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03-18 13:05:01古大俠

海 戀

 

 

佇立在海邊,眺望大海,兩個人心連著心,手牽著手,彼此依偎著,讓一樁樁的戀情劃過心湖,………

 

楔子

 

太陽緩緩自海平面沉沒,偌大的海灘只有兩條人影,在相反的兩個方向。

「咦!那不是杜萱嗎?」

「咦!怎麼會有人喊我的名字,是誰?到底是誰?」

海風陣陣呼嘯而過………

 

 

林揚信步地從防風林走向海灘,在海水浴場尚未開放時,這兒是泳者的天堂,而今,卻顯得有點冷清,尤其是秋涼的季節,誰會有此雅興吹拂海風。而他却時常到這兒,細細的數著過去的日子,那喚不回的日子,就像每一秒鐘都是不相同的海浪。彎下身子,隨即抓起一把海沙,讓它從指隙間流過,就像生命無孔不入的流過一般,想到,即使是沉淪的日子,也會是一段璀璨的回憶,而回憶即是永恆吧!遠方,那把湛藍,他有著一點點的悲愴,但是淡的讓海風輕輕一吹,就散掉了。來此,只是為了緬懷或者憑弔過去的日子,更覺得海能增添自己一些些雄壯的感情罷了。

    他繼續走著,走向海裡,讓赤裸的雙腳沉浸在海水裡,海水冰涼的沖刷,給予他某種難以言喻的快感,使他興奮,那削瘦而且靦腆的臉,頓時浮現一絲笑意,他自己都記不清楚多久了,只是大略知道,從那個女人的影子逐漸模糊後,自己就沒有真正的笑過,多久了,好幾年總該有吧!而那女人叫做什麼名字呢?左思右想,該死,居然會不記得了,該死,到底叫什麼名字呢?………嗯!姓張吧!張………嗯!對!沒有錯,是該姓張的。

    「咦!那不是杜萱嗎?」

    涉過重重的波浪,浪聲有規則的響起,他看見靜靜地坐在海灘上看書的杜萱,那神韻使他想起幼時逝去的母親,而一想起母親時,連帶地會勾起陣陣哀痛的,想到那個女人,那個給予他有如母愛的女人。忽然他看到杜萱站了起來,面對海濤。在記憶中,母親有她那雙狡點的眼睛,有她那般嫻靜的個性,那時候,他便好喜歡好喜歡母親,因為母親總是用好細好柔的聲音和動作來教導他,他是繼承母親的一切成長的,可是,終究無法在自己身上看到母親的影子,那深深的「戀母情結」,始終像夢魘,緊緊的纏住他,困擾著他的生活,却也擺脫不了。

    他好希望能夠躺在那女人柔柔的懷裡,親吻她。杜萱啊!哦!對了!他猛然的拍一下自己的腦袋,哦!對了!那女人叫做張珮如。張珮如,嗯,沒有錯,是叫張珮如!

    張珮如──

    那女人現在呢?呵!想那麼多幹什麼,管她的張珮如!

 

    

 

    林揚漫無目的的在校區四處逛逛上完應用力學後就沒有課了但是一想到回家面對冷冷清清死氣沉沉心裡就感到一陣厭煩對於沒有生命的東西他總是避得遠遠的走著或者待會找個伴敲兩桿也好走著走著忽然看見一張海報詩社座談會他停下腳步想一想奇怪了怎麼從未聽說學校有詩社呢去看看也好反正沒事嘛

    走進會場他深深地著迷這兒的氣氛激烈的爭辯却仍不失和諧他也是喜愛文學的雖然從未花費太多的時間在那上面只是偶爾讀讀以及寫寫因為總會有許多難以排解的時間啊

    是幾歲開始的十幾歲吧從母親逝去開始他就漸漸學會自己生活因為偌大的房子經常只有他和奶媽而已那個終日忙碌商場的老爸總得好幾天才能見到一次面其實見不見面都變得無關緊要了反正物質生活的滿足足可讓他放手做自己喜歡做的事情

    然而他却發覺自己喜歡做的事情竟是越來越少相對地內心也越來越感到匱乏在那陣子「活著到底為了什麼」的茫然裡他開始上教堂受洗背起聖經上帝主耶穌基督阿門一天到晚掛在嘴邊後來他又到了佛寺皈依大法師研究佛理隨時隨地都在阿彌陀佛有一天他竟然唸起「阿彌陀佛──阿門」那晚他就將所有的經典燒去上帝的歸上帝佛祖的歸佛祖吧

    於是他幾乎過著流浪者的生活放浪形骸大專聯考時第一天才考了一半就被那群狐群狗黨拉去跳茶舞接著進入海軍服役從槍砲借調政戰後他有了較多的時間面對海沉思有時候更會和哲學系畢業的政戰官爭辯不休那段日子幾乎徹徹底底的改變了他而海和他維繫著一份微妙的感情

    他總會在心情低潮時想起了海海的動感海的韻律海竟是富有磅礡的生命在他的背後推動著終於在退役後的第二年他考取大學

    忽然間,一個女人的身影驚醒了他的沉思,哦!想著想著,座談會竟然快要結束了,這個女人是在做結論吧!他的眼睛緊緊抓住最後的機會,這個女人是誰?看她溫溫柔柔的談吐,條理分明的敘說,雖然有一點點怯場,但仍可看出屬於她的那份靈黠及學養,是不像學生的是指導老師嗎也不太像她是那麼地年輕如此她到底是什麼身份呢

    想起女人他總會勾起記憶中的母親他好希望找到一個能夠替代母親在自己心中地位的女人燙平心靈缺乏母愛的皺摺但是圍繞在身邊的女人竟然都只是狄斯可的信徒於是他特意的為她們取下一個共通的名字虛榮而這個女人呢

    他的心裡一直惦記著這個女人到底是什麼身份走出會場後他整個人都顯得懶洋洋的回家算了吧每次心裡一有任何疑問他便希望能夠儘早得到答案否則心裡就會有被巨石壓得喘不過氣來的感覺回家算了吧

    關在自己的小天地裡他看見床頭那張和母親合影的照片母親座談會上的那個女人呢

  

    

 

    杜萱面對著海濤一聲一聲的節奏似乎企圖敲醒昏睡的夜夜却盡是以無語回報相對地沉默有如魔鬼一步步的進逼她仍舊保持著冷靜冷靜的等待死亡的判決都已畢業四年多了那種期待的心情早已煙消雲散唯一能夠支撐生存的意志就只有來到海邊而已看海聽海讓海將整個靈魂吞噬對於海她有著一種特殊的情感那一段怎堪回首的往事都和海有不可割離的關係啊她深深的嘆了一口氣

    「扼殺吧!親愛的海,讓我和你合而為一吧!」

    海濤依舊不規律的響著,遠方暗漆漆的,幽冥之府的大門似乎敞開著,她覺得海和死亡是故意的嘲笑,諷刺自己的年華老去,摸摸臉龐,想到「一朝春盡紅顏老」,淚水在眼中滾盪,揉揉眼睛,這雙昔日多少人稱讚和羨慕的眼睛,不再像淌滿淚水般的水汪汪,不再像會說話了,她用心用力的眨,想藉助淚水,促使一切復活,而晚風不經意的撲來,她不自覺地打個冷顫。

    「難道我真的老了嗎?………」

    她很困難的拼出這幾個字,却又急遽地否認,不停地猛搖著頭,看看大海,是否能夠告訴自己,而視覺裡感受到的,仍然只是一幕漆黑,她有如受到提示,慘淡的笑著,笑著………

    「我真的老了,老了………」

    唉!老了又有什麼關係,反正他不會再回來,反正他不會再回來了,可是,可是………萬一他回來,萬一他突然回來了,那時,該怎麼辦?自己已經老了,他一定不認得的,他會不認得的!不!不!不要老去,不要──她拼命的搖頭,突然又頹喪的自言自語。不!不!那麼多年了,該回來,早就回來了,呵!不會回來了啊!

    他!楊思台!楊思台!為何這麼忍心,為何這麼忍心,竟然不聲不響的走了,為何?││她低聲地啜泣。

    楊思台──忽然間她竭力嘶吼著。

    「咦!怎麼會有人喊我的名字,是誰?到底是誰?」

    是他嗎?哦!不!不可能!絕不可能,暗夜裡,似乎有個人影緩緩走過來,緩緩走過來,她睜大眼睛看著,即使有著幾分的胆怯,也全被好奇心,不!應該說是被期待奇蹟出現的心情所掩沒了吧!到底是誰呢?

    希望會是他,天啊!希望會是他!

 

    

 

    杜萱停在一棟濱海的二層樓房前,仔仔細細的看著門牌號碼,再拿起報紙核對一遍,嗯!沒有錯,就是這一家,忽然間,她感到有些胆怯,這別墅樓房的主人,到底是怎樣的一個人呢?她有點猶豫不決,到底要不要,該不該按下門鈴,剛碰到門鈴的手,又急急忙忙的縮回,再伸出去,鼓起勇氣,既然都來了,好不容易才找到這兒,何況,自己確實需要一份工作啊!進去看看再說吧!在下一個思考尚未湧上來之前,她立即用力的按下門鈴,而後,雙手搓揉著,不安地等待,等待。奇怪,怎麼沒有人來開門呢?會不會是沒有人在家呢?應該不會吧!報上明明是寫著這個時間啊!真是的,越想越不甘心,這次她出盡力氣,按了很久才將手放開。

    假如這次再沒有人出來開門,是不是要再等下去,思索了一會,她像是下定了決心,不再等下去,真是的。可是,可是………她又猶豫不決了,自己真的是需要一份工作啊!如果沒有工作,那麼………哦!不!不!絕不能放棄學業的,這是多年來,在困苦無助的環境中,自己一再提醒自己,一再要求自己,必須努力達到的目標啊!怎能夠輕易的放棄呵!

    那一段渾渾噩噩的歲月又湧上心頭。從小,就不知道自己來自何方?父母是誰?在知道這個世界的時候,只覺得奇怪,那好幾十人都是自己的兄弟姐妹,「孤兒院」到底是什麼意思?為了一個玩具,許多人打得頭破血流,她都只有睜大眼睛,靜靜的站在一旁看著。

     經常地必須像馬戲團的小丑,表演節目給那些來參觀或慰問的「善心」伯伯、嬸嬸們欣賞,每次,家裡都會少了一、兩個人,隔幾天,却又多了好幾位兄弟姐妹。

     這個家是很奇怪的,在她小小心靈中留下很深刻的印象。

     除了院長媽媽之外,這兒還有好幾個大姐姐,教自己讀書、寫字、唱歌、做遊戲,以及教導一些日常生活的事情,所以,大部份的事情都是自己動手。

     院裡的後面是一條小河流,她時常在唱歌或者遊戲的時候,溜到這塊被劃為禁區的地方,望著河水發呆。

     河水永不停止的流去。從離開院裡上學以來,她時常受到許多同學的譏笑,尤其是那個被同學稱做「小公主」的,更是時常的欺負她,哼!有什麼了不起嘛!功課又不是多好,能夠神氣的,也只不過是坐轎車上下課而已,何況,最可惡什麼好神氣的呢!還有一位數學老師,最可惡了,知道她沒有錢參加補習,每次,有問題請教他,總是勉勉強強,敷衍了事,從來不管她是不是瞭解了,好幾次還是院裡的大姐姐慢慢的講解分析,她才能夠明白的。在這種眾多因素日積月累的影響下,她顯得特別懂事,而在小小心靈裡時時暗自惕勵,總有出人頭地的一天啊!於是,只要一有空閒,她就全心全意的投入書本之中。

     即使國中畢業後,她就開始到工廠做零工,高中時的學費和生活費大部份也是自己賺取的,但是她仍然順利的考上大學,這是多年的努力,目標漸漸要達到了啊!

     而今呢?大一是在艱苦當中渡過了。而今呢?雖然媽媽院長交代,生活有問題時寫信回來。可是,院裡的經費都已經侷促了,怎能再增加院長媽媽的負擔啊!哦!不!不行,她喃喃自語,一定得找份工作,一定要靠自己的雙手完成學業啊!

    再按一次看看吧!手正要按下門鈴時,忽然,從屋裡傳來一陣充滿不耐煩而且暴躁的聲音。

    「幹什麼的,他媽的,找誰啊!」

    會是主人嗎?怎這麼兇呢?她又開始感到害怕,算了算了!還是走吧!再另外找別的工作啊!走吧!免得碰釘子,遭受辱罵不說,如果真像報上時常報導的,某些居心叵測的人,利用徵求員工,而做壞勾當,碰到這種情況,那才真的倒楣呢!想到這些,更覺恐怖,正待轉身,儘快離去。

    門驟然開啟了。

 

    

 

    海風陣陣呼嘯而過………

    遠方的人影漸漸走來,杜萱睜大眼睛,提著心,仔仔細細的注視著,哦!近了,越來越近了,忽然,全身不自禁的顫抖著,奇怪,怎麼越來越冷。到底是天冷還是緊張,她也分不清楚了。哦!快看得見了!看得見了!

    ──她長長的嘆口氣,不是!不是他啊!怎麼不是他啊!唉──海風更加凜冽的呼嘯而過,她又打了一個冷顫,念頭一轉,咦!這個男人是誰?是誰?

    「妳是杜萱杜小姐,沒有錯吧!我是林揚。」

  林揚,林揚,看看他,杜萱用心的想著,林揚,好像聽過這個名字,再看看他,記憶當中似乎真的有這個人,林揚,為何想不起來,是在那兒見過面的呢?林揚││

    「我是杜萱,你………」

    「林揚。沒有印象吧!我們見過面的,我在船體組。」

    船體組。林揚。嗯!確實見過面吧!經他這麼一提起,杜萱約略有這個印象,只是很模糊,好像是在廠長室吧!唉!想那些做什麼呢?簡直是無聊吧!

    「時常到海邊來嗎?」

    「嗯!」

    林揚看著她。在這夜幕低垂的時刻,人影總是不能看得很貼近,幸好滿天高掛著星子,還有略嫌孤單的月亮,她似乎不太樂意說話,為什麼呢?難道和自己一樣,她有一個屬於海的故事嗎?應該是吧!否則,她不會滿臉寫著憂鬱,那會是一個怎樣的故事?在廠裡,她算是知名度很高的,有關她的傳言,多的不勝枚舉,杜萱,杜萱,怎樣的女人呵!

    遠方漁船的桅燈亮起,燈火在暗夜裡游離,配合著浪濤聲,風的呼嘯聲,交織成驚心動魄的畫面。而她,仍是緊蹙著眉頭,雙眼凝神注視著海的變化,即使長髮亂飛亂舞,她都未曾用手撥弄,有如一尊石雕的觀音。海真有那麼大的魅力嗎?林揚覺得有點不可思議,自己對於海的迷戀,不也曾幾近於瘋狂的地步嗎?

    「海真無聊。」

    海怎會無聊?她露出驚訝的眼光看著,簡直不敢相信,他怎會有此怪異的想法,海怎會無聊?人,才真的是無聊啊!

   「 哼!」

   「別不相信!聽見過海的哭聲嗎?妳聽!海若不無聊,為何時常在哭?聽見了嗎?」

    這又是什麼說法,真的好荒誕啊!

    他的靈魂到底存在了什麼?盡是這些怪異的話,簡直摸不著頭緒嘛!杜萱感到迷糊,從何想起,或許自己真的從來沒有仔細而且深入的想過吧!只是,………心思一轉,可別讓他唬住了,看樣子,他也不過是好發怪論罷了!哼!

    對於海,我有很獨特的看法。這兒的海,就有如被遺棄的婦人,整天整月整年嚎啕大哭,還有一種海,就在港灣內的海,就像一具死屍,不能呼吸,不能說話,不能走路,不能大哭大笑。另外一種海,就是港灣外的大海,就像男人,不!應該說是活生生的人,隨著心情有著喜怒哀樂,也只有這種海,才是富有生命的。呵!對不起,不知妳認為這個看法如何?

    遺棄的婦人,遺棄的婦人,呵!他!這明明是在指桑罵槐嘛!她的心裡忍不住的臭罵,混蛋,王八蛋,臭雞蛋………罵到最後不知道要用什麼詞彙來罵,哼!小人!誰是被遺棄的婦人,誰是!莫名其妙!可是………可是………她真的有著哭的衝動啊!為什麼會落到今天這種地步啊!那個男人呵!天啊!天──

    看著一直不吭聲的她,林揚內心堆滿了問號,為何她會有那般憤怒,咬牙切齒的神情呢?自己剛剛說的那些話,不該會得罪她啊!那只不過是自己對於海的一些看法而已,怎會得罪她?應該不會吧!但是,她怎會有那種神情,真想不懂?女人呵!忽地,又見她的神情轉變得好悲哀,好無助,林揚感到茫然,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呵!女人!心裡不禁暗暗想到,難道有關她的傳言都不是空穴來風

?而那女人呢?那女人?

   「 這兒的海,應該說是有如被遺棄的男人,整天整月整年瘋狂的嘶吼!不是嗎?」

    她終於說話了,只要肯開口說話就好,即使很明顯的看得出來,她的話是不甘示弱的針對自己,呵!被遺棄的男人,多麼新鮮,林揚覺得不可思議,在他的世界,他的人生理念裡,男人會被遺棄嗎?多麼新鮮呵!哦!原來如此,他有點恍然大悟了,難怪她會有著憤怒,咬牙切齒的神情,原本她竟誤會自己剛剛並未有別的意思的話啊!女人!小心眼呵!被遺棄的婦人,她嗎?

   「不管被遺棄的是男人或是女人,總之,這兒的海並不能算是真正的海。這點妳該同意吧!而真正的海,妳可曾見識過?」

   「你是說乘船海上遨遊嗎?沒有。」

   「是不是有興趣海上遨遊呢?妳該有機會的。知道嗎?」

   「什麼機會?為什麼我會不知道呢?奇怪囉!」

   「最近剛建造完成的新船,正預定近日出海試俥兩天,只要廠長能批准,不就有機會了嗎?況且妳是廠長的秘書,應該沒有問題的。」

   「 嗯──

    忽然,一聲海浪翻騰的巨響襲擊而來,有如洪水自他們兩人間隙流過,隔開他們兩人的對話,夜又迅速的佈滿靜寂,只有低沉而悲戚的啜泣聲,斷斷續續的響起,增添了幾分驚心動魄的氣氛。林揚和杜萱互望著對方,誰也沒有開口,似乎彼此都在揣測到底他()在想些什麼?沉默一直僵持著,終於有人按耐不住,打破沉默。

   「非常冒昧的請問妳,剛剛我在那邊時,似乎聽見妳吼得很大聲,到底是什麼事呢?」

    楊思台。杜萱的臉色頓時變得很難看,楊思台呵!他到底聽見了什麼?為何要問,為何要破壞這美好的靜默啊!這男人,多不識趣,多魯莽啊!為何要問!楊思台──

    「別問──別問──別問──

   看著她那變得鐵青的臉,似乎有點歇斯底里的猛甩著頭,口中不停地狂叫;面對這種情景,林揚簡直不知手措,也顧不了那麼多了,抓緊她的雙肩,猛搖著呼喚她,一股濃濃地愛憐之情油然而生,是誰這般殘忍呵!杜萱杜萱杜萱………他一直呼喚著,杜萱杜萱杜萱………是誰怎捨得讓她遭受這般煎熬呵!杜萱杜萱杜萱………她忽然撲進他的懷裡,緊緊地緊緊地抱住他,放聲大哭,別哭!別哭!別哭………

 張珮如──

    楊思台──

    夜的嚎啕乍起,有如和她的哭聲對立著。而那兩個名字,分別在他們腦際迴盪………

 

  

 

    林揚開始熱心的參加詩社的任何一個活動。自從那次偶然的參加座談會,懷著一顆疑問的心情歸去後,他就非常的注意關於詩社的活動,當確知那個女人是指導老師時,他就毫無考慮的申請入社,甚至將大部份的時間都花費在文學方面,而且很有幹勁的插手去做有關詩社的許多事情。

    只為了那個女人,張珮如。

    張珮如以優異的成績畢業後,便被留校當個助教,在開學不久,就被一群略帶神經質的學生包圍,詩社指導老師就有如枷鎖,緊緊地銬住她,就像幾天前,自己由無邪的少女一變為姿韻十足的少婦,得與失同時,到來與流走,那時心就被一種難言的抗駁束縛了,動彈都覺得有萬千眼睛盯著,但這一切一切畢竟是自己很樂意的。

    她一直忙碌的為詩社的活動籌劃與設計。林揚的入社曾引起她的注意,不只是他的年齡比較大,而是他那充滿生命力的幹勁,似乎是在捕捉一種滿足,發洩後的滿足,她曾想更深入的瞭解他,林揚却總是有意無意的閃躲。

    閃躲什麼?林揚自己很清楚。加入詩社後,他比任何人都注意她,張珮如,這個女人對於自己為何充滿吸引力,每次座談會她發表的觀點都深深的令自己折服,而吟唱詩詞時的神態,更是讓自己心醉,這時,自己才發覺除了母親之外,女人竟然還有那麼大的魅力呵!女人!這個女人啊!

    他總是極力的壓抑自己的情感,使之不至於崩潰,所以除了公事上的請教以外,他儘量避免和她碰面及談論私事,他知道,倘若不如此,等到自己克制不住情感的那一天到來時,該會是更深的戮傷啊!於是,他將所思所感的一切一切都用筆記錄下來。

    然而陽光閃耀在每一個世界,如果說陽光是一種負荷,那麼,該負荷的總須負荷,即使想逃逸,也無法逃脫冥冥之中的安排,雖然他不是宿命論的人,相反地,還是一個叛逆性很重的人,但是,有時候,他却不得不相信命運的主宰。當決定編印社刊的事務落在他的身上時,他就知道再也無法閃躲。許許多多的問題都必須和她討論後,才能去做啊!距離就在無形之中縮短。那女任呵!他無法不去想到母親,母親的呵護以及愛憐等等,在他的世界裡,不應該會有「害怕」這兩個字存在的啊!

    輓歌似乎自此隱約的響起!

    也不知是誰的提議,當那次討論社刊設計的細節結束後,他們就在路攤吃完晚餐,而後便到海灘。

    「好喜歡海。」

    「看過太陽自海平面消失嗎?」

    「知道海吞噬太陽需要幾秒嗎?」

  「走現在去看海!」

    走!現在去看海!這句話幾乎講爛了,而他們的心中也都有了海!林揚覺得自己快被海水淹沒了,雖然這段日子使他感受到從未有過的充實,使他滿足的不再有別的奢求,但是母親的影子總會無緣無故的飄忽,而張珮如呢?

她的心如海浪一漲一落,翻騰的使她不能獲得一時一刻的寧靜。她的情感是矛盾的。婚後日子的墮落,心靈不自覺的孤立,即使彼此的協議,解除了婚姻的束縛,但那短段日子竟有如惡夢一般,時常纏住她。想到當初,只因為結婚是女人必經的過程,加上他是無可挑剔的男人的那股迷惑,誰知道不論家世、人品以及其他都無可挑剔的男人,竟然………竟然………竟然造成今日她內心的支離破碎,所以她將全部的心思放在教學以及詩社的輔導,誰知道,誰知道演變至此局面,重拾嗎?似乎也只能建立於無形啊!她是變得很在意他人的眼光了,即使內心認定這是一種必然。

林揚和張珮如靜靜地面對大海,大海濤聲不絶,海捲起貝殼,捲走貝殼,一波更迭一波,希望到來希望又流失………

落日,含有更多的靜默,誰也不企圖打破無語的僵持。好幾次,林揚忍不住的想開口,却總是在那眸光中嘆息。

一隻寄生蟹正好鑽出小沙洞,張珮如以敏捷的動作捉住,放在掌心中玩弄,再看看林揚,遞給他。

「妳難道不怕?」

「怕!怕什麼?該來的總是要來。更何況只要心裡有愛,真誠無邪的愛,還有什麼好怕的呢?」

「可是………我怕………」

可是,我怕。寄生蟹迅速的鑽進小沙洞,她頹喪的望著遠方,想到結婚的那天,那男人說:我怕我還是會失去妳。那時,自己真想笑他好傻好痴。那晚,親友嘻鬧之後,那男人緊緊地握住她纖細的手,而後又緊緊地擁抱住她,使得她連呼吸都感覺有點困難。那男人呵!多麼像一頭勇猛的獅子。

原本一切都是這麼地美好,莊嚴的氣氛,和諧的場景,她記得自己深為那時刻感動,偉大啊!一股從未有過的滿足感,獅子!勇猛的獅子!張開利爪,勇猛的前撲呵!

她終於發覺,許多事到臨頭的問題,那男人總會說:我怕。呵!勇猛的獅子居然也會怕,多麼奇異啊!在她的心裡那頭勇猛的獅子居然也逐漸的縮小,逐漸縮小,她仔細的用心去看,竟然縮成一隻不見天日的烏龜!呵呵!烏龜,怎麼會啊!她打從心裡發出一絲絲的冷笑。

「快!快捉住!那邊又有一隻寄生蟹鑽出沙洞了!」

林揚的聲音響起,打斷了她的回憶,那個男人呵!我怕。呵呵!她的心一直下沉下沉,沉入海底,就如同太陽緩緩沉入海底。而寄生蟹正從她的指縫間逃走。

她仔細的打量眼前的這個男人,越看却越覺得迷惘啊!

 

 

 

杜萱仔細的打量眼前的這個男人,越看却越覺得迷惘啊!

「喂!小丫頭,幹什麼按門鈴窮開心啊!真沒禮貌!快說,有什麼事情?」

那男人滿臉的臭鬍子亂恐怖的,飛舞的頭髮,穿著酸味薰鼻的汗衫,一付躐蹋的模樣,那男人到底是幹什麼的,她滿腹狐疑,一直認為住在這麼高級的地方,主人應該是個很有禮貌,很有身份的人,那像他,這個男人………搞不好是個佣人吧!

「哦!對不起,請問楊先生在家嗎?」

「找他有什麼事啊!」

那男人仍然是不懷好意。她瞪了一眼,幹嘛這個兇,沒風度嘛!

「我是來應徵家庭教師的,麻煩你通知楊先生好嗎?」

「哦!家庭敎師,怎不早點說清楚呢!快進來吧!」

簡直莫名其妙嘛!說說說,怎不早點說,怎不早點說,說給誰聽啊!早點說,那裡會有機會早點說,囉囉嗦嗦的問了一大堆,而且兇巴巴的,這種佣人,真是豈有此理,有這種佣人,主人也好不那裡,哼!欺人太甚嘛!唉!又有什麼辦法,自己是迫切的需要一份工作啊!否則………她一邊嘀嘀咕咕,一邊跟隨那個男人走進客廳。

「自己找個位子坐吧!喝茶或者是什麼飲料?」

「隨便!」「哦哦!茶好了。」

當她一說出隨便的時候,正好看見那個男人狠狠的瞪著,她有點心慌的立刻說:茶好了。說完,覺得自己好委屈啊!怎會有這種男人。臭男人啊!

望著那個男人轉身走了進去,她站了起來,走到窗前,望出去,哦!好美啊!她忍不住的讚歎著,那一望無際的大海,看到海,所有的不愉快都被抛到九霄雲外,好美的景緻啊!海!澎湃的海!她打從心裡喜歡上這個地方,可以和海對立的地方。

「嗯呵!」

一聲咳嗽,使她嚇了一跳的轉過身來,差點就和那個男人相撞,哦!自己是來應徵的,不是來觀海的,怎麼忘了!真是的,她深深的自責著。

「嗯!喝茶吧!」

「對不起,剛剛………」

「說吧!妳叫什麼名字?」

「楊先生………不在?」

她小心翼翼的說著,奇怪?心裡覺得很納悶,怎麼一直都不見楊先生………

「那個楊先生,年輕的或較年長的?」

那個男人看著杜萱焦急且疑團叢生的表情,似乎有意捉弄她。

杜萱感到越來越奇怪呵!到底是有幾個楊先生呢?年輕的或者較年長的,呵!真是天曉得了,她不得不苦笑著。

「我也不清楚是年輕的或是較年長的,」她拿出報紙,指著密密麻麻的人事廣告欄,「喏!就是這個楊先生。」

「哦哦!是不是需要家庭教師的那個楊先生?」

「是的是的!」

看到杜萱高興地幾乎拍手,有如小孩找到糖菓吃一般的神情,那個男人忍不住的黯然神傷,多麼純真的小女孩啊!他有點不忍心再繼續捉弄她。

到台灣己經快一年了,這期間小寶的家庭教師不知換了多少個,他那暴躁的脾氣幾乎沒有一個人能夠忍受得了,他也知道自己這個毛病,也再三的提醒自己要忍一忍,可是,沒有辦法啊!一年的時間都快要過去了,那個女人的蹤影一點著落也沒有,那楚楚可憐的小女人啊!每次一想到,他就無法控制自己的脾氣。

那楚楚可憐的小女人。想到那個女人,大約共同生活了五、六年的女人,呵!到底是為了什麼原因才離開自己呢?直到現在,他仍然不知道原因,左思右想也想不出一個原因,呵!為什麼?

每次的海上歸航,他都會有巴不得能夠趕快靠泊的想望。而當船從南美洲的巴西卸完貨歸航,抵達香港的那次,他迫不及待的一停泊妥當後,就趕回家去,剛一進門他就看見小寶和跟他多年的王媽,兩個人都不高興的神色,這和往常他還未踏進家門,小寶就又蹦又跳的跑過來抱緊他的情景,是多麼不同啊!

他想到當時王媽告訴自己,太太不見了時,自己幾乎瘋狂的樣子,不禁笑了起來,呵!他是嘲笑自己的………再三詢問王媽和小寶,只是有聽說那個女人要到台北,他一直不相信那個女人會到台北,根本不可能啊!那個女人一直是孤孤單單的啊!

那段日子,他和發了瘋的人差不多沒有兩樣,港九地區的大小地方和大小報紙書刋,他都找過以及刋登尋人啟事,他也到過航空公司遍尋,甚至報案,快兩年的時間,音訊依然全無。抱著最後一絲的希望,他來到台灣,可是,快一年了啊!那個楚楚可憐的女人,那個他用盡所有的感情的女人,到底在那裡?

他幾乎陷入不能自拔的沉思之中,雖然他的人在台北,但是每隔一兩星期,他都會撥長途電話回香港,給那邊的朋友,看看是否會有奇蹟出現,可是,每一回都是失望,失望,失望,他覺得好累好累,突然之間似乎蒼老了許多,有時候他都會有一覺不起的念頭,唉!他重重的捶了身旁的桌子。

「先生,先生………」

看著眼前的那個男人,越來越扭曲的臉,杜萱的心裡一直發毛,怎會這樣,怎會這樣呢?她開始又有逃逸的念頭,多麼地莫名其妙啊!忽然看見那個男人的臉緩緩鬆弛下來,她胆顫的心也緩緩平和下來,正想長長吐一口氣,砰的一聲,嚇得她差點從沙發彈了起來,連忙喊著,姓啥?

「哦哦………」

她幹嘛滿臉驚嚇的表情,哦!可能是自己的表情嚇著他吧!他感到一陣陣的愧疚,為何去傷害小女孩呢!多不應該啊!

「爸爸,爸爸………」

開門聲剛傳來,他就聽見小寶的聲音,隔一會兒,他看到王媽牽著小寶走進來。

「小寶,來!」

「王媽,中午多炒兩樣菜,這位小姐要在這兒用餐。」

「不──不用了!」

她急急忙忙的說著,那有如此霸道的男人,連徵求同意也沒有,就這麼肯定的留人家用餐。

「王媽,妳去忙吧!」

「妳可以說名字了吧!這位就是楊先生,也就是他要請家庭教師的。」

他,一個小孩子!楊先生!杜萱看著那個男人,滿臉捉弄人後的得意,簡直氣得半死,欺負人嘛!那個男人,居然就是主人!呵!浪費了半天!竟然是他。杜萱氣沖沖的站了起來,走吧!何必在此受辱!

「小姐,別生氣吧!因為需要家庭教師的是他,不是我,所以我無法決定,因此這就是為何會說他就是楊先生。可以消消氣了吧!小姐!我的名字是楊思台。」他低頭跟小寶說:「你假如要阿姨留下來陪你讀書寫字遊玩,就過去請阿姨不要走。」

「阿姨,不要生氣不要走嘛,留下來陪小寶好嗎?」

多麼新鮮的事倩啊!讓小孩自己選擇所喜愛的家庭教師,真想不到,他竟然還會是一個如此開明的人。聽到他講完的那套理由,再看到那個小孩這般懂事和可愛,杜萱真的是又好氣又想笑。

「小寶乖,阿姨沒有生氣,阿姨不走,阿姨留下來陪你。」她摸摸那個小孩的臉頰,別過頭接著說道:「我的名字是杜萱。」

「歡迎妳來教導小寶,杜小姐。」

楊思台伸出手來,她不得不將手伸出去,那一握,杜萱覺得竟是如此的有力,而接觸到那烱烱有神的眼睛時,她羞澀的低下頭,捻著衣角。

日子就從此開始急速的轉變,而時間也飛馳般的過去。學校的功課對她而言,是構不成威脅的,每個學期她都可以輕而易舉的得到奬學金。家教的時間都在順利之中進行著,那時,她接受了楊思台唯一的條件,必須住在他家,對於這點她曾再三考慮,最後終於接受,於是,她每個月甚至可以滙錢回去給院長,呵!她幾乎天天高興地歡唱,更有海歌伴她入夢。

可是,當她發覺自己竟然在不知不覺當中,細細的分析屬於楊思台的一切時,她開始有了許多煩惱。大三之前,她總會時時刻刻叮嚀自己,從孤兒院掙扎出來的理由是為什麼,所以她緊緊的固守著自己的靈魂,當她即將北上的時候,院長就一再叮嚀,潔身自愛,不要輕易嘗試愛情,那是一種奢侈品。她一直相信院長的話,而大三以後,毫無理由的啊!

杜萱呵杜萱。站在窗前,望著滾滾不絶的大海,她呼喊著自己,浪聲海風聲呼嘯而過,為什麼要讓他闖進自己的視覺之內,為什麼讓他攫取自己的靈魂,每次看見他那烱烱有神的眼光,看見他那誇張的習慣性的擺動雙臂,她都覺得他似乎已看穿自己馳騁的心。呵!杜萱啊杜萱,妳不該是這個樣子啊!

事實上,好幾次,楊思台都感覺那女孩有點不對勁,却又說不出來是什麼原因,她那秀氣的神情,清純的如蓮花,還有那雙會說話的眼睛………他曾想詢問,却總在眸光裡醉落,已屆中年了,而且只是暫時寄居台北,何況那失蹤多年的女人未曾找到,怎會如此容易心動,難過那楚楚可憐的女人,在自己心裡的地位已在動搖,哦!不!不會的!

有一天夜裡,杜萱覺得心裡悶得發慌,隨意的披件外衣,走到海邊,她才發現楊思台已在那兒,她看著他的背影,如一座巍峨的山,在想些什麼呢?她靜靜的站在他背後,不用去打擾他吧!

海風陣陣吹來,是有很濃的寒意了。唉!長嘆一口氣,正想轉身離去,忽然看到一個熟悉的側影,是她,杜萱,她來海邊做什麼?難道她也喜歡海,應該是吧!他一直認為海的脈搏是和人緊緊相扣緊的,血液就有如海一般的在人體內奔流,這是他的論點。

那晚,她和他促膝長談,面對著海,所有的語言都顯得很激昂,他們談了許多,杜萱却一直忘不了那晚第一次見到他難得的微笑。而她不知道應該如何形容那個笑。對了!她有一種或然頓悟的快樂,那個笑,就是像海一般深邃的笑吧!

從此,熟棯自屬必然,海邊成為他們流連的處所,距離也在海的撮合下拉近,感情如蛇無聲無息的繫住,她不在意形式上的一切,只想好好地擁住這段快樂的時光,在成長的過程裡,她未曾有過一絲美好的回憶,有的只是多少人的不屑和不絶於耳的爭吵而已。

「我想我是錯了。小萱,我只一個浪子啊!何況………」

「不要多說什麼,不要………」

海濤捲起,唇與唇緩緩的貼印,許久許久淚水在她的兩腮打轉。遠方的商船快速的開航著,人在船上,誰?何人?那天誰會在船上呢?而又有誰會在海邊淚眼汪汪的揮別,甚至於終日的在海邊受盡風吹雨打,等待那人歸期呢?呵!無論如何的強迫自己,她都無法排除自己有這種想法的念頭,怎能讓這個念頭長久盤佔,干擾自己的日子啊!

突然之間,她忍不住的面對大海,嚎啕大哭………

 

 

突然之間,她忍不住的面對大海,嚎啕大哭………

出海的前一晚上,躺在冷冷清清的床上,每次一想到隔天就可以看到那個男人,林揚口中真正的海時,她就輾轉難眠,那種心情,就有如小學生在遠足的前一晚上,興奮的睡不著覺一般。夜就在恍恍惚惚的睡眠中走過,醒來後,等著;還不到五點,她就已經把該做的事情,該帶的物品都處理妥當了,而出海試俥的時間是訂在清晨六點三十六分整,聽說這個日期和時間還是經過「問神」後,才決定的吉日吉時呢!

等待的時間總是特別的難熬,一秒一分的數著等著,林揚約定六點來邀她一道去的,六點,等到什麼時候才六點啊!五點二十四分,五點二十五分,五點二十六分,五點二十七分,呵!時間為何不走快點,五點三十分,再半個小時,快,快啊!五點三十五分。她聽見敲門的聲音,急急忙忙的跑去開門。

「咦!是你啊!不是說好六點的嗎?」

「臨時想到提前來,假如妳都準備好了,先到海邊走走好嗎?」

「走啊!」

海邊的浪依舊,曙光尚隱藏在海底,她想到那晚,當自己發覺竟然倒在林揚的懷裡,緊緊地抱住他大哭時,羞怯的急忙從他的懷裡站起來。羞怯,那時她感到很訝異,自己居然還會有遺失已久的羞怯。

從那晚以後,看到林揚,她都會有臉紅的感覺,奇怪的是,她開始時常聽見同事們談及林揚,是自己以前沒注意,或是某些原因呢?林揚真的有如同事們所讚賞的那般嗎?

「該走了!再不走,時間就來不及了。」

林揚的話打斷她的沉思,看一看錶,六點了,再看著他,林揚,一點也不像是富家子弟嘛!他該有他的優點,否則不會受到同事們誇讚的。

剛登上船不久,船就開航了,她站在右舷甲板,看著,等待著。就在大海出現她的眼前的一刹那裡,她忘情的掩面嚎啕大哭,那富有強烈的生命力的海,只在一瞬間的觸擊,她就能夠強烈的感受得到,自己的脈搏竟與海的呼吸如此緊緊扣,呵!多麼神奇啊!海。

「看到舷邊的飛魚嗎?」

林揚的聲音自身後響起,突來的聲響,使她嚇了一跳,有種如當小偷被抓到的羞愧自心底湧起,他是什麼時候來到自己身後的,怎都沒有發覺到呢?到底他來了多久,是不是看到自己哭泣的那副醜像了,唉!看到了又會如何!想那麼多做啥?

「哦!是你!」

「看到舷邊飛魚的姿態嗎?」

「沒有啊!」

「喏!那兒!」

順著林揚手指的方向看過去,船和海平面所接觸的地方,有著一點一點金色的東西飛躍著,哦!那是魚嗎?飛魚?她仔細地看著,看著,可能真的是魚吧!

「是魚嗎?好像是魚吧!」

「這就是飛魚。妳看牠們飛躍的姿態,我常想人是不是應該學學飛魚,牠們為了看看自己生活環境──海底以外的世界,只為了看上那麼一眼,牠們須花費全身的力量,努力的飛躍,假如飛魚是人,海底以外的世界是理想,」林揚停頓了一會後又繼續說著:「那麼,這個世界到底有多少人仍鍥而不捨的追求理想呢?大多數人都忍受不了名與利的誘惑,以及孤獨與寂寞的煎熬,理想,在這個功利的社會,理想只不過平添他人一份恥笑的依據而已,妳說是嗎?」

林揚越說幾乎越來越激動,當面臨大學畢業後的出路的那時,他就下定決心,逃離都市,不管老爸一再地說,他為自己安排的出路有多好,我依然告訴自己,遠離遠離,遠離一個虛情假意的世界,每次看見老爸一逢節日必定大包小包的,說這包送給誰,那包送給誰,名單上的全是達官顯要,都是和他生意上息息相關的,那時,自己就曾告訴阿爸,不要助長歪風,否則有一天會把老本都當成禮送出去的。「小孩子不懂事,不要管大人的事情。」事實上,老爸的產業是越來越多,似乎是證明他的做法並沒有錯誤,所以老爸的禮也就越送越大越多。

難怪許多人都認定:施比受有福。

這是沒有規則可循的世界啊!儘管老爸的事業再成功,他仍然認定是失敗的,所以他幾乎想用「不屑」這個字來拒絶老爹安排的出路,赤手空拳的來到窮鄉僻壤的孤島工作,他相信唯有如此,自己才能不愧自己。

他,林揚,到底是個怎樣的男人啊!杜萱看著他越來越見激動的表情,仔細的咀嚼他所說的那一些話,關於林揚,她是稍微知道一點他的事情,看起來他是一個很有原則的人吧!可是,她想到是不是優裕的環境,使得他能一再的堅持自己的原則,假如他生長在貧困裡,是不是還能夠如此呢?這個答案恐怕永遠不會有定論吧!

「就算你說的有道理吧!但是,我想請教你,假如一個人面對這個社會,他有足夠求取最基本生活的憑藉,也就是說他有自己可仗恃的條件時,他就能夠堅持自己的理想,但是,反面呢?假如一個有遠大理想的人,他連最基本的生活都成問題了,那還能堅持自己的理想嗎?並非他無法忍受名利的誘惑,和孤獨與寂寞的煎熬吧!他必須活下去啊!人,只要能夠活下去,一切才是真實的,其餘不都是虛幻的,不切實際的嗎?」

看著侃侃而談的她,林揚下意識的頻頻點頭,她畢竟是個有屬於自己的思想的女人,多麼難得啊!在一片追求狄斯可或者物質生活種種享受的時代,思想是已被人遺忘,人都快變成被牽著鼻子走的牛了。

讚賞使得原本不見討厭的心迅速的變成愛慕,這種變數也是不規則遞增。

「一個人如果要追求理想,那麼就必須有一種認命,就是能夠忍受這一生的窮苦潦倒,這和生長的環境沒有絶對的關連。只要是生為一個人,都會有最基本謀生能力,最主要的,就是在於是不是能夠為了達到理想,而忍受窮苦潦倒,富裕的環境常常會使人迷失的。這也就是剛剛我為何會說人是不是該學學飛魚,飛魚在魚族甚至在海底都只是弱小的族類,隨時都有喪失生命的可能,但是牠們却能奮勇凝聚全身力量,只為了再多看一眼,海底以外的世界。這和人又有何不同呢?關於這種說法妳是不是有什麼意見?」

杜萱緩緩的搖頭,看看海吧!隨船試俥,為的就是看看真正的海啊!談論那些多無聊,多無意義。

「看!那邊有一群海豚。」

海豚!海豚!那自成一個世界的族頹,牠們嘻戲,追逐多麼地逍遙自在啊!當一隻海豚也不錯吧!

「妳在想什麼呢?杜萱。」

「沒!沒有什麼!」

「說話看,有什麼關係呢?看妳的樣子,好像有許多心事似的,否則眉頭幹嘛緊緊不放呢?」

「沒──真的沒有啊!」

「為何不肯說呢?說出來心情會比較開朗的………」

說,說出來,能夠說什麼呢?心情是否開朗早已不太重要,在過一天算一天的日子裡,還有什麼好計較的,開朗時,日子也會過去,不開朗時,日子也同樣過去,何況,這種日子早已成為習慣。也唯有成為習慣的日子,才能使沒有祈禱的生活,正常的有規則的運作,這是長久以來賴以生存的方式,她也一直不覺得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說,能夠說什麼,能夠說什麼啊!

 

 

 

「呵!好美的世界啊!」

林揚忍不住的高聲歡呼,呵!好美的世界啊!當浪再次的高高捲起,黃昏拖著沉甸的腳步走了,夜迅速的進佔整個空間,遠方漁船的桅杆粼粼點點,好美的景象啊!生命的絲絲片片,猶如在琳琅的舞動著,他注意的看著,一閃一閃的亮熄,月光是否想引為明證。

而她却長長的嘆了一口氣,當日子快捷的奔馳他去,她幾乎終日哀哀戚戚的,這個男人啊!林揚,雖然他是如此懂事,他的許多思想和觀念都比自己傑出,但是,她仍然以萬事具細的態度關愛著他,處處為他設想,為他盡力,有時候,倒像是母親對待子女那般,呵!她也知道,不該是這般的,自己何嘗不希望能夠有個讓自己產生安全感的男人呢?然而,那潛意識的母性,她不得不關愛他啊!難道這又錯了,即使錯了,也只能讓他繼續的錯下去,又有何辦法呢?

「我常想,人所失去的該用什麼方法才能尋找回來?」

張珮如似乎是心有所感,幽幽的說著,失去的,尋找回來?他真不知道,張珮如心裡想些什麼!想這些幹什麼呢?對於自己,這些都不該成為問題的,啊!每一個過程都有他存在的價值,人真的會失去嗎?他不認為是如此。

「什麼叫做失去呢?為什麼在妳的字典裡會有失去這兩個字。」

呵!為什麼會沒有失去這兩個字呢?人在成長的過程裡總會有失去與獲得的,這個男人啊!未免太過單純,可是每次和他談論問題時,他都講得頭頭是道,都能夠深入的談論,然而為什麼會沒有失去這兩個字,這要從何說起呢?比如說歲月失去,貞操的失去等等,不都是失去嗎?為什麼會沒有呢?

「所有成為過去的,不是獲得便是失去,絶不會是空白。」

「哦!是這樣子啊!那麼為何妳不把所有過去的都劃歸認定是一種獲得呢?」

如果事情是那麼簡單的話,這個世界將會變得一個怎樣的世界呢?失去和獲得是絶對相背而馳的。

「假如事情都能以劃歸或以認定來論斷,那麼便沒有所謂的對或錯的分別了。如果設使失去的過去是錯的,獲得的過去便是對的。」她停頓下來,想了一會又接著說道;「以一對相戀男女來說吧!男的和女的分離了,這就是失去;男的和女的結合了,這便算是獲得。」

「我還是不能完全贊同妳這種二分法的說法,失去和獲得不該有絶對的對或錯的分別,拿妳自己所舉例的來說吧!如果說男女的分離是起源於無可奈何,男女的結合是真正的非常圓滿,那麼妳的說法並無不可。但是如果說男女的分離是導源於雙方的不合適,妳說這是錯的嗎?而如果男女的結合是導源於盲目或逼不得已,婚後時常相互猜疑,爭吵,妳能說這是對的嗎?」看著她,林揚接著說道:  「所以說失去何嘗不是一種獲得呢?因為過程的價值是重於目的的價值。」

過程的價值真的重於目的的價值嗎?不見得吧!唉!這種觀念問題根本就是很難妥協的,討論豈不是更加無聊,更顯得毫無意義嗎?唉!失去的反正都己經失去,尋找到了又能夠回復當初嗎?「破鏡」真的能「重圓」嗎?那一條或許更多條的裂痕呢?是不是消失得了,恐怕是沒有辦法吧!唉──她長長的嘆了一口氣。到底是誰作繭自縛,到底是誰多事種芭蕉,種了芭蕉,又怨芭蕉。是誰?呵呵!順其自然吧!她想到林揚曾經說過,得之未必是幸,失之更未必是命。唉!未來的就交給未來去辦吧,過去也就還給過去了,即使錯了,就讓他繼續錯下去吧!

「看見過嗎?貝殼在海浪的衝擊下,雕琢成各種美麗的形狀,它不曾怨恨海將它放置於最孤寂的一層,却只祈求雕琢完畢之後,海浪能夠將它帶回沙灘,陪伴著喜歡它的人。」林揚的聲音再響起。

「難道一切只能在心底發酵。」

她何嘗不明白,世人的眼光是多麼的可怕,打從離婚開始,她就變得害怕世人的眼光,除了那種輕蔑,瞧不起之外,更多的探詢以及流言都使她不得不武裝自己,將自己的一切都隱藏起來,可是,這種偽裝與警戒的日子是多麼的辛苦,有如雙手雙腳被綁住一樣,何況,她一向過慣了無拘無束的生活,那種心性上的不能適應,使她一直想不顧一切的抗拒著,然而,她想到林揚,這個男人是否能夠不顧一切?想到林揚,她的心自然而然的,急速的降至冰點。

「流露於無羈的相攜,在世俗的眼光下,將會有更多的束縛。」

真的會有更多的束縛嗎?她多麼的希望從林揚的口中所說出來的,不是這樣的一句話,即使明明知道他會這麼說,她的心裡却仍有著濃濃的失望,唉!假如這個世界只有兩個人,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就不該會有這些煩惱了吧!而越來越多的人繁衍,分秒皆有紛爭的生活空間啊!人竟然擺脫不了重重的束縛呵!多麼苦難的世代,難道連感情都是一種苦難嗎?如果是,為何這個男人不能勇敢的承擔苦難呢?即使是必須面對再多的束縛,只要有愛,就該夠了,只要有愛,再多的苦難都會成為過去的,她一直是這麼地認為,可是,這個男人呢?林揚啊!林揚!愛可是無堅不摧的利器呵!想問問他,却又不知也難以啟齒。他會是如何的說法呢?

夜依舊無語,甚至深沉的令人駭怕,就如同此刻她猜不透林揚心裡想的是什麼?令她感到心憂她是越來越不能瞭解這個男人,他仍然遙望遠方,思索什麼?她不知道,輕輕喟嘆一聲,是企圖引起他的注意吧!但是,他却似無聽見,連動也沒動一下,思索什麼啊!林揚!難道多少個黃昏相攜到海邊,聆聽風聲濤聲,只是變為一種例行的公事了嗎?愛,在好遙遠好遙遠呵!永恆………什麼是永恆?………她喃喃低語,而後,唉──長長而且深深的嘆息!

「咦!怎麼了妳────

他終於聽見了,林揚別過頭問著,她抬起頭來,淡淡的望他一眼,而後又低下頭,又長長的嘆息!唉──

女人,真的是難以捉摸啊!他感到莫名其妙,為何她變得時常吁短嘆呢?一切的一切不都和以前一樣嗎?而珮如為何像是懷有滿腹的心事呢?真的搞不懂

?到底是為了什麼,再三思索,自己並沒有惹她感傷的地方嘛!呵!難怪有句俗語說:女人心、海底針。呵!女人,簡直莫名其妙,他將手伸出去,輕輕擁著她,扳動双肩,那雙惆悵的眼神,他幾乎有點不忍,也有著些微的激動。

「想過未來嗎?」

林揚的聲音打斷她的沉醉,為何美好的時刻總是特別的短暫,為何美好的時刻總是不能長久,為何──說到未來,幹嘛要提到未來,連目前的美好都無法把握得住了,提到未來做什麼?未來,好遙遠啊!天知道未來──她湧起無限的哀思。

「未來?」

她隨手抓起一把細沙,凝神注視著,細沙迅速的從指縫之間流失,在海風的吹拂裡,形成優美的畫弧,可是,儘管細沙的畫弧有如裙裾的擺動,如何的優美,細沙仍是無語的流失,歲月不也是這般嗎?盡是無語。

林揚輕輕地捧起她微仰的臉龐。張珮如呵!海的生命的寬廣的,澎湃的以及豪壯的,而海的流向是浪漫的,喜歡海,屬於海的人是不該會有感傷的,可是,她潸潸的淚水如珍珠般的閃耀,使得林揚也束手無策,注視著,擦拭著,還能怎樣呢?他覺得那個在座談會上,每次都誇張的擺動左手,有條不紊的談論,聲音及表情充滿堅毅的女人,似乎離得好遠好遠,似乎變得有點陌生。而母親呢?他想起母親,那一直活在他心裡的影子,似乎也漸漸變得模糊。呵!怎麼可以這樣。母親。

母親咧──回來。他用盡力氣,大聲的喊著。母親咧──回來。

聽到林揚喊著,居然喊著母親,她潸潸的淚水更加流著。這個時刻他居然喊著母親,呵!難道他的心裡只有母親,沒有自己,呵!還談什麼未來。多遙遠的未來。

「林揚,別走,我怕,我怕………」

 

    

 

「思台,別走,我怕,我怕………」

幾年來,她都能獨立的應付一切,即使是再大的困苦,再駭怕的事,她都能處之泰然渡過,而現在,在感情決堤時,自己怎變得這般胆怯,她感到好訝異。

「小萱………」

他更緊更緊的擁抱住她。這個女人,她到底在懼怕著什麼?他寧願自己是什麼都裝做不明暸,知道越多,痛苦也就越多,一切的一切都裝做迷迷糊糊吧!即使是知道,杜萱的感情是如何的專注,是毫無理由的層加著,也可說是毫無所求的付出著,而自己呢?根本不值得她這樣啊!多麼傻的小女人啊!為何要這麼傻

,為何會有懼怕呢?為何?

躺在這個男人,他的懷裡,杜萱感受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安全感,使得她鬆弛了每根繃緊的弦,一鬆弛下來,她覺得整個人好輕鬆,沒有一絲一毫的牽掛,可是她又感到自己的內心,竟是如此的空洞,沒有留下半點的記憶,於是她幾乎又有哭的衝動,然而,當那安全感越來越強烈時,她開始覺得其餘地都不重要,都是多餘了。但是,能長久擁有這份安全感嗎?這個男人,他還會停留多久呢?

夾在楊思台和小寶之間,雖然小寶並不排斥她,甚至和她相處的很好,她也很喜歡小寶這個孩子,因為他是個很討人喜愛的小孩。每次在教小寶讀書時,看著教著,她總會想起楊思台。這個惹自己心煩的男人啊!尤其是好幾次小寶天真的問著自己。

「阿姨,我的媽媽呢?我怎麼沒有媽媽?阿姨,妳做我的媽媽好嗎?」

這將要如何回答呢?這是一道多麼艱難的問題啊!踢給楊思台,讓他自己去回答吧!更何況她覺得自己並沒有權利告訴小寶這些些的問題。

「去問爸爸哦,阿姨也不知道,問爸爸,爸爸會說給你聽的。」

小寶滿臉猶豫。小可憐呵!

「阿姨,妳說給我聽好嗎?我不敢去問爸爸!上次我去問過,爸爸好兇好兇,好像動物園裡那隻獅子,我好害怕啊!」

「乖,小寶最乖了,爸爸最疼小寶的,不要害怕哦!來,說給阿姨聽,爸爸怎麼說的,為何你會說爸爸好兇好兇。」

「爸爸說:小孩別管大人的事,好好讀書就好了。爸爸講話的聲音好大,兇巴巴的,還有爸爸的臉………」

講著講著,那小小的臉蛋,似乎是想要哭出來。真的是小可憐啊!為了小寶的教導方式,她和楊思台發生過好幾次的爭吵,那有人動不動就對小孩子大吼大叫的。沒娘在身邊的小孩都已經夠可憐的,如果再害怕爸爸,那豈不是更加的可憐了。

呵!楊思台,這個男人啊!他不該會這樣子的。杜萱想著。雖然他最初留給自己的觀感,是極為惡劣的,暴躁的個性加上遢邋的習慣,但是,打從和他由淺而深入的談論情感開始,兩個人便時常攜手到海邊,向大海傾訴各自的故事和交換了許多各方面的觀點,而後,自己才算是真正的瞭解他,他呵!一個對於情感執著地如許深的人,怎會對小孩子發脾氣呢?更何況是自己的孩子。她看得出來,小寶是他的命根子,只不過他無法平復自己的心境,無法克刻自己的憂慮,這些她是能夠容忍與體會的,可是小寶呢?這麼小的孩子怎能懂得,即使說給他聽,他也無法領會的,唉!多麼惱人啊!楊思台啊楊思台!何不將過去的一切一切都丟棄掉呢?再美的過去也都成為過去,為何緊握著不放啊!楊思台!我呢?──杜萱差一點就就脫口而出的問他了,想想,還是不妥,那有女孩子這麼不害臊的。算了算了!談點別的好了。

「為何要執著過去的一切呢?思台。」

「妳不會瞭解的,那段日子,多麼美麗,多麼美滿。在香港那塊彈丸之地,我擁有一間別墅型的房子,位於空氣及各方面都很好的元朗,每次船一靠泊回家,看到溫馨的家,賢淑的女人,乖巧可愛的兒子,我就很不願意再回到船上,過著漂泊不定的生活,好幾次,我都告訴自己,這是最後一次上船,誰知道會演變成這樣。呵!」

「我想我能想像得出來,那種能讓你滿足的日子是一幅如何的圖畫,但是,想想看,已經幾年了,能找到早就找到了,何況假如真的讓你找到了,是不是能夠再回復為以前的那種日子的生活呢?你認為呢?」

「這些問題,我還沒有去想,反正,就等找到了再想吧!現在說這些想這些豈不是都是多餘的。」

「並非我希望你變得絶情,我只是覺得,為何你不能採取『盡人事,聽天命』的態度,看開一點呢?過去的日子再美再多彩,也都成為過去,就如同死亡的方式有許多種,不管你選擇那一種,死亡仍舊是死亡。不是嗎?難道你就打算一輩子生活在過去的影子下,那種缺乏生命的日子,和生活在死亡的影子下,有何不同呢?」

楊思台怔怔的望著她,杜萱是怎麼搞的,書讀的越多,話都越來越會說了,連思想觀念也都比以前進步,呵!簡直招架不住啊!該如何接答下去呢?好好的仔細想想再說吧!非得小心翼翼不可。否則真的會啞口無言,輸給一個小女孩,未免太洩氣了。

「妳所說的,我不敢說那裡錯了,只是,找那女人,是在盡人事,找得到找

不到當然是聽天命,我一直是抱著這種態度的。而過去雖然已成為過去,但却成

為我生命裡不可割捨的一部份了,這和死亡不大相同的,然而本質上都是嚴肅的

………」

「如果你讓過去成為自己生命裡不可割捨的一部份,那麼你就不該沒有想到現在以及未來,因為現在以及未來都會成為過去,都會成為你生命裡不可割拾的一部份,所以,假如你沒有設想到現在以及未來,那麼日後,就會是一段空白,空白的日子有什麼值得留在生命裡呢?於是,你的生命就停留在過去裡,這換另一種說法的形容,不就是死亡嗎?」

杜萱的言語越來越犀利,簡直是刻薄嘛!他的心似乎漸漸地流著血,杜萱的那些話啊!是沒有錯,是沒有錯,再怎麼講,自己都沒有充分的理由能夠辯駁的,只是………唉!杜萱是不能夠體會的,那種情感的被淘盡,情感的全部付出,怎能割捨,怎能痊癒呢?

陽光在忽然之間變多麼沉重,海浪似乎要將她整個人淹沒,她開始覺得週遭的一切一切竟是那般的令人厭惡,是否也包含著楊思台呢?是?不是?想著想著

,她發現空氣怎如此燥熱,汗流浹背,渾身上下都不舒服,這到底是什麼樣的鬼天氣,什麼樣的生存空間啊!

楊思台的心情,楊思台的矛盾,自己真無法體會嗎?真的嗎?

「可是,你不能自私的只有考慮到你自己啊!你也必須為小寶打算打算,至少,你必須好好的活………」

「當然了,我所做的一切,一切最壞的決定都只為小寶,否則………」

是了!他的活著,是為了小寶,甚至於他和自己情感關係的建立也都只為小寶,這種純粹只為了某種條件而建立的情感啊!難怪自己在他的世界並無地位,多麼不公平呵!不公平!不公平又能如何?又能怪誰?怨誰?誰要自己將全部的情感都投入進去呢?這又能說是錯嗎?到底錯的人是誰呢?

「除了小寶之外呢?思台,難道除了小寶之外,再也沒有別的事物,能夠引起你的掛念和考慮的嗎?」

除了小寶,除了小寶,他喃喃怟語,除了小寶之外還有什麼事物能夠引起自己的掛念和考慮呢?那個楚楚可憐的小女人?他已不抱著能夠找到的希望了。還有杜萱,杜萱,她是在暗示著自己吧!

「除了小寶之外,能夠使我掛念和考慮的事物,沒有啊!是沒有了啊!是沒有了啊………難道妳認為還有什麼事物,需要且值得我去掛念和考慮的,妳說說看吧!還有什麼?」

看著這個男人一付輕鬆的模樣,攤開双手,聳聳肩,她很認真的看著,看樣子,這個男子又不像是故意裝做不知道,只是,他真會沒有想到過自己嗎?這怎麼可能,明明是不太可能嘛!因為他不會是那種玩弄感情的男人,這點自己是可以百分之百肯定的,但是,為何他都沒有為自己設想過呢?呵!一定是的,一定是的,他是故意如此的,這個男人啊!都到了這種地步,何必再逃避,逃避就能夠割捨嗎?他是多麼地不瞭解女人心啊!何況,何況,若這也算是戀愛,杜萱想到,何況這還是自己的初戀呵!初戀是每一個人一生當中最最珍貴的,這是誰說的,多麼難以割捨得掉的情感,尤其是初戀。難道他不瞭解這一點嗎?狠心的男人。楊思台。

「你真的會不知道?真的需要我說,思台,別捉弄我了………真的非要我說不可嗎?你,你真是………」

「我真的不知道,並非我在裝蒜,或者是捉弄妳,小萱,妳就說說看,又有什麼關係呢?」

該來的總是會來,該來的總是無法逃避呵!他雖然露出一副不在乎的神情,但是內心却一直忐忑不安,終於來了啊!

「我!」

「妳?妳怎麼了?嗯!」

小萱,何必如此,何必如此節節進逼,何必啊,他在心裡低訴著。

「思台,你簡直是混蛋嘛!我──我能怎麼──我會怎麼,還不都為了你嘛

!難道,難道你都沒有為我想過,我──思台,你說,你說,我──你要我怎麼辦………」

「這………」

「你說,你說呀!」

「小萱,妳要我說什麼呢?要我說什麼呀──我,呵,小萱,說什麼都只有會拖累妳的,為何要我說,為何要再加深我的罪孽啊!」

他激動的緊緊抱住杜萱,那流不盡的淚水,潺潺而流,杜萱抽搐搖地喊著,他忽然覺得海竟是這般的可怕。

「思台,別走,我怕,我怕………」

 

 

「妳都沒有朋友?

「朋友!那只不過是一種心靈上的負荷,生活上的累贅罷了!」

「為何會有這種想法呢?」

負荷,累贅,她為何會有這種想法呢?這種想法未免太過偏激啊!年紀輕輕,又不是七老八十,歷盡滄桑,受盡人世間的欺凌,為何有此偏激的認定呢?

自從那次一道出海試俥歸來之後,大部份的時間他都和杜萱守著,天南地北的聊,海的誕生,海的死亡,或者逛書店,看電影,甚至在渡輪上打發一個晚上的時間。林揚發現,她竟然這般的將自己封閉著,除了上班處理公事以外,幾乎與外界完全隔離,這是多麼可怕的現象啊!雖然自己也體會得到,這個唯利是圖的社會,真正能用心去交往的人,實在很少,但是,至少自己沒有封閉自己,與外界完全隔離,所以能夠瞭解這種情形是文明進步的正常現象也能夠敏感的分辨出用心交往和用顏面交往的朋友是那一些,分辨之後,林揚都將他放在心內,不排斥某一部份,他一直認為用心交往和用顏面交往的朋友,各有其存在的必要,尤其是這個講究人情的社會。而杜萱呢?這個女人為何會深陷在回憶的世界,是她的排斥回憶之外的世界,或是回憶之外的世界沒有給她機會?林揚恍惚是懂,却又恍惚不懂,呵!杜萱!

「朋友真的是一種負荷,累贅嗎?」

「是的!」

「不覺得這個想法太過偏激嗎?」

「怎麼會,這和偏激根本扯不上關係的!想想看,你是不是有時候會突然的想起朋友,甚至想和朋友見面,聊聊天的衝動,有時候,發覺自己非常要好的朋友出賣自己,有時候………唉!你說,這不是心靈上的負荷,生活上的累贅嗎?」

「朋友的含蓋面非常廣。妳說的是一種現象,沒有錯,但是,凡事總會有一得失的同時產生,為何妳盡往那方面去想呢?朋友,至少能夠使妳不再孤獨,不再沉緬於喚不回的往事,不再封閉自己………」

「對於我,我自認為是性情中人,所以,我寧願堅持我的想法,因為,一旦脫離孤獨的軌道,我再也無法忍受孤獨,你知道嗎?」

「我呢?算不算是妳的朋友,是不是我使妳脫離孤獨的軌道……… 杜萱,勇敢的面對現在以及未來的生活,只要是人,就不可能逃避人群,單獨的生活。杜萱,過去的,只能當做夢一般,絶不能當做一種生活,懂嗎?」

每次和他談話,和他在一起,杜萱都覺心裡就會激起渴望,希望能將遺失多時的青春捕捉回來,他的每一句話都足以撩起她的衝動,那一刻什麼矜持、尊嚴,早就抛棄在九霄雲外,都已變成虛假,這些些都是讓自己深感害怕的,林揚啊林揚,到底誰是魔鬼,或是天使?那種令自己心驚肉跳的日子,是否又再度降臨了呢?那孤獨的軌道啊!

杜萱頓時感到自己的情感如浪濤的捲起退落,這般反反覆覆的翻騰,攪拌,她就在這種爭戰下靜默不語。而林揚卻很專注的凝視著她,那隨風飄拂的長髮,多令人憐惜的杜萱,她的迎向海挺立,有如海和她在做一世紀的抗衡與搏鬥,誰會是最後傲然的生存者?看著她的神情,林揚却也難以斷定,會是杜萱嗎?

驀然一陣強勁的風,夾著迎面襲擊而來的浪濤,她不由自覺的震動一下,下意識的後退,看到她嬌小的軀體搖晃著,林揚以敏捷迅速的動作攙扶著她,一雙手卻在刹那間變化成緊握她纖細的手,一種內在潛伏的情愫如洪流翻滾,她沒有掙扎,反而輕輕的倚靠著林揚的肩,好久好久沒有將自己繃緊的心,放鬆下來了,多麼舒服呵!可是………會不會又是一副殘局呢?自己是否禁得起情感的再次打擊?那時會是什麼情景呢?怎堪想像,唉!她搖搖頭,不去想那些惹人心煩的問題,難得有放鬆情緒的時刻,好好享受這一刻的滿足與甜美吧!將一切未來都交還給時間去煩惱吧!

「坐下來吧!」

「嗯!」

坐在海灘上,他輕輕的擁著杜萱,聆聽海風的歌頌,那倚靠肩頭的髮香,陣陣飄進,他開始有著昏厥的感覺,原始的慾望漸漸燃燒瞳孔,看著,她漸漸的放大,母親的形象與她幻化成一體,想到母親,林揚閃過一個念頭,杜萱會像母親嗎?哦!不像!她們都有各自令人著迷的特點吧!不!不能將杜萱幻化成母親的形象,這是一種褻瀆啊!母親,那無可倫比的神呵!

他輕輕托起杜萱的下額,端詳著,那歲月留下的痕跡,該如何才能熨平呢?那留在臉上的哀愁,該用什麼方法才能化解呢?惹人愛憐的女人啊!他告訴自己

,好好地全心全意地呵護著這個女人吧!瞬及他將唇貼印在另一個唇上,這是永不遺失的印鑑證明吧!杜萱頓時覺得措手不及,來的這般突兀啊!然而,却也來的令她這般感動,所有遺失的青春都在貼印下拾回,思台似乎又回來了,哦!不!比思台更是熱情的男人,更是具有自信心的男人啊!她回以熱烈的交溶。浪一波又一波的撞擊,時間有如在這時候停止了,世上的一切一切都變成多餘,還需多說什麼?

久久,分開,看到林揚想要開口說話,她急忙地用手去遮,不要破壞這寧靜的氣氛啊!何必多說什麼,多言是無益的,一瞬若能代表永恆,那麼,這一刻自己便可算是擁住永恆了,又何必多說,何必再企求什麼?她柔情的望著林揚,那雙有如淌滿淚水,水汪汪而且會說話的眼睛似乎又復活了,林揚的眼睛。

「杜萱………」

「嗯||」

夜深似乎情更濃。海浪也似乎更加的澎湃不已。

「杜萱………」

「嗯||」

她的臉上充滿著滿足安詳的神色,林揚欲言又止,實在不忍心破壞她的遐思,多麼容易滿足的女人啊!誰會忍心傷害了她呢?好殘忍的心呵!

「幹嘛一直看著我呢?」

「………」

「喂!喂!不要一直瞪著人家嘛!」

「………」

杜萱撒驕的搖動著他,哦哦!她在說什麼,自己竟然想得入神而沒有聽到。他仍注視著杜萱,那撒驕的神態,多麼像小女孩,多麼地迷人啊!他幾乎沉醉在杜萱微慍的神態之中,哦!杜萱!

「喂──喂||林揚──

「哦哦──妳叫我是嗎?怎麼了,有什麼事呢?」

「你是在想什麼嘛!想得那麼入神,叫你好幾聲了,都不理睬,嗯──

「哦!對不起。我還會有什麼好想的,有著伊人在懷,不亦悅乎,妳說,我會想什麼?呵──

「誰知道,哼!男人的心思儘是往壞的方面鑽,說:你在想什麼壞心思,是在算計著什麼?哼!」

杜萱裝出一副不依,想要捶打林揚的動作,緊握著双拳,林揚心想,呵!粉拳綉腿,可是,看她的樣子,倒是別具風情。林揚也故作求饒狀。

「天地良心,我只是很單純很單純在想妳而已。」

「哼!天曉得,鬼才相信呢!好啦好啦!該回去了!明天還得上班呢!」

明天,明天過後,明天過去之後的明天,杜萱和林揚的情感不斷上升,而且兩人彼此也未曾隱瞞情感的流露,更未曾忌諱他人的知曉,廠裡的同事都以訝異的眼光看著他們兩人,幾乎都很好奇的探詢,他們湊在一起的緣由,但是林揚也曾在無意之中聽見,有人說他們確實是絶配。絶配,呵!就讓那些喜愛說話的人盡情的去說個痛快吧!林揚只祈望能夠好好的擁住這份感情,這才是最實在的吧

!於是利用幾天休假,他帶著杜萱到台北去,認識自己的家庭,也和老爸見了面,頑固的老爸似乎蒼老了許多,也顯得很孤單,林揚覺得奇怪,那和自己說不到兩三句話,就好像要吵架的老爸,居然和杜萱談得那麼投機,有說有笑的。呵!怪哉!難道真的是有那緣份嗎?

「我覺得你老爸好孤單哦!他多麼希望有人陪他呢!」

「是嗎?」

「看他年紀這麼大了,還要自己忙碌事業,多可憐呃!」

「是嗎?」

「你難道不覺得自己應該留在他的身旁嗎?」

「是嗎?」

「不要盡是說是嗎?說說你的想法嘛!」

「說什麼呢?對於商場的種種,我一直是厭惡的,何況,老爸的想法與做法和我不一樣,妳說,我不走,留下來做什麼?」

「不管如何,你必須去適應啊!因為你是唯一的兒子,你不接管,難道任由他垮掉嗎?」

「當然我也不希望有那麼一天,是,我實在過不慣那種虛諉應對,沒有屬於自己的生活啊!」

「你自己不是說道,凡事可行與不可行皆在於自己的果斷力與堅毅力。不是嗎?」

「假如我回來,妳是不是願意跟我一道北上呢?」

「這………我總得考慮考慮吧!」

「有什麼好考慮的,到我老爸的公司上班不也一樣嗎?」

「到時再說吧!」

林揚實在捨不得離開這份濱海造船廠的工作,在這兒自己能夠無拘無束的生活著,而且工作上可以盡自己的能力發展,不必阿諛,不必諂媚,不必巴結的環境,這純樸的漁村啊!怎麼捨得離開,誰願意從單純投入複雜的環境之中呢?可是,離開似乎是勢在必行了,又有何辦法呵!好在有著杜萱同行,有著她在一起,林揚感到寬心了許多。

至少在忙裡偷閒時,能夠和杜萱到八斗子看海看日落看日出。

呵!好美的八斗子海邊。

 

    

 

來到海邊,已不知經過了多少時刻,夜越來越深越長,浪潮似乎無盡的延伸,風也哆嗦的銘刻,海灘上烙印的日子即將成為絶跡。

林揚想到離開學校的日子一天天的迫近了,而後就必須上船實習,頓時,他的心有一種解脫下的罪惡感,也有一種臨別依依的新生感,這兩種感覺交雜著,使得他非常的矛盾,是該懺悔呢?或是慶幸?在矛盾的煎熬下,那些有詩有夢的生活秩序幾乎被破壞無遺了,張珮如的影子越來越模糊呵!

想到上船實習,林揚的心是雀躍的,從服役海軍,在艦上看海開始,他就瘋狂的喜愛著海了,那跟隨海的心情而起伏不定的日子,是多麼地富有生命呵!而今,能夠再度的有一段較長的時間,和海共度每一分每一秒,怎能不雀躍啊!

海呵!多麼無拘無束,多麼逍遙自在,想到這些,林揚驚覺害怕,自己是否會被束縛住呢?呵!不行不行,怎可以一離開校門的束縛,就立即走入另一個束縛,何況這是一個可怕的束縛,呵!不行不行!張珮如,這個女人,只因自己不想那麼早就被綁住啊!

張珮如,這個女人,打從林揚發覺自己總是將她和母親的影子混雜在一起。每次和張珮如在一起時,林揚就會有著母親也在身伴的錯覺,他喜歡這種錯覺的存在,因為母親一直是他心底唯一的神,所以他更加毫不保留的和張珮如看海以及其他種種的交往,他也從不避諱旁人的眼光,但是,隨著年歲的漸長,許多事物的觀點也隨著改變,是想得更深入或是見異思遷,他未曾追究過,只知道自己曾自問著,這份情感能夠長久嗎?這種情感能不能算是愛情呢?想到這些,總會令自己感到非常的心煩,久久不能平靜,好幾次,他都告訴自己,不要再去想那些了,隨他去,順其自然發展吧!管他是什麼情,管他能不能長久,反正到時候再講吧!總是能夠解決的。

而現在,張珮如,她那依戀的眼神,她那感傷的神色,她那潸潸的淚水,都成為自己生活上的干擾啊!畢業原本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上船實習更是應該雀躍的,但是,為何自己的心熱不起來?為何自己總會害怕面對她,如果她提出那個要求呢?自己該怎麼辦呵!漂泊的心如果受到某種責任的束縛,是否還能夠漂泊呢?一切的一切是不是都會變得毫無意義,張珮如呵張珮如。那飄忽的母親的影子。

「環境是不是會改變一個人的生活?」

林揚突然冒出這麼一句話。是有感而發,或是在暗示什麼?為什麼他沒頭沒尾的突然說了這一句話,張珮如覺得有點莫名其妙,摸不著頭緒,環境?改變生活?人呵!人是多麼脆弱的動物,怎不會改變?

「環境不只會改變一個人的生活,甚至會支配一個人的生活。多麼可怕的環境啊,人居然不能自主呵!」

「環境真的那麼可怕嗎?我倒不認為人會受環境所支配,人會不能自主,雖然環境會改變一個人的生活,但是所謂改變的因由,是指思想觀念的改變,你認為呢?」

「我不覺得這和我的說法,又有何不同之處呢?」

「不同不同,絶對不同,這是根本上的不同。每一個人在不同的時期都會有不同的思想,而隨著思想的轉變,每一個人在各種的環境下便有不一樣的生活,所以環境改變一個人的生活,應該是思想改變一個人的生活環境,這種說法是不是比較明確,因為人假如尚須受環境的支配,那麼人還稱做什麼人呢?妳覺得如何呢?」

思想的轉變,他是不是在說他自己呢?張珮如此刻對於這些問題非常地敏感

,此刻呵!眼見一年鳯凰花又開,驪歌又將輕唱,他就要遠離在自己視野之外了,他,林揚呵!多少日子以來,自己總是將他當做生活的重心,自己全心全意的投注在他身上,而多少日子以來,能夠使自己依持的,也唯有日夜同遊海邊的他而已,如今,他必須上船實習了,自己怎能不哀戚他走後的日子是多麼地未知呢?何況他竟談起思想的轉變,以及生活的改變,這豈不是一種令人訝異的巧合嗎?他到底想說什麼呢?

遠方漁船的桅燈竟已全部熄滅,天地之間一片漛黑,萬籟雖已俱寂,但是對於她,張珮如而言,却不再是靜謐的悠遊了,而是,淒清後的猙獰。多麼可怕的海邊啊!

「思想是有可能會改變的,但是一個成熟的人,他的思想儘管可能改變,那種改變,只不過是比以前想的更深入更透徹而已,也就是說大原則仍然不會改變的。」

她只能這麼說,也只能這麼說啊!總不能說所有的都有可能改變,而愛是不可能改變的,總不能這麼說吧!愛是思想體系的一部份,愛是否會改變呢?林揚

?能夠這麼說嗎?明知道該來的總是會來,有如溪水,一直不斷的向東流,而林揚呵!隨溪水流走嗎?那愛。哦!不!那愛不是溪水,是海水,永不乾涸的海水,千百萬年前是海水,千百萬年後仍是海水啊!林揚呵!

畢業舞會的日子終於來臨,會改變的終究會改變,而踏離校門的事實是不可能會改變的。走在馬路上,霓虹燈輝燦的招手,人群不停息的穿梭,車輛如水無止的流奔,構成一幅多彩多姿的景象,真的是多彩多姿嗎?人在這種只有表象的世界裡,難道不會迷失自我的孤寂的靈魂?走著,林揚覺這個刺眼的空間,竟然亳無自己立足容身的寸土之地,一陣陣冰冷,一陣陣恐懼,自腳底昇起,遍佈全身,他便急急忙忙的牽起張珮如的手逃離,走向畢業舞會的揮別。

華爾滋圓舞曲的抒情節奏,道出多少歡欣,多少心酸,他輕擁著她婆娑起舞,旋律明顯的震動著,他就更緊更緊的貼吻著她,世界漸漸的遠了。遠了的世界。

道不完的珍重,握別難免會有嗚咽,離開會場,自小港信步的走到狂歡後的城市,子夜的慄冽增添幾分斑斑的寒意,張珮如的悲愴,深深附合著,他整個人整個心沉沉甸甸的,好想好想將自己的生命給予她。

夜已無語,而風却有情。

陣陣出航的汽笛聲,林揚含有太多解不開的結,他臆測歸航後,一切都將會淡忘,張珮如是否仍會企盼他的歸航?

「別忘了我在等著你的歸來。」

「………」

她殷切的叮嚀著,使得林揚不由得不點點頭,而心裡却想到,歸來又能如何?呵!這是一個必須突破的繭。

船在海的漂流下成一斑點,漸漸的又失去踪跡,一切的一切都只有在記憶裡,海依是浪濤澎湃,風仍是跟蹌的吟哦,情却盪旋在無語之中。張珮如盼著。林揚以水手的狂態,在枯燥且有限的空間找尋解脫。船在長久的開航後歸來,東二碼頭琳琅地刺激却仍蓬勃。

走在街道,他想著,何必去敍情呢!那繭已在時間下突破,張珮如現在何方?據說已獲得更真摯的希望。

水手乃如囚犯,陽光只在心裡。實習結束後,林揚便隻身來到孤島工作,水手乃如囚犯啊!雖然自己是那麼地喜愛著海,可是看見許多人有如失去陽光的囚犯,自己竟也有著瘋狂的意念與衝動;雖然老爸為自己安排的出路是如何地光明,但是自己却不能忍受老爸的經商方式,於是,林揚選擇了有海的工廠,即使不能上船,即使沒有看得見的光明的出路,有了海,有了海還有什麼不能滿足的,有了海還有什麼好遺憾的,呵!海!

多少日子來,林揚都會到這海邊,海的感情,海的豪壯,海的澎湃,使他遺忘了許多,也獲得許多。他仰首遠方漁船點點燈光,浪濤,海風,強烈的震撼,那有如母親的女人呵!那女人叫什麼名字呢?怎麼連她的影子都想不清楚,那般模糊呢?唉!算了!只要能夠記得母親容顏就好了,忽然看見一波跌落,又見一波漲起。

一波跌落,一波漲起,林揚想起畢業舞會結束的那晚………。

 

    

 

浪走浪來,這是永不停息的工作,站在海濱,杜萱遙望著那幢燈光幾乎全部熄滅了的別墅,而後長嘆幾聲,便將眼光轉移到忙碌的海浪,海浪為什麼都不會覺得疲乏呢?一個海浪剛走,另一個海浪接著又來到,如此不停的循環著,為的是什麼?她實在無法想出海浪的忙碌是為了什麼?得到了什麼?假如不為什麼,又未得到什麼,海浪為何不會抱怨,為何仍不停息的一波拍著一波呢?而自己呢?為何那麼多理不情的煩惱將自己生活的秩序攪成一團紛亂?畢業的日子一天天的逼迫了,想到這些,不管做什麼事情都覺得不對勁,畢業呵!楊思台啊!楊思台,為何那麼殘忍。

幾年來,面對著海輕輕的低訴衷情,而浪總是激起洶湧的情愫,杜萱早就深深的依附在他的世界,分割就宛如依賴無菌室生存的人走出了無菌室。但是,楊思台却從未肯定的留在身旁,從未讓她那顆提著的心放下來,即使她能感受到楊思台對自己的愛,對自己的情,可是,為何不能勇敢的面對啊!

「畢業後有什麼打算?」

「找個濱海的學校教書,或是回到院裡,院長是一直希望我回去的,唉!這些都不重要,到時候再決定好了!」

「有沒有想過結婚?」

怎會問這種問題?問這種問題豈不是多餘,豈不是………明知故問,簡直是混蛋嘛!她苦澀的甩著頭,望著他,驪歌聲響越近,存在的結也似乎越纏越多,她希望把自己纏成繭,而後,能有一瞬的瑰麗也是美好的,但是,他却始終飄逸在自己視覺之外,然而,能夠否定,抺殺這份情感嗎?遺忘更是難呵!結婚?和誰?海?呵!楊思台,別逼我,別用這種方法逼迫我啊!這種問題不該從你口中說出的,她好惱且恨的低語著。

「結婚?和誰?」

「這該問妳自己啊!」

如果杜萱說出來的竟是自己,那時該怎麼辦?這將會成為一個多麼頭大的問題啊!問她這個問題,只不過是讓她多為自己考慮考慮,只是提醒她而已,竟然未想到她會做何想法?呵!笨死了!

多麼笨的男人。該問自己,是該問自己,但是能夠直言嗎?畢竟自己不是如此大胆的女人啊!說不出口,他應該知道自己是說不出口的,為何還要說,問自己,呵!這男人!打什麼主意呢?

「你應該知道的啊!」

「我知道?我怎會知道呢?」

「哎啊!不要讓這個問題了,多麼地無聊!」

既然他要裝做不知道,而自己又不便說出口,那麼盡談這個問題做什麼,再談下去還不是沒有結果,不如不談,否則只是增添自己的傷感而已。唉!何必跟自己過意不去呢?

「那麼,說說看妳對價值這兩個字的看法,好嗎?」

價值!這個男人為何盡談這種不著邊際的問題,真的是莫名其妙啊!

「我不知道你說的意思和你要我說的是什麼?真的,我不明白!」

「每一個人都有自己認定及確立的價值觀,所以才會有努力奮鬥的方向,有的人是致力於金錢,有的人是致力於名聲,這種執著有時並不因得或失而有所改變,我所謂的對價值這方面的看法就是指這些而言,妳該能瞭解我的意思了吧!」

哦!原來是這樣啊!對於女人而言,名與利這兩方面的價值觀應該是沒有多大的企圖心存在,當然是會有例外出現的,但是這種比例相信是極微小的,以自己來說,雖然在孤兒院成長,到學校求學,總會有日後要好好爭一口氣的想法,而這種爭一口氣的想法也並未建築在名與利之上,只是很單純的要求自己上進而已,她實在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楊思台,對於價值觀這個問題,自己根本未曾想過,如果說執著,那可以說的也只有情感方面呵!咦!他該不會就是要自己說情感的執著吧!情感,假如情感也要以價值來衡量的話,那麼情感未免太低賤了,情感會有價值嗎?情感不該是以有形的眼光來評判,甚至論定的,情感應是個人在無形之中感受,一種自然流露的呈現啊!她始終認為情感是超乎在一切之上的,即使院長曾說情感是一件奢侈品,再三的告誡自己別去嘗試,但是當自己在無形之中感受情感之後,她却認定情感是一件偉大的藝術品,絶對無法以世俗的眼光判定的,秉持這個觀點,她亳無所懼,也亳不後悔的傾洩所有情感,如同大海一般的澎湃不止,難道這是自己的價值觀嗎?她真的無法接受也不願意以這種粗俗的字眼來形容,這是多麼大的褻瀆啊!可是不說這些,還有什麼好說的呢?自己又能夠說什麼呢?

「一個女人她一生追求的會是什麼?我想不會是事業的成功與否,不會是名與利的成就與否吧!那麼她會有何價值觀可言呢?假如說每一個人在追求過程裡的執著都可用價值觀來形容,那麼對於女人而言,一個等待戀愛的少女,日日夜祈使白馬王子到來的執著,以及一個在戀愛中的女人追求甜甜蜜蜜的約會執著

,甚至一個結婚的女人,平凡的要求家庭幸福美滿的執著,這些些執著真的能夠以價值觀來標示嗎?我不知道你是以那種標準來衡量一件藝術品的價值觀,對我而言,這簡直有點不可思議。」

「我想妳可能誤解我所說的價值問題了,我所謂的價值,並不是單純的指功利主義的有形價值而言,甚至包含無形的價值,這種價值並非是標準或是等級,而是指個人生命裡所佔的比例多寡,只是一種觀感而已,這麼說妳是否瞭解,所以說藝術品雖然是無價的,可是每個人都會有個人的看法與想法,相同的,對於情感,每個人也都有不同的執著,每一個女人也都有她不同的執著方式與執著的內容,不是嗎?」

「既然是這樣,你何必用價值觀這個詞句呢?我總認為這不是一個想要什麼就能夠得到什麼的世界,所以人的執著並非是完全著眼於圓滿的境地,換句話來說,人的執著越來越是整體的一小部份而己,我的想法就是由此衍生的,我的執著是以此做根據的,所以只要是能讓我覺得值得執著的,我會毫不考慮後果或者考慮結局,而堅持執著到底的,即使明知道後果和結局是殘缺,亦是如此啊!」

這該是很明顯的表白了吧!楊思台啊!這個男人說這麼多的話,目的豈不要自己表白嗎?假如他仍然不能明瞭自己的心意,那也沒有辦法啊!其實他早就該明瞭的,何必再問,他,楊思台啊!

「小萱,這是一個毫不圓滿的世界,人能夠用來追求圓滿的理想境地的時間,可說是很少了,而再把有限的時間花費在沒有結果的執著裡,是否有那份價值呢

?妳可不要又誤會我這兒所說的價值,我的意思是說將有限時間花費在理想的追求,是不是更有意義呢!情感的追求也應如此吧!」

這種說法本身就含有功利主義的色彩啊!情感的追求難道不能算是理想嗎

?而理想的追求是否必定有著圓滿的結果?難道不能圓滿的理想就必須放棄,這不是功利主義嗎?假如理想是那麼容易且必定能夠追求到手的話,這個世界便不會是一個不圓滿的世界了,呵!這個男人說話越來越矛盾啊!可是處心積慮的說這些話,為的是什麼,自己是應該很清楚的,想到這些,杜萱就覺得很悲哀,假如他能豪壯的接納自己,包容自己,那麼其餘地自己都可以不去計較的,就會感到很滿足啊!然而,為何他不能?為何不能?

風好淒涼的吹拂,浪花似乎也在哀鳴,而時間就在兩個人靜靜的對立下溜走,她覺得楊思台對自己,竟是超乎平常的體貼,時常抽空陪伴自己,或是兩人帶小寶去野餐,畢業的腳步卻無情的走來。

就在畢業典禮完成歸來時,杜萱才發現他竟然不告而別了,在那一刹那她整個人幾乎暈厥,一連幾天,她呆呆的坐著哭著,伴著屋外不絶於耳的浪濤聲,最初她幾乎還懷有一絲的翼望,楊思台回來,小寶回來,最後她終於死心,徹底絶望的念頭一湧起,她就想到死,他走了,自己還有什麼好留戀的呢?在冰冷刺骨的海水裡,她却又似乎聽見楊思台的聲音,小萱,我會回來,我會回來。從海水裡走出後,她仍痴痴地等著盼著。想著那些年的情景,呵!竟然像夢一般地過去了。楊思台啊!為何忍得下心呵!

當下定決心封閉自己後,她南下返回孤兒院,待了一陣子,看到那群孤兒,她就會想到自己,一想到自己,她就會想起過往的日子,於是,院長也勸她進入社會,多和人群交際,心情或許會比較開朗些,在幾家公司裡,她選擇孤島上的造船廠,那兒有海呵!海呵!海是否能夠沖淡一些往事。

幾乎所有空閑的時間,她都來到海邊,在廠裡,她都將自己緊緊禁棝著,不和同事交往。而在海邊,看落日夕陽殘暉,數著太陽消失在海平面,心也跟隨著沉下去,未見漣漪。

四年多的日子浪濤侵蝕她的意志,捲走她的才華。

楊思台啊楊思台呵!快點回來,快點回來,此刻佇立海邊的她,大聲的嘶吼著,小寶,難道你不會想念阿姨嗎?浪高高的濺打上來,呵!好美的水花,那濺滿一臉的水花多美啊!美,這個字眼彷彿已離得好遠妳遠,忽然之間,她想起畢業典禮的前一天晚上,柔柔的月光下,晶瑩迷人的海濱,楊思台所說的話。

「小萱,唯有能讓妳自己紮實的感覺到幸福的人或事物,才是值妳去執著的。」

這就是價值嗎?楊思台啊!多麼醜陋的幸福呵!價值?她再也忍不住地嚎啕大哭………

 

 

「林揚,什麼是價值呢?」

太陽緩緩自海平面沉沒,偌大的海灘只有兩條人影,緊緊的依偎。

「管他什麼是價值!看看海吧!再多的言語,再多的智慧都溶在他的無語之中,聽聽海吧!那麼讓人沉醉的歌聲………」

「好啦好啦,一談到海,你就沒完沒了,謬論一大堆,走吧!回家去吧!丫頭醒來,看不到我時,又要哭個不得的………」

「呵呵!有了女兒,陪我看個海也嫌囉嗦了!」

哈哈──一連串的笑聲,伴著海風的陣陣呼嘯,遠揚,人影也漸漸變小,變小………

人影終於消失,而海歌繼續不斷唱起………。

 

──一九八四年二月 現代創作二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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