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2-23 20:00:00太皮
餛飩天使:我的蘇州故事
餛飩天使
太皮
蘇州有所謂的“大餛飩”和“小餛飩”,大餛飩就是我們這裡一般人叫的上海餛飩,包好後像一個長方形帽子,皮也比較厚,餡料較豐滿,種類有鮮肉餛飩、薺菜餛飩和三鮮餛飩等,還分紅湯白湯。小餛飩則是薄薄的皮醮上花生米大小的豬肉,然後像包廣式雲吞一樣包好,煮熟的時候小餛飩像水泡一樣充氣浮起,又叫泡泡餛飩,是蘇州傳統地道小食。
有一個阿婆,大概有八十多歲,幾乎每天下午都在大儒巷與平江路交界處的市場外擺檔,那裡也是小河岸、石橋邊,檔口只有一張矮凳和一張報紙,她出售的產品只有一種,就是未煮熟的小餛飩。我是窮苦學生,住在附近丁香巷,下午四點左右放學經過時,那一帶正是當地平民市井生活的高峰期,人來人往,各種熟食小食檔攤擺滿小河兩岸和市場之間。
我有一些錢的時候,就花二三十元買松鼠魚或者糖醋大排吃,沒錢時,就花兩塊錢買五個生煎包、一塊錢買五塊臭豆腐、五毛錢買塊燒餅,湊合着當做晚餐,有時還買茶葉蛋和嘉興粽。怕晚上肚子餓,我便走到阿婆的檔子前,買一包小餛飩,那能夠煮成滿滿一大碗的小餛飩,盛惠一元,我真不知道她能賺甚麼錢。當然,有錢的時候我會吃較“富貴”的宵夜,起碼也得花個二十元。
用小小的電飯鍋加上水,水開後將一整包餛飩倒下去,很快就熟了,有時直接就用電飯鍋當作餐具,加上香醋和少量辣醬,呼哧呼哧地吃,直吃得滿頭大汗。吃完餛飩,我總會想起那個阿婆,她矮矮胖胖的,滿頭白髮,頭臉乾淨,總是笑臉迎人,見有生意,就高高興興、憨態可掬地一手收錢,一手交貨,我不知怎麼,竟對她有一點感恩。現在回想起來,十多年前的日子裡,那阿婆簡直就是一個天使,每天孤獨地坐在市場門外熙來攘往的人群中,打救一個來自遠方的窮苦學生。
只是,現實中,去買阿婆的餛飩時,我總有點羞澀,生怕被人知道自己沒錢開飯似的;又不免感到難過,阿婆這麼老,為何還擺檔,任她將整碗豬肉包完,也只能賺個一二十元。有時見不到她,會擔心她怎麼樣了,見她重新出現時,又感到高興。
拜我孤僻的性格所賜,光顧那麼多次,我竟未試過跟她交談超過兩句話,卻在多年後幾次重回蘇州時,經過那已經消失的市場外,幻想着重新遇見她的情景。平江區已改頭換面,那阿婆也老去了吧?
在平江路東面相隔一條橫街,就是倉街。在藕園對面,有戶人家,路邊是一個小庭園,種了一棵大梧桐樹,秋天落葉,春天落花的大梧桐樹,那人家男主人是個瘦弱中年漢,妻子卻養得肥胖圓潤。中午過後看不出那裡有何特別,早上卻擺開桌椅,架起幾個大鍋,販售小餛飩等早餐。
看到那胖阿姨就有種親切感,也許是令我想起以前也很胖的母親吧。我第一次光顧,正是落花暮春,雨一直下,攤子上只有幾張帆布擋雨,雨水撇進來,食客很狼狽。那阿姨先在煤球燒開的鍋中加上小餛飩,差不多煮好,就打開靠家門另一個一直用火溫熱着的鍋,我一瞄,裡面是些瓷碗,竟一直用熱水消毒,而不像其他攤子般只是隨意浸洗一下就重新使用。挑出一個碗來,她又打開另一個鍋,從裡面舀出湯頭,又在最先的鍋子裡撈起餛飩放進碗中,加上蔥花蛋絲,端到我面前。
落花。雨珠。小河。石板路。自行車。行色匆匆的人。一碗熱氣騰騰的餛飩。我又不知哪來的一陣感動,先舀起一杓湯來喝,那是種有清冽感覺的熱湯,又像加了魚露一樣鮮,味覺告訴我湯裡絕對沒有味精。餛飩像有溏心的綿花糖,一個字,好吃到不得了。
我又見其他食客吃的是湯圓──當地叫“湯團”,意猶未盡,就跟阿姨說要一碗,阿姨卻說:“你要幾個?要鹹的還是甜的?五毛錢一個。”原來那湯團是一個一個算錢的,我就要了一個甜的和一個鹹的。湯團一直煮在另一個鍋子裡,阿姨撈了兩個出來,大大的,放在裝了普通熱水的碗中。喜歡濃味和喝湯的我一開始有點失望,只是吃過後還是忍不住咂舌。甜的是黑芝麻餡料,鹹的卻是鮮肉餡,與廣式湯圓大異其趣,也是少有的美味。
可是,我要是早上有課,起床例必已近遲到,住所又離學校遠,騎自行車拼命往學校趕,往往不能停下來美美吃個早飯,住在丁香巷年半,只光顧了三兩次,但阿姨那種對食物和衛生的講究,都令我難忘與回味。搬離後,心裡一直說要回去嚐那味道,然而夜貓子投胎的我,睡醒多數已晌午,錯過早餐時間。好了,終於有次把心一橫,晚上呆到天光,跑去那裡,卻又失望地見到沒有開檔。
後來,胖阿姨的住宅所在那一片區域都拆遷了,我自然再也沒吃過她的小餛飩,我知道,那絕對是一種遺憾,就好像你永遠回不到少年一樣。遺憾的不只小餛飩,還有人,你與那些人素昧平生,但在你人生中的片刻,他們卻像偽裝成凡人的天使一樣,給你的靈魂送上一碗熱氣騰騰的餛飩,讓你知道生活並不像你所想那麼糟糕,悲傷的心境和憂鬱的爵士樂都被一碗餛飩溶化。
我最初總覺得大餛飩是餃子喬裝打扮的,後來打交道久了,就知道餛飩是餛飩,餃子是餃子。至於朱大姐的大餛飩和小餛飩,又有自己的特色。她的餛飩湯底不能說是湯底,只是開水加上近十種調味料,沒有蛋絲,只有榨菜絲、蝦皮和紫菜,老實說,大餛飩也有一點怪味,像用壞豬肉做的,至於小餛飩,則沒有肉,曾有客人投訴,她就說一塊錢一碗,怎可能有肉?無論朱大姐的大餛飩還是小餛飩,無論肉是壞的或者沒有肉,我都愛吃,那些並不地道的餛飩,陪伴了我多少個寂寞的、傷心的、高興的、思念的、勞累的、精神奕奕的、愛得心力交瘁的、酒醉的或者失眠的夜晚。
朱大姐是我在蘇州唯一知道姓氏並且有交往的售賣食物的人,她是安徽人,在蘇州大學北門外的顧亭橋上擺違章食攤,製作的餛飩沒可能地道。朱大姐的檔攤只是同類中的一個,這種檔攤像蝙蝠一樣,一入夜就在大街小巷湧現,而且生意不錯,靠的秘方就是味精,她也不例外,一碗餛飩就一湯匙味精,跟她說別多放,她就笑着說:“不加味精不夠味道!”
沒法,我就坐在矮桌前,等她端來一碗熱氣騰騰的餛飩,倒上香醋,添上油潑辣子,一顆一顆啖下那肉餡有可疑的餛飩,一口一口喝下那味精餚製的熱湯,我開始滿足了,壞心情甚麼的只是繞着臭豬肉轉的蒼蠅,豬肉都被我吃下了,蒼蠅還不飛走麼?一碗不夠喉,我又要了一碗小餛飩,吃完又再要一碗,一連吃下三碗,我滿足了,然後我騎上自行車,回到幽靜的丁香巷裡,美美地睡上一覺。
十多年過去了,雖然慢慢褪色,但這些售賣餛飩的婦女的臉容我依然記得,她們仍像青春的音符一樣,在我記憶中無意地彈出一個顫音,像水波一樣蕩漾開去,一直觸碰到岸邊那條殘舊的小船,我就是坐着那條小船划過青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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