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6-10 20:00:00太皮

第11屆澳門文學獎小說組冠軍:河馬史詩



河馬史詩
太皮

  河馬不是一隻脊索動物門哺乳綱偶蹄目的河馬,更不是一隻奇蹄目的馬,而是一個靈長目的人,只因長得像那偶蹄目的動物,而被戲稱為河馬。他原名我不是不知道,但為隱私起見,我還是辜隱其名吧。河馬的死法很悲慘,兇手在他胸口插上一刀,向左方一絞,使他流血過多致死,目的只為搶他的山寨智能手機。聽說,他的山寨智能手機是外孫女送的,以便他在孤獨的夜班管理員生涯中,可以玩下載的足球遊戲。我一直以為河馬就算死也會死在足球場上,如此死法,卻是始料不及。

  在2002年澳門賭權開放之前,小城給人一種破落感,像某個東南亞不知名的港口城市,曾經輝煌,但無以為繼。在市中心下雨過後滿佈泥濘的工人球場邊上,我擦着汗,與球友爭辯,這位年齡介乎中年人與老年人之間的男人,應該叫羅馬還是河馬。我認為他叫羅馬,我猜他姓羅,並自詡球技了得,實力比得上意甲球隊羅馬俱樂部球員或巴西球星羅馬里奧,故有此綽號;球友的見解特別簡單,直指本源,只因他長得不但像隻河馬,而且根本就是隻河馬,所以叫做河馬,這還用爭辯嗎?我認為“河馬”的稱呼帶點貶義,他應該不會接受,後來詢問一位也許是他朋友的人,那人大笑:當然是河馬啦!哈哈!

  河馬的身形,其實更像一隻卡通化的甲蟲,身體方方正正,四肢卻又細又瘦,圓圓的頭部省略了頸項的累贅,直接連在兩塊肩胛骨之間。在球場上,永遠像是指揮大局的一個人物。現在的新葡京酒店金碧輝煌啊!有人說它設計得像一個中式墳墓,有人又說設計得像一塊神主牌,也有人認為它是一頂烏紗官帽,無論像甚麼,目的都是要廣納四方賭客的財帛,看它門口那設計成鯊魚利牙的裝飾,你還以為進去之後可以全身而回?

  十多年前那塊地皮可不是這樣子擇人而噬,只是一片破爛的、溫情脈脈的泥地足球場,由兩個七人足球場組成,必要時,兩個七人足球場可分別變成為半場,組合成一個標準足球場。足球場旁邊還有籃球場、小型體育館和餐廳等設施,是澳門集約利用土地的一個典型例子,對一些只能爬上建築物天台上體育課的學生來說,工人球場是個廣袤的原野。

  中學時,我們學校儘管不至於在天台上體育課,運動空間始終不足,有時得走一公里路,到工人球場上課去,第一節課是一般的體育鍛煉,第二節課就是自由活動,我們一班愛踢球的同學,在球場上擺開陣式,對戰起來,直踢得沙塵滾滾,塵土飛揚。有一次,沙塵散去,一個正方形物體慢慢向我們移動過來,皮球剛好滾到那物體前面,那物體竟開始盤球了,推過我們幾個防守球員,輕輕將皮球送入網。

  那正方形物體便是河馬,同學見他是大人,又見他有興趣,便友好地讓他參與了,他自覺站在中場位置,指揮若定,不時在場上呼喝,但除了令我們驚魂未定的第一球外,之後再搞不出花樣,他所在一方的同學本來就弱,哪是我們這班猴子的對手?他見不夠打,便招呼在場邊打算做運動或閒坐的青年加入,一下子將隊伍壯大至十五人,我們七個人無力招架,敗陣而回。大家只是隨便玩玩,旨在灑一身汗,也不遵守越位等規則,人數多寡也不作理會。

  大概在1998年,那年法國世界盃的熱潮,加上其他原因,使我對足球產生迷戀,暑假期間,每天下午必到工人球場踢球去。每次到場,都幾乎見到河馬已在陣中了。見慣見熟後,在塵土飛揚中,只要他一見到我,就招手叫我上場一起踢。球場上本來五對五,一個小時後已是十五對十五。河馬還不滿足,還要招人進場,連在場邊消磨落場 時間的酒樓員工都不放過。直至那個後來向我確定河馬叫做“河馬”的人制止,他才收儉。

  河馬處於中老年人交替期,看樣子也沒多少運動底子,手腳有點笨拙,但他一控球在腳,整個人都忽然像馬勒當拿上身了,雙手平衡擺開、腰肢重點向下、帶球左右盤扭,都是標準足球員姿勢,只是他帶球向前跑一小段,皮球往往不知被甚麼人攔截了,他又回到原本那指揮大局的狀態,指示隊友往哪個方向跑、喊隊友傳球。

  回想起來,我很感激工人球場和河馬。那段時期,我不知為何眾叛親離:搬家的關係與朋友疏離、在學校受到師生排擠、在家裡跟父母產生矛盾,最要命的是我失戀了。那時要不是尚有足球可以寄託,我可能會自尋短見。只是足球也不是隨便想玩就玩得了的,你得有隊友,還得有場地。可以說,是工人球場和河馬挽救了我。工人球場是一個開放空間,沒比賽或沒被人租用的時候,原則上甚麼人都可以使用,只是你要踢球得有幾個志同道合的朋友,也就是河馬的存在,他恃老賣老執意容許所有想玩的人都加入,使我可以在孤單的情況下參與群體運動,我才不至於想太多負面的事情。

 

  (註:“落場”是過去澳門飲食業廣泛使用的一種工時安排。由於飲食業的繁忙時段多數集中在中午和晚上,中間空檔時間較長,僱主往往安排員工“落場”。例如,一個員工早上十時至下午二時上班,晚上六時至十時上班,中間“落場”四個小時。

  (註:指Diego Armando Maradona,港譯馬勒當拿,即馬拉當納。)

 


  球場上意氣風發,生活上,河馬卻是個卑微的人物。在那個暑假後期,河馬忽然失去蹤影了。我第一個想法就是他死了。那時看了很多猝死的新聞,總感到生命很是脆弱,尤其中老年人,隨時隨地都可以一命嗚呼,說不定河馬在我不在場時,踢着球就休克死亡了呢?還是那位也許是河馬朋友的人告訴我了:他找到工作了嘛!我再問才知道,原來河馬近期之所以經常踢球,並非有自由的時間,只是失業而已。我問那位阿叔:河馬做甚麼工?

  看更啊!還能做甚麼?

  我也沒詳問河馬在哪兒上班和上班的時間,在未經過時間沉澱、未經過回顧之前,我還不知道河馬在我生命中出現的重要性,那時知道他只是一名看更,反而有點瞧不起的感覺。也罷,繼續踢球去。經歷一個暑假,我的人緣似乎有點復甦跡象了,我也找到新女朋友。她叫玉玲,也就是我現在的妻子,兩個孩子的母親。要說澳門人與外地人的最大分別,就是這裡的人大多數從一而終,如果沒有摧毀性的大風大浪,基本上一段伴侶關係可由十幾歲維持到八十幾歲。

  只是,伴侶關係即使再風平浪靜,有時也會有觸礁的時候。大三那年,有一次,我與玉玲大吵了一場,起因是我看不慣一個男同學總是對她無事獻殷勤,那也算了,令我真正神經緊繃的是她竟甘之如飴!吵架後的晚上,我跑到筷子基北灣的海傍小公園,爬過欄杆,坐在纜樁上,面對着避風港的海面,喝起悶酒來。我知道這裡曾發生過幾次有人醉酒失足墮海的事件,墮海者通常被救上來時已沒有生命跡象。我是一個十分敏感的人,那時內心真的好痛苦,也許想尋死吧。

 

(註:看更,粵方言,泛指大廈管理員,與公園的保安員一樣,多數由外地勞工或低學歷的本地中老年人擔任。)

 

  先生,那邊不准坐,請回來這邊。

  一把蒼老的聲音在頭頂響起,我知道是公園保安,沒有理會。

  先生,那邊不准坐,請回來這邊。他又說一次。

  我惱怒地轉頭,正想將烏氣發洩在這倒霉鬼身上時,卻與他四目相觸,那個多管閒事的公園保安不是河馬是誰?

  河馬?我大喜過望,起身便要爬過欄杆,卻不料已有點醉意了,立足不穩,向後一仰,噗通一聲,掉進海中。天!我根本不會游泳,在海中拚命掙扎,一下子就被自己撥動的水流推向海中!瞥眼間只見岸邊不少人聞聲趕至,河馬脫下鞋子,跳進水中,向我游來……

  我如何被救上來以及那之後的事情,我不知道,我醒來時已在醫院裡了。玉玲坐在床邊,拉住我的手,表情很是焦慮,見我醒轉,興奮得把我父母叫過來。父母責備我一頓,對玉玲也沒好臉色。探病時間完結,他們都離開了,我拿起父親留下的報紙,看到青年醉酒墮海昏迷送院的新聞報道,才知道公園保安河馬跳下水後也遇溺了,幸得在場幾個熟水性的街坊合力將我們救起來,我們才不用向閻羅王報到。

  河馬在哪裡?我問護士,她說那人手腳有點擦傷,敷藥後便離開醫院了。

  出院後,我第一時間跑到那海傍公園找河馬,只見保安已是另一人,問他,他說自己從別的地點調派過來,不知道原先保安是誰。我聯絡保安公司,表明身份是幾天前墮海的青年,才得以獲悉河馬的住址。

  我百分百肯定,河馬一定不想被我知道他住在哪裡、一定不想被我見到他居所是何種模樣。對於自小生長於小康之家衣食無憂的我來說,他的居所只能說是慘不忍睹。那是下環區內街一幢舊式鋼筋混凝土建築,外表相當殘舊,大門的鐵閘已破爛,不少窗戶玻璃都經過縫補或以牛皮膠帶粘連,整個建築物像一隻被遺棄的流浪狗一樣,鬱鬱寡歡。我拎着水果籃子,爬上滿佈垃圾且洋溢一股尿膻味的樓梯,到達三樓,進入一條十多二十米長的走廊,只見兩旁有幾個門口,一個穿汗衫短褲的男人拎着洗漱用品,從其中一個門口走出來,吸引了我的目光,我不期然跟着他走,經過他房間時往內一張,只見是房間模樣,床、桌、櫃和電視機等全擠塞在小小空間裡,我才判斷出這原來是一個面積較大的住宅單位,被劃分成多個房間了。那些房間,過去的叫法是板間房,現在時髦一點叫劏房

  大部分房間都關上門。也許出於厭惡,我不想久留,立即追上那正在刷牙的住客,問他河馬住在哪裡。

  他含着大量牙膏泡抹,大聲問道:甚麼?

  看來是有點聽障,我便加大聲音再問:請問河馬住哪裡?

  河馬?他的聲音能蓋過打樁機,這裡沒河馬!轉過頭的一聲,將泡沫都吐到洗手盆上。

  我沒法,只得沉住氣,逐間房門去敲,有的沒人回應,有的衝出一個惡形惡相的人。心想要不這個地址只是用來通訊河馬根本不住在這裡,要不他就是外出了,走到最後一個房間,我敲了幾下,沒回應,轉身要走時,門卻推開了一線,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女把頭伸出來,問道:你找誰啊?

  ……河馬在嗎?

  她顧慮地打量了我幾眼,將門完全推開,讓我進去。

  我站在門口,忽然不知所措了。從空間大小和原先裝修佈置所遺留下的痕跡,我能猜出,這房間原本只是一個廚房。這原本是廚房的地方,並不像相鄰房間般較寬敞,一張兩層的鐵架床已幾乎佔去所有空間,與灶台之間,僅剩下兩呎不到空隙可容納一個不是胖子的人側身穿過。

  我看看那少女,再看看躺在床上,臉朝窗壁側身睡覺的河馬。那少女臉容與河馬有幾分相似,卻十分瘦削,眉頭緊鎖,一臉苦瓜乾的窮苦相,可能是他的女兒了。她沒跟我說話,逕自爬上鐵架床上層,背對住我,盤腿而坐,也許在閱讀課本,為遷就天花的高度,她腰彎得低低的。這房間,連安放一張椅子的地方都沒有,雜物和衣服都掛在床邊,唯一可供娛樂的電視機放在灶台上。我細心用眼睛搜尋了一下,看不到足球和任何與之相關的物事。

  房間有一股令人難受的氣味,像魷魚炒鹹魚的味道,我一邊忍住那臭氣,一邊盤算該如何去叫醒河馬。河馬也許感到房間門口有人,翻了個身,頭微微一抬,見到我,喜道:哥哥仔,是你?掀開被子,坐起來,雙腳着地,摸索着找拖鞋。他臉色很難看,看來竟是病了,難道是那天救我所致?

  河馬在床底摸出兩張摺椅,打開來放在門口,與我一同坐下。

  我對他跳進海中救我表示感謝。

  哪裡話!那也是我職責所在嘛!況且我也救不到你,要別人來救我們呢!醜死怪了!哈哈,想不到沒踢球那麼久,一見面就是那種情況……”河馬說完咳了兩聲。

  河馬應該不會去猜想那天我危坐海邊的原因吧?我也不願多談,河馬,我買了些水果給你……”

  那麼破費啊,謝謝你。他接過果籃,放在床上。

  你病了?

  有一點感冒,也許那天受了些風寒,休息幾天沒事的,後天還得上班呢。

  我一時之間不知講甚麼好,便問道:公司有帶薪病假嗎?

  他笑道:哪有呢?不上班就當你白請假沒工資了,所以要盡早上班……”

  我了一聲,河馬不敢在醫院久留,也許是擔心醫藥費吧。想到自己連累他損失幾天的工資,不禁內疚起來。

  我還以為你在大廈做管理員呢……”

  是啊,之前做過一段日子,不過公園保安月薪高兩百元,便轉工了……”

  最近有踢球嗎?

  老了,不中用了,工人球場又要用來起新酒店,地皮圍了板,想踢也不知道到哪裡去……”

  確實,自從工人球場原址被業主回收用來起酒店,澳門似乎再也找不到一個球場可以隨便進出了。工人球場的管理實體搬到關閘繼續經營,雖然仍然叫做工人球場,但場地較封閉,一般市民得付錢租場才可踢球,至於被稱為自由波地的小型五人足球場,儘管有一定數目,卻都必須一隊一隊人去輪候,似我與河馬這般單打獨鬥的,已被足球和球場拒諸門外了。

  我和河馬談到那時踢球的一些趣事,也緬懷一下當年的人情。我便約他有機會一起去踢球。本來打算說說就算,也沒放在心上,想不到幾天後,他卻打來電話,問我組隊情況。我見他如此積極,便找來三個朋友,約定在周末的下午到鴨涌河公園裡的五人足球場跟隊踢球。



  當日,河馬早早到場,穿了一套尺寸過小的皇家馬德里山寨球衣。我卻有一個朋友失約了,由於不夠五人,我便央在場另一隊伍的人幫忙,那人答應上陣,我叫他打前場,如此一來,即使進不了球也不至於丟球吧。

  等了約半個鐘,輪到我們上陣,我其中一位朋友守門,另一朋友和那臨時拉夫的打前場,我與河馬在後半場。踢五人足球得極其謹慎,一丟球就得出場,換另一隊上。與大場不同,小場要不停走動,幾乎沒喘氣空間,不到五分鐘,河馬已氣喘噓噓,我也上氣不接下氣。稍一鬆懈,只見對手帶球快速向我方攻來,我右腳一掃,攔截得手,將球傳給河馬,河馬踩定皮球,輕輕一挑,皮球往對方球門方向飛去,那臨時拉夫的看準機會,用頭將球頂入網!

  我和河馬鼓掌歡呼!

  換另一隊人進來做我們對手了,他們全都穿着正規運動裝備,個個高頭大馬,還有三個替換球員。比賽開始,對手顯然不把我們放在眼內,接連在中場附近射門,要不是門楣協助,我方早已被攻陷了。其時,守門的友人開出球門球,卻被對手搶到,那人帶球攻進我方後半場,也許知道河馬是弱點所在,故意將球帶去河馬前面,企圖突破防線,河馬衝去攔截,卻不慎絆倒了,同時皮球應聲入網。

  我將河馬扶到場邊。幸好場地是由膠粒鋪墊,他只是手臂擦損,該沒有傷筋動骨。他好像有點不好意思,對不起啊阿俊,輸球了,對不起……”

  我笑道:玩玩而已,關你甚麼事?對手太強了!我奇怪他何以會有這種想法,他以前可不是這樣的。

  話音剛落,那隊又把球打進了新上場一隊的球門,離開球還不到十秒鐘。

  你看!是不是?

  河馬歡呼一聲。

  我問:你還行嗎?再等下一輪?

  好!

  我忽然有點失落,真懷念工人球場啊……隨時隨地進場,想踢多久都可以……”

  河馬沉默,想要說甚麼,手機忽然響起,他拿起手機,一聽,大驚失色,只聽他道:我現在趕來!他用央求的語氣向我說:阿俊,你有電單車嗎?可否載我到醫院?

  甚麼事?

  我外孫女與人打架,受傷入院了……”

  我也緊張起來,那當守門員的朋友知道有事發生,搶着說:很要緊嗎?我有私家車,我載你去吧……”

  河馬一疊連聲道謝。我便與他坐上友人汽車,陪他一同到醫院去。病房裡,只見他的外孫女(我還以為是女兒)滿臉是傷,嘴角損了,右眼一片瘀青,躺在病房中熟睡。有警員過來,叫河馬出去問話。我打算跟着走出病房,將病床的布簾拉上前,又瞄了他的外孫女一眼。這少女,黑黑瘦瘦,長得很難看,受傷之後更難看了,我在憐憫的同時,不禁產生出一個可怕念頭:這個女子、河馬的孫女,這一生也都可能在不幸和卑微中度過。



  多年後,我還原了河馬孫女受傷事件的整個過程。那天中午放學,她為了要保護一隻流浪小黑狗不被虐打,反而被一幫不良少年欺凌了,他們將她拉進一條後巷,對她百般折磨凌辱,甚至脫光她衣褲,用香煙烙她乳頭。那以女性為主的施暴者見她不懂逃跑也不懂反抗,變本加厲,將她踢倒在地,用腳踹她的頭,直至一個目睹一切的清潔工忍無可忍,一邊舉着掃把衝過來,一邊嚷着要報警,那班不良少年才鳥獸散。當年警方一直沒抓到人,直至三年後,有一段二十秒左右、用舊款手機拍下的低清視頻被上載上網,警方透過上載者資料順藤摸瓜,才將當中幾個人緝拿歸案。也是那一年,外孫女中學畢業,十九歲,到賭場當荷官,結識了一個離過婚的中年男子,兩人打得火熱,外孫女珠胎暗結,正要奉子成婚,那片段卻曝光了,中年男子認得出那女子是她,生了厭惡之心,始亂終棄,外孫女也墮胎了。

  外孫女遭受欺凌入院的那個晚上,我請河馬到附近一間茶餐廳吃晚飯。河馬對外孫女情況很是憂心,我盡我所能安慰。我們喝了些酒,談了很多話。我好奇地問:河馬,那時在工人球場,你為甚麼老愛拉人加入呢!都擠得踢不到球了啊……”

  也沒甚麼特別啊,想大家都能參與……”

  我想,也許他在工人球場混得久了,大部分人又不知他底細,給他幾分面子是很正常的,因而,他在球場上就表現出與別不同的氣質了,達到可以控制場面的地步。在那裡大家目的只有一個,就是做運動,沒分階級,也不計較財富。開放性的運動場所是一個公平的地方,即使是現實生活中窮困潦倒的人,只要肯付出汗水,也有參與的機會。

  河馬忽然沒頭沒腦的說:我是一個移民,澳門容納我,我很感恩……”他娓娓道來,原來他是祖籍東莞的緬甸華僑,上世紀六十年代當地排華,在當地人打倒狗中國人殺氣騰騰的呼喊聲中,他與家人離開生於斯長於斯的緬甸,輾轉去到中國。一家人被安排在福建的華僑農場,過了一段日子,以投靠親戚的名義申請來澳門。他在緬甸和當時的中國生活都不容易,來到澳門反而混得一口安樂茶飯,也很知足,並且感謝澳門人當年的包容。

  河馬,你現在住的地方那麼……那麼擠逼,為何不申請住社屋呢?我問。

  我不合資格啊……”

  這還不合資格?

  我以前申請過經屋,後來賣了,政府說我是甚麼曾經受惠家團,因此不接受我的申請……”

  為甚麼賣了?

  妻子病了,要錢周轉……”

  河馬說,他妻子也是緬甸華僑,十八歲便已嫁給他了,育有一個女兒,他們在唐人街靠賣豬雜小食維生,一家三口,安貧樂道。到中國後,妻子可能思念家鄉吧,身體漸漸差了。移居澳門初期,她還可以到玩具廠打工賺錢,兩夫妻省吃儉用,儲到買經濟房屋的首付,只是之後她的身體狀況急轉直下,患上糖尿病,繼而引起腎衰歇,儘管貧民有政府的醫療救濟,但生活左支右絀,房子賣了,妻子也死了。

  那麼……你的女兒呢?我隨口一問。

  本來談得興起的河馬卻支吾以對了,似有難言之隱。

(註:社會房屋(社屋)及經濟房屋(經屋)統稱為公屋房屋,是澳門政府的房屋保障政策,前者針對低收入戶,採用租賃的方式,後者則針對有一定經濟能力的市民,以補貼的形式發售。)



  我也是後來才知道,在上世紀八十年代中後期那經濟環境不怎麼好的時期,他那有幾分姿色的女兒在夜總會從事色情行業,期間,誕下了一個不知父親是誰的嬰兒,就是那外孫女。有一天,他女兒在接到電話應召出街鐘時,人間蒸發了。有人說,她知道了某重要人物的秘密,遭殺人滅口;有人說,她被姦殺了,屍體拿了去餵狗。上述兩個說法都有人相信。另有人言之鑿鑿,說她跟一個深愛的男人逃離澳門,與過去生活一刀兩斷,在其他地方隱姓埋名,重新過活。也有傳說,她被夜總會盛傳的女鬼抓去做替身了,人們說她失蹤後,那對着鏡子梳頭的紅衣無臉女鬼,換上了她的五官,每晚準時十一點都會對着鏡子梳頭。

  那時,既然河馬不願談他女兒,我自然不便多問。我聽他講的事情已太多,感到一點沉重,也是時候歸家,臨走前,我問他:你為甚麼愛踢足球?

  河馬想了一想,笑道:沒特別原因,有段時間在酒樓工作,兩點落場,六點又要回去上班,中間沒事可做,便到工人球場旁邊觀眾席睡覺,有時睡不着就上場踢幾腳,慢慢就愛上踢足球了。哈哈!

  那哈哈有點牽強,確切的形容是強顏歡笑,像是在一隻被鷺鳥叼住的魚兒的口中發出,我感到眼前這個像河馬又像甲蟲的人很可憐,彷彿從出生的一天起就背負了悲慘的命運。

  那之後,我沒再找河馬,河馬竟然也不再找我。到我想起他的救命之恩,想要找他敘舊時,電話打不通,到那舊樓去找也找不到他了,他已搬家。我們這一代的人生是相當容易的,不用經歷戰爭與動亂,也不用經歷窮困與飢餓,我的命途也相當順利,大學畢業不久,我考入政府工,在司警局從事檔案管理的工作,得以接觸大量刑事檔案,包括河馬女兒和外孫女的相關紀錄,我也知道了河馬的新住址,在祐漢舊區。

  那時,我的兒子剛出生,我開始回憶起自己的人生足跡,順利歸順利,要不是河馬,我現在是怎樣一個狀況也不得而知呢,這個卑微的人物,這個像河馬的人,竟是我的貴人。我知道,我應該認認真真地向他道一聲謝。

  趁即將到中秋節,我請了天假,又買了一個水果籃和三盒月餅,到達祐漢舊區的吉祥樓。爬上樓梯,進入大廈走廊。陰暗的走廊裡,站着一些中年婦女,她們一見到我,就像見鬼一樣都立即躲進屋子裡去。那是從內地過來的老妓女,她們爭相躲避,也許是感到我身上類似執法者的氣勢吧。我知道局方正在部署行動,只是每次打擊過後,很快春風吹又生。

  我找到河馬住所,按門鈴,壞的,敲門,沒人應,卻只聽到裡面有狗吠。這時,有一個人從走廊另一頭走過來了,那是一個瘦削而矮小的女子,我認得她是河馬外孫女,真是湊巧。

  喂,你好啊!你是河馬外孫女嗎?

  外孫女疑惑地打量我,半晌,笑道:是你?我記起來了,阿公的球友!她用鑰匙打開門,你找阿公?他要上班呢,估計現在是搭車途中吧!一隻黑狗撲出來對她搖頭擺尾,吠了兩聲。黑仔,別吵了,再吵就被人趕走了!

  是啊,我找河馬啊……他現在做甚麼工作?

  七老八十啊!還可以做甚麼?做大廈看更呢!

  我了一聲,問她河馬在哪裡工作,她告訴我了。我又問:你今天不用上班?

  我早幾天辭工了……”

  荷官收入不錯,為甚麼辭工?

  荷官?我早不幹了,三班倒太不人道……最近做文員,編員工時間表很煩,不幹了……我打算考公務員呢……”

  我又了一聲,忽然有一種很奇異的感覺,就好似有一條蛇在我腸胃間穿梭似的。雖然我知道外孫女的一切底細,但現實中卻與她不相熟,氣氛始終有點尷尬,正要將禮品交給她告辭而去,卻見屋子裡一扇房門打開,一個妓女陪同一個年老嫖客走出來了。

  我一呆,外孫女似乎知道我的想法,道:這房子我們與人合租,別人幹甚麼我們可管不了……”

  我冒冷汗了,將東西放下,告辭而去。黑狗又吠了幾聲。我急步走,到附近停車場取回車子,一直開到氹仔海邊停車,搶下車來,對着大海深吸一口氣。我覺得自己終於了解到 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含意了。然而命運公平嗎?社會正義嗎?善良的人有回報嗎?不幸與無知總是對可憐的人如影隨形……結構性貧窮,跨代貧窮,這些看似理性的用語對真正觸目驚心的不幸又有甚麼意義?

  我去到氹仔舊城區,找了一家咖啡館,要一杯咖啡,好讓自己的情緒平伏。看出街外,絡繹不絕的遊客,琳琅滿目的消費品,與我何干?與河馬又何干?走出舊城區,望向遠處路氹城金碧輝煌的酒店,那光茫也許遮蓋了很多不為人知的黑暗角落,這到底又與我何干?又與河馬何干?

  我驅車前往路環石排灣的新住宅區,打算找正在那裡上班的河馬。我已不知說些甚麼好了,只想見一見他。

  停好車,走進一條內街,突聽一聲暴喝:搶劫啊!別讓他跑了!

  轉頭一看,一個漢子正抱着一個女裝手袋朝我方向奔來,還未回神,他已從我身邊掠過,只見有兩個人追上來,一個看來是女事主,另一個就是河馬了。我隨即轉身追那賊人,眼看追不上,幸得一個見義勇為的途人擋住他去路,緩得一緩,我撲上前,將他按倒在地,着途人幫忙報警。附近巡邏的警察趕至,替賊人戴上手扣,等警車到來,送他上警局。

  我拍拍身上灰塵,對仍在喘息的河馬笑道:河馬,你老當益壯啊!確實,他老了,頭髮花白,皮肉更鬆弛了,這個本應已屆退休之齡在家享受天倫之樂的老人,卻仍要工作餬口。

  阿俊,你怎會來這裡!真巧啊!河馬喜道。

  不巧,我故意來找你的!

  找我?

  是啊!我告知他我如何得知他在這裡工作,又問道:中秋節翌日你有假期嗎?我和同事在關閘的工人球場租了場地,打算在那裡踢球,你能去?我同事中有足球狂熱分子,他們叫我中秋節翌日踢球,我本不打算去,現在忽然心血來潮了。

  那天我剛好放例假呢…………但阿叔七十幾了,怕踢不動啊……”

  不怕啊,你踢中場,有球傳給你你就傳給別人,有人攻過來也不用攔截……”

  河馬答應,看來他真的好想踢球。

  我又問他何以會跑出大廈追賊人。原來他所屬的管理公司極為摳門,管理處空調都沒有,他在大廈門口納涼時見到有人搶劫,便想也不想去追截了。

  你真是好人……”我由衷的說。



  中秋節翌日早上,司警局內部的聯誼球賽在關閘工人球場的人造草皮上開打,由文職人員對刑事偵查員。大家都知道我叫來了一位長者參與,作為替補球員。我是文職人員一方,隊友球技了得,上半場就攻入對方三球。到下半場七十幾分鐘,我方換河馬上陣了,他還是穿着那套過緊的皇馬隊山寨球衣,在中場來回走動,雖然觸球機會不多,但他就像十多年前在工人球場般指揮若定,當然沒多少人理會他的“指揮”。他表現得十分雀躍,像個小孩般。

  其時,我在後半場攔截到對手皮球,帶球走了幾米,覷準不遠處的河馬,將球傳給他。他一球在腳,忽然又像馬勒當拿上身了,雙手平衡擺開、腰肢重點向下、帶球左右盤扭,都是標準足球員姿勢,只是這一回,大家都放慢手腳,裝模作樣,沒人真去攔截他,他操作空間極大,用腳輕輕一挑,皮球往我方前鋒送去,那前鋒見球飄來,也是隨意一腳,球不着地直向對方球門抽射,的一聲,竟然入網了!河馬助攻一球!我興奮得跑到河馬身前,將他抱起!

  下半場,我方與對手各攻入兩球,我方大勝5:2完場。

  比賽結束,我走到河馬身邊,想稱讚他助攻的一球漂亮,只見他竟忽然又蒼老了許多,他面向觀眾席,竟然哭了。

  河馬,怎麼了?

  阿俊,多謝你……我好久未試過這麼開心了……”

  以後有機會,我再約你踢球……”

  我記得你問過我為甚麼喜歡踢球……你知道嗎……其實啊……那是因為我老婆啊!……在她病發初期,她在家悶得慌,就走到工人球場,在我落場的時候陪我……你知道,那裡沙塵很大,她說不要緊,戴口罩就可以了……後來他鼓勵我上場踢球,我便聽她的話,踢起足球來了……她過身後,只要我在工人球場上踢球,我就彷彿感到她在場邊看我似的……那是我生存的動力啊……”說完,河馬已老淚縱橫。

  我不知怎樣回應。我能感到他對妻子那細水長流的愛,雖不轟烈,卻感人至深。

  同事叫我一同去吃飯,我婉拒了。我對河馬說:河馬,我帶你兜風!帶你看表演!

  那一天,我花了近半個月工資,帶他到了原先是工人球場所在的新葡京的米芝蓮星級餐廳吃了頓豪華午飯、到新濠天地看水舞間演出,又帶他到威尼斯人度假村商場坐貢多拉。我不知道這是否同情,我只希望為河馬做些甚麼,我認為,與他認識那麼久,好應該與他再經歷多一點事情。

  那之後,我竟沒特意去找河馬,河馬也沒再找我。霎時的感動後,我又被生活推動着前進,不能發出太多的謂嘆。我的生命實在太擠擁了,河馬雖然曾經協助救我,我雖然也可憐他,但也不必無時無刻警醒他的存在。

  大半年後,雙喜臨門,我獲擢升做處長,次女也出生了,我沉浸在志得意滿的氣氛中。

  就在我那歡快的時光裡,河馬死了。

  我獲悉消息的一刻實在難以接受,我簡直失去理智了,我在警局中找到那正受同僚盤問的犯人,我將他扯起來,摔在地上,騎着他,對他一輪拳打腳踢,我根本就想殺了他!我舉起椅子,要使勁擲在那賤人頭上!要不是幾個孔武有力的同僚拉住我,真會出事。

  上級了解情況後,體諒我的心情,並沒追究。

  我過了一段日子才能平伏下來,我總認為河馬死得太冤,這世界對他實在太不公平!公平?這世界根本沒有公平,好人沒好報,河馬才落得如斯下場。

  唉……悲傷還悲傷,生活還得繼續。憶起河馬生前種種,我更想念他了,我也清楚認識到,他在我生命中出現一定有其道理。

  我與河馬之間的故事還未完結。

  司警局開考,要招聘十個前線接待員。作為典試委員會主席的我,統籌整項招考工作,包括負責草擬筆試考卷及主持面試等。經過筆試後,有五十多人進入面試階段。雖然接待員只要求中學學歷,但不少擁有學士及碩士學歷的人都來投考了,只有三個中學學歷的投考人有資格面試。想不到的是,這三個人中,有一個便是河馬的外孫女。

  今天,是舉行面試的日子,我與兩位同事主考,進展頗為順暢。第三十七位考生進場,我舉頭一望,不禁一怔,隨即故作鎮定。那考生就是河馬外孫女,她一進入面試場地,就發現了我了,她有一剎那間現出了興奮的神色,好像與我早有默契般,用旁人難以察覺的方式向我打個眼色,然後裝作不認得我。可能她心裡想,朝中有人好辦事吧?

  我一下子陷入兩難局面。我要聲請迴避嗎?還是裝作不認得她繼續進行面試?

  我迅速瀏覽了她的履歷。她的履歷很遜色,與其他應徵者天壤之別,筆試成績也不算十分出色,就算面試表現再好,按目前情況,根本不可能進入前二十名,就是連後備的資格也沒有。可是,能通過筆試也不容易啊!

  儘管她穿了一套她自認為體面的衣服來面試,然而整體給人的感覺就是老土、醜怪,她年紀未到三十歲,卻長得像五十歲,樣子比以前更難看了。雖然接待員不一定是俊男美女,但當其他樣貌端莊好看的人都比她優勝,還有甚麼理據去聘用她?

  這時,她竟朝我微微一笑。

  處長,可以開始了嗎?同事催促。

  不知同事是否看到那微笑,如果看到,我希望同事將那微笑解讀為應徵者出於禮貌的表現。

  與河馬之間發生的種種事情在我腦內迅速重播。想到河馬對我的恩義、想到外孫女的際遇、想到她不幸的人生,一剎那間我同情她了,我軟弱了。同時,我又認為我應該繼續堅持公平與正義,去主持這次考試……我一直認為,河馬的不幸就是因為命運的不公平和社會的不正義所造成,但公平與正義,在某些情況下,對可憐的人來說是否就是最好?

  接待員的待遇雖然不是很高,卻是外孫女改變命運的好機會。

  我感到抉擇的困難。

  如何是好?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