每個早上豪氣地吃一個早晨全餐。

  周二晚上不用上班,暫時脫下白色校服或那套紅白間條的制服,也不用戴紙糊的廚師帽,有段時間,我利用那空檔,與同學一起加入了一個逢周二晚聚會的漫畫協會,在那裡學習繪畫漫畫、參與同人誌的製作。那時剛開始發表詩作,文學夢有點眉目,但仍一心想當漫畫家,妄想成為香港富豪漫畫家馬榮成第二。

  記得那時在澳門難買到繪製漫畫的工具,在“設計師專門店”可買到G字筆嘴和地圖嘴咀,但筆桿卻沒合適,同學買來材料自己加工製造,也幫我弄了一支。同學繪畫水平比我好得多,受協會重視,四格漫畫在刊物發表,還開始長篇連載;我不行,網底貼不好,打線不夠心機,畫功似乎也未有人欣賞。只能當個助理吧,我會慢慢努力。看到自己的化名出現在刊物的助理名單中,喜不自勝,懷疑自己快要成名了。

  漫畫協會會址是會長物業,一個住宅單位。我還記得那時一幫人一起追尋夢想的感覺與氛圍。在客廳柔和的燈光中,我們有時像上課一般聽前輩教導,有時則埋頭製作同人誌,歡聲笑語中度過一個晚上。

  我在那裡首次聽到了創作故事的起承轉合理論,而印象深刻的,是一位前輩教導我們繪製草圖時不能隨隨便便,要把草圖當成正式作品來看待,否則會破壞作品,修改起來費時失事。觸類旁通,這也成為我後來寫作的金玉良言,每當寫草稿寫得亂七八糟,就會用來提醒自己。

不記得是做兼職前還是做兼職時的事了,周二晚上放學後,我也參加了學校的中文興趣班。那興趣班不知持續了多久,也沒甚麼特別,大概就是賞析一些優秀的學生範文,做一些練習,實際上對我的寫作沒甚麼助益,以致於對舊事特別記得清楚的我,竟然難以回想當中細節,只記得輔導老師是誰,而有哪些同學與我一起呢則已印象全無,實在是匪夷所思。

周二晚上是如此充實,周四的晚上也同樣上映着青春故事。那時,母親仍是一名無牌菜販,越來越愛面子的我,已不太肯幫她到珠海拱北帶未經檢驗檢疫的水貨回澳了,但趁着不用上班,有時也會幫她拉菜過關,過程中只希望沒被同學和朋友碰到,邀天之幸,自認為尷尬的情況也沒怎麼出現。

有時也會在外蹓躂,享受青春生活。花最少錢能夠享受青春的地方在哪裡?還是麥當勞。那個年代,澳門經濟比較差吧,給青少年流連的地方本來就少,不是麥當勞,就是小泉居,不是國華,就是天福,當然也可以到工人球場踢波。

我喜歡待在白鴿巢佳景樂園的麥當勞,在櫃枱看不到的角落裡,一邊喝咖啡,一邊看小說,靜靜地等待女友過來陪伴後,再添飲一杯咖啡,狀模作樣地溫習,或者寫詩。餐廳播放Michael Learn to RockPaint My Love。反正,那時有個女友也是件值得炫耀的事吧,感覺就是高人一等,而自己卻十分自卑,自我形象低落,儘管很想嘗試溜冰,也只敢在一旁觀看。

在佳景樂園中,雖然自卑得不敢學溜冰,但女友在身旁,卻也自信不少。她那崇拜我的眼神和溫暖的體溫,確實令我神采飛揚地走完了青春的一段路。於是,青春也不盡是愁苦的記憶,有時也繁花似錦——只是花兒都到哪裡去了?Where have all he flowers gone?

  那時大概養成了在飲食店消費的習慣。一來,你可以躲在一角慢慢享用美食;二來,消費再高也有限;三來,也不會有店員忽然對食客投來異樣的眼光。有時在周四晚上,我會獨自到高士德大馬路的大家樂,叫一客焗豬扒飯,感受港式情調。學朋友將盛着飯的不鏽鋼兜反過來,扣在盤子上,用匙羹敲打鋼兜底部,將那混雜茄汁和豬扒的雞蛋炒底飯倒出來,散發出騰騰熱氣,令人有一種難言的滿足感——在三三兩兩的食客中,其實有時也感到寂寞。

那時多愁善感,是唸誦“昨夜西風凋碧樹”的年代。喜歡閱讀,但閱讀生活不怎麼長進,讀物以通俗文學為主,金庸的、三毛的,乃至瓊瑤的。時間都用來打工和談戀愛了,書看得極慢,只是那時社會閱讀風氣很差,以至我花很少時間閱讀,閱讀量在班級裡也足以“稱冠”。後來知道,那閱讀量和閱讀取向(當同齡人在嘗試讀《存在與虛無》時,我讀的卻是《故事會》),絕對令人汗顏,無論是投資知識還是投資財富,遲了一步就是遲了一步,追起來吃力,索性也就順其自然了。

十幾歲,過的日子好似填得滿滿。走了這樣的一條路,我便沒時間走第二條路,沒時間培養其他興趣、沒時間練就擅長的運動、沒時間好好學習。有一學期,我的成績是全班最差的幾個之一,幸好有一些師長不離不棄,才重回學習的正軌。人生,總要分主次,兼職換來的,只是一些奇怪的經歷吧——說句公道話,兼職生涯,令我產生自信,並感受到在學校得不到的重視。

這些青春經歷乏善足陳,人近中年,才發現自己的青春過得不怎麼淋漓盡致,然而,那些青春的日子確實存在過,也沒有滿意不滿意的,那個時間、那個空間、那些人和事,本來就是一首詩。

(原刊於2017821日、28日及94日《澳門日報・新園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