澳門:繁華有憔悴
太皮
近年來 “集體回憶”情緒氾濫,只要一家店舖結業,就會有人發出“又少一間有人情味的老舖”的感嘆,但那些我曾經珍視的生活場景,在消失的時候,竟然無聲無息,就算在網上的社交圈子也不見有人提及,也許我是生活在錯的圈子裡了。台山中街的紅姐砂煲咖啡如是,舊祐漢街市熟食中心如是,如意小館也如是,它們的消逝沒引起關注,也許對草根階層來說,生活本身才是最重要的,只有某些有話語權的人才能定性甚麼是“集體回憶”。至於中區的嘉頓咖啡小食,我在某個憂鬱的深夜看到門面那巨大如猛獸的地產代理姓氏和稱謂時,才知道它已不遲而別,離開這個星球了。
讀中學時,學校在中區,但除了上下課時逗留或途經,我幾乎不會在中區久留,家貧加上經常身無分文,老怕被人瞧不起,在路上來去匆匆,跳上前往北區的巴士才心安理得,在學校混入同一校服的人群中才感安全。也許是過於自卑了吧,但那時總覺得在街上多逗留一刻就多一分危險,要是不小心損毁別人財物怎賠得起?要是我發生意外家裡又哪來錢付醫藥費呢?
連中午放學,我都得趕巴士回北區買飯盒吃。我是幾乎不敢光顧中區的食肆的,哪怕是草根階層的茶餐廳,我也消費不起,也害怕那裡會有人從上而下、從下而上審視我,最後將目光定格在那雙在祐漢黃金商場買來的廉價皮鞋上。那時澳門各區物價分明,中區物價肯定高北區一截,北區一份炒麵只兩三塊錢,中區就要七八元錢。於是乎,連我學校門前那著名的紅豆餅,也是在我畢業多年後才第一次光顧。
後來在快餐店打工,有一份微薄的穩定收入,我才夠膽多花些時間流連中區的街巷,光顧一下那裡的食肆。高大上的地方自然不敢踏進門楣一步,茶餐廳之類也要看看是否人多,因為人一多食品價格可能就貴,伙計就可能對你愛理不理。於是,我發現了在營地大街上老氣沉沉的嘉頓咖啡小食。
四五米闊的門面,左邊透明玻璃後是一個透明冰櫃,飲品琳琅滿目,右邊也是透明玻璃,後面也有一個透明櫥櫃,放了菠蘿包、酥餅和紙杯蛋糕等,櫥櫃上放幾個大玻璃罐,當中又是一些糕餅。
推門進去,嘉頓小食是舊式茶餐廳佈置,一個白髮老頭站在收銀枱後,像看守着牧場的牧人般,而這牧場有三四百平方呎,還有一個閣樓。店內已很殘舊了,保留了舊日的光景,澳門的舊式店舖並沒自覺去維持古舊裝潢,只是懶得去改變,卻無意中保存了城市的記憶。
我幾乎沒看過嘉頓小食裡有任何員工,那白髮老頭就是老闆,你坐下,他就倒一杯淡茶,端過來放在你桌上,問你吃甚麼。顧客點餐後,他就向廚房吩咐,自己一邊去拿凍飲給顧客,然後才回到收銀台記錄顧客的單子。第一次見他已是差不多二十年前,那時的他已老態龍鍾,每一次光顧,都怕再看不到他,他不愛說話,沒事幹就看報紙打發時間,那估計就是他的主要娛樂。
整個樓面只得白髮老頭一人,而整個廚房,也只有一個婦人在打理。那阿姨繼承了中華廚師火氣大的光榮傳統,印象中她每次步出廚房,就會指責老頭,罵他說話不清,又罵他桌子沒打理,總之就愛罵,不罵不舒服似的。我不知道他們的確切關係,九成九是夫妻吧?除了夫妻關係,男女之間哪容得下如此的優勝劣敗?
阿姨對顧客也沒好氣,有時顧客多,老頭走不開,她就從廚房出來,沒表情地問客人要甚麼。當見識過她罵老頭後,顧客大概也會認為她的服務態度已經好好了吧?
老實說,那裡的出品並不特別好吃,很鹹,但又不能說難吃,反正算是有特色,碟頭飯小小一碟,有雪菜肉絲飯,有叉燒滑蛋飯,有沙丹豬扒飯,做法與別的店子都不同,自成一派。市面上的沙丹豬扒飯一般有一塊豬飯、一塊火腿、一隻煎蛋,澆上混雜玉米和青豆的蕃茄獻汁,是體力勞動者的至愛。嘉頓的沙丹豬扒飯特色之處是還有一條香腸,這在澳門較少見。
我第一次在那裡吃的卻是叉燒滑蛋飯,好像是十四元一份,這在上世紀九十年代中期的中區,算是很實惠了。估計是選擇少和出菜慢,中午顧客也不多,我得以佔據整個卡位和桌子,打開一本港產薄裝漫畫,邊看邊吃飯。有時,我在那不算寬敞的空間中,透過糕點和飲料瓶望出外面,觀察匆匆的路人,看着川流的車輛,幻想形形式式的故事。
那年頭遊客不多,舊區瀰漫一股停滯的氛圍,嘉頓對面還有幾間老舖:巧華乾濕洗衣、生財紙業文具和景然棧等,總覺得澳門就是那樣了,整個城市都對時光麻木。我依然誠惶誠恐,只因兜裡的錢真的只夠吃一碟飯,大氣不敢透一下。
印象中,光顧嘉頓小食的日子經常下雨。澳門是“詩城”這個說法近年少人提起了,但小城對這稱號實在當之無愧,除了詩人多外,城市確實充盈詩意,尤其下雨天。看着玻璃外飄潑大雨,年輕的歲月一點一滴在流逝,成長的惶恐被雨打得濕透。雨簾都是詩句,滋潤我的情懷,放下漫畫,就能構思出幾行詩來,而眼前的老頭一直皺眉讀報,耳畔傳來阿姨的炒菜聲。
儘管不像其他茶餐廳熱鬧,嘉頓也有一些熟客,幾個中年男人佔據一張圓桌,高談闊論,講政治,講女人,講舊事。較有印象的一次,是他們說到澳門人移居台灣避免當兵的方法,就是在澳葡政府領取一張“陸軍紙”證明自己曾當兵,在台灣就不用服兵役了,但只限於有葡國護照的。那時澳門比台灣經濟落後幾十年,有些澳門人或“暫時性”的澳門人都移居台灣發展,家父那時也正在台灣做黑工。
我說過,兜裡的錢只夠吃一餐午飯,不用說請人吃飯。有一次,一位曾在快餐店做兼職的工友剛巧到嘉頓來,見到我,便與我坐在一起。我多時未見他,很高興,與他談了很多話。然而他吃完飯竟沒付賬,逕直離開,我驚訝地看着他的背影,阿姨那時坐在收銀枱看了看我。她清楚我的一文不名,我羞愧地低下頭去。幸好,那天剛好多帶了十多塊錢在身,才夠錢結帳,不然難看死了。我那時對工友的行為耿耿於懷,感到被欺騙,但回想起來,也許他的生活也相當困難吧,要在全球知名工資極低的快餐店做兼職的人,家境一定不怎麼好,我的“一飯之恩”也許對他有幫助呢!這樣想也就釋然了。人海茫茫,那之後我再沒見過他。
我一直隔三差五光顧嘉頓小食。我不像那些外向的食客般與店主打成一片,我甚少與老頭和阿姨交流,他們似乎也對我興趣不大。中學畢業後,我幾乎再沒去過嘉頓小食,畢竟那裡沒有令人垂涎的、一再回味的美味。
直至幾年前,有一次,我到那附近的營地街市打算吃午飯,發現沒有空位,心血來潮,便跑到嘉頓小食去。進入餐廳,只見裝潢並沒改變,還是紙皮石地面,而透明玻璃的枱面下壓着多年未變更的餐牌,只有價錢一欄是塗改多次的。我自然而然地叫了客沙丹豬扒飯。老頭還是那老頭,以前腰板還算挺直,那時卻已有點駝背了,體形也萎縮不少,動作更是遲緩許多,他將我的話聽了做“叉燒滑蛋飯”,也難怪,那裡的沙丹豬扒飯已不再出產了,我便將錯就錯要了叉燒滑蛋飯。
跟過往一樣,點餐後要等很久才有飯吃,端飯的是個後生仔,老老實實的樣子,也許是店主的後代。那碟飯仍然是鹹到無與倫比,味道卻依舊,我忽然有點感動。時光易逝,那年充滿夢想的少年已經成為一個難成大氣的成年人,仍在社會底層掙扎求存,唯一不同的是,再多吃幾碟“鹹飯”已不成問題了。
青春看雨成詩的情懷已逝,在那家已沒多少本地人光顧的餐廳裡,我一邊聽遊客對餐廳服務的埋怨,一邊聽外地打工仔對澳門一知半解的高見,已幾乎不看漫畫的我,經歷着澳門的前世今生。時光,總是無聲息的流逝,望着街外走過的母校學生正青春年少,閃耀動人的生命力,再看自己有聲有色的豬肥腩,對於歲月只有更多的感嘆。
那時我就想,嘉頓小食應該不會支撐很久了吧,畢竟店主已垂垂老矣,這種家庭式經營的店舖,一旦後代不肯接手,就只有結業一途。
終於,在一個憂鬱的深夜,我像走進澳門老舊的血管裡一樣在草堆街、新埗頭街、爐石塘和十八間一帶閒逛,不經意走到營地大街,看到了嘉頓緊閉的捲閘上,貼滿了地產代理的電話,一剎那間悴目驚心,但很快就平伏了,那都是意料之內。我也不是經常光顧,雖有點失落,也無謂傷春悲秋。
澳門這些年來經濟的急速發展,財富的累積,城市面貌慢慢變化,“人面依舊,桃花全非”,只是我們該用怎樣的心態去看待這些轉變呢?經濟停頓時我們對那些破舊物事看不順眼,經濟發展時我們又聲嘶力歇去保留漸漸失去的回憶。到今天,澳門人仍不適應,仍對那步履蹣跚的歲月念念不忘,也許,緬懷的,還有那曾經純真的情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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