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12-04 16:59:10太皮

“鈍胎”與消失的記憶






“鈍胎”與消失的記憶


◎太皮

  兩年前,有一段日子心情特別鬱悶,奇怪的腦電波好像在腦迴內纏繞不止,在糾纏不清的情況下,突然間一個小女孩的形象重新出現在我的眼前,她戴著圓形的遮陽帽,呆呆滯滯地站在我的前面,背後是狹窄的小徑和葱綠的攀藤植物。我記得,那是很多很多年前,一個發生在馬場木屋區裡的場景,一個喜歡赤腳的小男孩與女孩“鈍胎”之間矇矓的情愫。

  說是情愫,也許有點牽強了,才幾歲的小人懂甚麼叫“情”?而且,記憶也是不完整的,只有一些片斷,但那段日子我一直在玩味那些極稀有的記憶碎片,我發覺,我之後對待女孩子的態度,也能由此找到根源。那大概是洪荒時代的日子,不過馬場木屋區是已經有了水泥路的,夾道的是一塊又一塊綠油油的菜田,還夾雜着一些池塘和茅廁,有時路邊是平房、木屋的牆壁,或者一些鐵絲網,便會見到爬滿了的牽牛花、青葡萄藤或者叫不出名字的染色植物,那些都是很普通,但相當美妙的物事。我們就讀的小學就在離木屋區不遠處的蓮峰小學,每日小孩子們結伴上課,途經的都是這些怡人的景緻。

  “鈍胎”和我一樣住在木屋區,也在同一間小學就讀。與“鈍胎”相識的日子,應該在幼稚園到小一期間,因為曾生病輟學的關係,我算是超齡學童,比一般同學年長一兩歲。校園裡有幾棵高大的龍眼樹,一到夏天便聞到“臭屁蝲”的味道及見到“小飛象”(龍眼雞)的蹤跡,這些印象,都很清晰,然而,有關“鈍胎”的印象,我只記得她穿著校服、戴著白色圓形遮陽帽,站在我面前的樣子,她的片斷好像獨立存在,與其他片斷若即若離。“鈍胎”梳着“冬菇”頭,眼小小,面方方,那時在香港的電視台正播放一齣受歡迎的西片,裡面有個角色叫做“鈍胎”,同學們便用這個外號來稱呼她,但她真實的名字我是老早就忘記了的。

  現在回想起來,“鈍胎”大概是輕度智障吧!人類天性喜歡欺凌弱小,她在校裡經常受到同學的取笑和欺負,我也是其中一分子。“鈍胎”對我是沒有怨言的,她對我特別好,每每欺負完她之後,只要撩她講話,她便會重新答睬我。她根本就沒有朋友,而我也覺得她太可憐了。不過,我之所以肯和她玩,也許還有一大原因,就是她常常會送些小玩具給我,與她一起有好處的關係。那時,在木屋區附近新建了很多工廠,生產聖鬥士星矢、變型金剛等玩具,那也是我到了三十歲還喜歡的玩意,在與其他小孩子到那些工廠“撿玩具”之前,我的玩具來源大都來自於我的叔叔們和“鈍胎”。

  嘮嘮叨叨了這許多,事實上,“鈍胎”留給我的記憶少之又少,少到就像她家門前那條用木板舖成的小徑一樣,除了一些感覺,一些分不清真假的場景。我隱約記起了那個炎熱夏天的下午,我的“初吻”。“鈍胎”的家離我家不遠,從大路錯開,便是往她家必徑的木板小徑,不記得甚麼原因,那個很炎熱的下午,我在她家渡過,好像說,她會給我一些玩具,所以我才到她家的。那是個閣樓模樣的處所,不知是她自己還是她們一家的房間,我只記得頭上波浪形的鋅鐵屋頂和木樑,以及那蓬很誇張的大蚊帳。我們待了很久,我一直在問她甚麼時候把玩具給我,也許她知道把玩具給我之後我便會溜掉,就遲遲都不給。於是我們便一直耗着、一直耗着,在玩她那些女孩子玩具,例如一隻用繩子拖着走的玩具兔子,還做起了擲沙包和解繩結之類的遊戲。

  然後,我依稀記得,“鈍胎”抱着我的頭,在我的臉頰上吻了一下,她的口涎粘稠地攤在我的臉上。我心裡第一個反應就是厭惡,又看着她那呆滯的表情,心頭有氣,但又不敢擦拭,怕她看到便會將玩具收起。之後,她終於肯把玩具給我了,是一隻玩具蛋,那是八十年代中期很流行的玩意,一隻有塑料膜包裝着的塑膠蛋,從中打開,裡面有些粗製的糖果和一樣玩具。然而,那時她給我的玩具蛋卻沒有包裝,打開後,發現玩具也是雜七雜八,沒有糖果,顯然是二手貨,我想說甚麼,但看着她呆呆的表情便說不出口了,只感惡心,拖了一會兒,一抹臉上已經乾透的口涎遺跡,便一聲多謝都沒說地走了,而手上卻還緊揣着那隻玩具蛋。

  忘記了在甚麼時候,我早就把玩具丟了,我知道,雖然裡面的不是原裝玩具,但那是她花了心思放進去的東西。我和“鈍胎”之間還發生了些點點滴滴的故事,我記得有一個片斷,是我們幾個住在馬場的孩子頂着遮陽帽子,一起列隊放學回馬場,由家長接回的光景,我好像因為“鈍胎”長得難看,而拒絕跟她站在一起。又有一個片斷是這樣的:我在課室外的土地上抓了一隻受驚便會捲起來的昆蟲,我們叫它“波波蟲”,拿到她面前,不知道是嚇她呢,還是給她玩。反正,我對她沒好感,也因為這個關係,我將與她之間的回憶都“丟棄”了,其實這不是件好事,因為丟棄她的記憶之後,其它相連的記憶都不見了……

  ……我要寫這篇散文,應該是兩年前的事。兩年前,情緒經常流連於低落的胡同裡,斷斷續續地挖出了上面提到的片斷,又斷斷續續地寫了上面的文字,但當記憶沉潛成文字、經過文字的包裝後,它們又慢慢的消隱了,那種消隱的速度只能用可怕來形容,腦海內純粹美好的回憶所連貫成的場面不見了,只有那由文字組成的特定場景,面對這種情況,我除了嘆氣之外還可以做甚麼?

   “鈍胎”在我的記憶裡近乎完美地消失了,她去了哪裡,我不記得,也許像很多消失了的小學同學一樣,去了東南亞,到了台灣或者香港,但也可能根本就在澳門,並和我的生活步伐近在咫尺。“鈍胎”只是一個很久很久之前的意象,她的意象既獨立,又與一切如夢如幻的童年記憶糾結在一起。我有時會回憶一下半生人中待過我好,愛過我或者我愛過的女子,但我一直都沒有想過她,甚至已經久久遺忘了她。我只記得,自從“鈍胎”離開後,在整個童年時代,好像一直沒甚麼女孩子待我好過,有女孩子嫌我骯髒邋遢、有女孩子在我哭泣時揶揄我、有女孩子在我表示好感時孩子氣地斬釘截鐵地說不和我結婚、有女孩子在我跌斷腳時還要指住我笑。太多太多了,但我一直沒有想到過“鈍胎”,我腦裡已經沒有“鈍胎”,那個看着我時呆呆滯滯,但每日準備禮物給我的女孩。我不知道是甚麼原因,兩年前那陣子一直回憶到她並不美麗的面容,那呆呆滯滯的目光。

  童年時的馬場木屋區,那裡的一草一木大概已經成為我不可分割的血肉,那裡的純樸和天真,相信這一生我都只能在夢境裡尋找了。然而,記憶不好好翻新的話,就會從腦海裡淡化,原本可能很珍貴的記憶,會變得蒼白無力,甚至連一點印象都沒有留下,你已經不再知道那些曾經存在的事情。不過,一些原本已經遺忘了很久很久的記憶,又可能因為天氣、也可能因為特定環境的關係,突然間又躍現眼前,你會忽然想到,原來你以後的行為,是受到那記憶中的事情所影響。記憶就像一張閃存卡,就算遺忘了,但只要那個空間還未被其他數據所佔有,就有機會復元,然而我不希望再想到“鈍胎”,因為想到她,就代表我正在無助地孤獨和悲苦。

  原載第三十九期《澳門筆匯》,二00九年十一月。請探訪我的部落格:愛比死更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