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曦初綻
一
跨出陰翳的牢房,陽光熱情的招呼。阿土伯緩緩抬頭,陽光原來是這般可愛。哦!好久沒有好好接受陽光的洗禮了。陽光──蒼老的生命;陽光──生命。他忽然發覺自己已經失去那份和社會搏鬥的意志了!是誰奪去?為何失去?他的臉上浮現一絲絲苦笑。
望著站在監獄大門的妻女及親友,那種相識的情感似乎隔得好遠好遠,似乎有著刹那間的陌生。為何如此?他的心顫抖了一下。但是,只維持短暫的時刻而已。內心卻不由自主的湧起一股深深的愧疚。二年的時光,妻女們的日子是如何渡過的?那必定是一段艱困的日子啊!怎能想像?怎能想像呵!他輕輕地搖著頭,頭搖著。是否希望將什麼搖落?
生命中如果喪失那股搏鬥的意志和衝動,生存是否就成為多餘?而游離在人群如板的面首上,似乎一動也不動訕笑著。
跨過火爐,到旅社洗一個澡。據說這樣便能「過運」,便能將所有的霉運去除。即使是毫無根據的習俗,阿土伯仍然很慎重的做著。回到闊別二年的家,家是否沉寂已久?歡樂聲呢?是否早已遺忘?他彷彿感染到家道沒落的氣氛,想到自己日漸衰退、年邁的軀體;即使欲振也乏力,哀傷急速地佔滿整個心胸,死亡似乎每一分每一秒的在身旁侵蝕;而希望在何方?
阿土伯的心情久久不能平復,一坐定,望著圍在四週的親友、老伴、兒女、他只能傻呵呵的乾笑著。所有的人是否等待著他訴說一個故事。能夠說出什麼樣的故事啊!再多的話都哽咽在心頭;時間在靜穆中悄悄爬過。他忽然覺得,好像少了一個人。再巡視一遍,咦!阿亮仔怎麼不在?阿亮仔到那裡去了呢?這個排行最小的兒子一直是讓人擔心的。而另一個兒子阿明仔卻躲在一角嚎啕,是因為重振家道的重責大任開始落在他的肩頭嗎?他記得阿明仔說過;即使無法光耀門楣,至少必須將歡樂聲帶回這個家,必須讓阿爸阿母毫無遺憾渡過今生。
那年變故發生的時候………
●
阿土伯被法院傳訊了!
阿土伯被拘留了!禁止會面!
一道道消息傳來,阿土嬸,一個只知相夫教子,樸實無華的女人,聽到法院傳訊就已經嚇得魂飛九霄,痛哭流涕,再聽到拘留,不准會面時,立即昏厥。怎麼會這樣?不!不會是真的。醫師為她注射了兩針後,不久她就醒來,緊張的問著。叫女兒趕快撥電話到地政事務所查詢是否屬實。當一切證實之後,阿土嬸和女兒立即坐上計程車,來到法院。禁止會面,來了又有什麼用處?等著!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她們仍不死心的等著,右拜託左拜託,仍然是一句句冷冰冰的──於法不合,礙難從命。每一個人都理直氣壯,幸災樂禍的──沒有那個權力。她們繼續等著,等著有權力的人出現。有權力的人卻都失踪了!她們失望了,有如世界末日即將到來,阿土嬸率先掩面嚎啕大哭大喊,女兒也陪伴著哭起來。慘不忍睹的二重唱啊!唱唱唱,唱給誰聽?鐵石心腸的人聽聽吧!
哭著回家,看到這幅悽愴欲絕的畫面,阿明仔哀慟地奪門而出,淚珠爬滿臉龐。天啊!一個平淡無奇,不與人爭的家,為何遭受如此的命運。
街道上,車輛、行人密佈。阿明仔似乎覺得,每一個匆匆而過的眼光都是奇異的,那種瞧不起、輕視的視線冷冽傳來,包圍在他的四週,一圈又一圈。滾開吧!滾開吧!信步走著,想著,走著,想著。淚水自臉頰流過,流入口中,鹹鹹澀澀,吞進去又流出來。一個為家奉獻大半輩子,一個服務公職三十餘載依舊兩袖清風,一個自己心目中最和藹的阿爸,竟然會落到這種下場。
地政事務所永遠都是充滿著熙熙攘攘的人群,匆匆忙忙的進進出出。矩形櫃台將辦事員牢牢的圍著。市民們宛如在酒吧間買醉,轟然調笑,而一部分辦事員正忙碌於陪醉之中。阿土伯仍是靜靜地埋首於一大堆文件之中,乾癟的雙手不停地掻動著稀疏的頭髮,偶爾咳嗽一兩聲。都市重劃計劃新辦法、舊辦法的土地買賣登記,確實把他搞得暈頭轉向的,年歲日增,身體的狀況急速衰退,而家庭的負擔卻仍未能卸下,這些都足夠讓他煩惱老半天,好幾次跟老伴提起自己打算提早申請退休,老伴卻以退休下來,做什麼?日子豈不是更無聊。想想也是有點道理。阿土伯想著。自己唯一的嗜好就是打打牌,萬一,因為無聊而天天打牌,將退休金全部輸掉,那時,家裡的生活費怎麼辦?兩個還在讀書的兒子怎麼辦?唉!算了!算了!反正日子還不是一天天在過著。
可是,為何那些老同事,一個個都開始富裕,購屋、購車。想當初光復後,大家還同居在一幢宿舍裡,一樣貧困啊!然而,如今他們都可以說是小有成就了,而自己呢?沒有一片瓦,仍然守著那幢住了三十幾年的宿舍。想到這裡,阿土伯不禁唏噓。
唉──一聲嘆息未落。地檢處的人將他叫到事務所後面員工停車的地方,低談一陣後,他就被請到法院,坐上車子,心裡頭一片空白,茫茫然地被「涉嫌重大」的罪名移送偵查,且隔離不能會見任何人。
阿土伯似乎看見天空的烏雲越來越多。密集的雲。天空居然不見了!
阿明仔記得小時候曾經聽過一則故事。那時,老師講得有聲有色,比手劃腳,每個人都被蓋得一楞一楞地,所以,他對這則故事的印象很深刻。故事的內容大略是這樣──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隻頗具靈性,聰明慧黠的小鳥,成日在綠野遍林,萬里晴空下,帶領那群幼雛,自在的翱翔、遨遊,盡情地享受大自然的一切,聆聽來自白雲深處的天籟。看著幼雛們漸漸豐盛的羽毛,內心有股難以遏止的喜悅,這是一個充滿溫馨的家庭啊!牠彷彿看到每一個碰見牠們的族類都露出羨慕、嫉妒的眼光,又似乎欣賞著這幅和諧的構圖。呵!還有什麼比生為一隻鳥兒來得幸福、快樂呢?
可是,那一天,有一個自傲的狩獵者,據說是最愛好和平、保護弱小族類的「人」吧!以鑑賞家的姿態出現,口中卻說著:鳥兒鳥兒,飛進來,我是為了保護你。牠知道那些甜言蜜語的背後隱藏什麼。於是,牠急忙帶領兒女逃離,然而為了那隻稍微受傷的雛兒,牠竟然逃避不了,被囚居於精緻的籠子裡,狩獵者掛在窗前,天天餵牠最好的食物,天天欣賞自己的傑作。
鳥兒卻一再地掙扎,望著窗外浩瀚的蒼穹,多麼自由空曠的天地啊!而兒女們悽愴欲絶的哀鳴,聲聲震撼牠的肺腑,牠便猛撞看似脆弱卻牢固的籠子,但是,毫無用處,自己的力量是那麼地微薄啊!鳥兒無何奈何地開始絶望。
絶望中,牠想起人類所謂的輪迴論,所謂靈魂界說。或許這是唯一的途徑吧!於是,牠便開始絶食運動,希望自己的靈魂能圍繞在兒女身旁,保護且引導牠們的航向,別又落入偉大慈悲的圈套,等到牠們羽翼真正豐盛,能夠分辨安全飛行區或警戒區時,自己也就感到慰藉,亳無遺憾的讓靈魂休憩。
鳥兒終於在狩獵者的鑑賞下睡著,狩獵者再三哀嘆,為鳥兒造了精緻的塚,但掩埋不住鳥兒的靈魂,化為一道青煙,在幼雛周遭縈繞。
阿明仔曾經將這則故事,講給人聽。阿土伯記得。在隔離期間,這則故事時常鮮明的浮現,鳥兒多好,精神生活的重視超越人類啊!鳥兒真好!
那隻鳥兒呢?處處築巢,處處為家。
破舊的屋子座落在即將開發的街道,兩旁的高樓大廈彷彿時時都有壓扁矮小的日式房屋的趨勢。這是一幢自日據時代建築至今從未翻蓋的宿舍。只有在每年農曆年前,市府才會派員來做整修前的調查,整修費用是依據職級的高低劃分,外包給承包商整修,這其間所產生的實際費用便極為有限,所以儘管整修,仍然破陋不堪,畢竟;每年風雨侵蝕和整修的情形有著一大段距離。
從邊門進去,可以看到寬敞的空地上種滿了花木:葡萄架上結滿一顆顆令人垂涎的葡萄,蕃石榴挺拔的樹枝上一粒粒碩大的綠意點綴著,牽年花繾綣的依偎牆面,菊花孤傲的迎風而立,喇叭花笑盈盈的迎阿每一個人,這裡簡直是一幅充滿蓬勃生機的世外桃源,眼前的景象足以使人覺得這是一戶多麼懂得生活情趣,多麼怡然自得,詩情畫意的人家。
走入客廳,破陋的牆壁,粗糙的擺設,幾張鮮明顯眼的月曆,靜止的掛鐘,大大小小的奬狀,一張約有幾十年歷史的桌子,看不出是書桌或是餐桌,可能是多用途的吧!牆角還有一張礙眼的彈簧床死寂地躺著。
跨上台階,入目的是長出鬚鬚的榻榻米,紙門也綻開好幾朶花,黑白電視機恍恍惚惚的播演,幾只搖搖晃晃、殘缺不全的籐椅,一對滿臉皺紋,乾癟的夫婦和板著臉的兒女沉默的坐著,這種沉寂的氣氛在此間擺盪著,似乎透露一股沒落的悲淒。
沒有歡樂,沒有歌聲,這個家。這個家的景象在阿明仔的內心構圖,扣除沒有記憶的那段日子,總是透露著一股淡淡的哀愁,總是覺得缺少那麼一點什麼。貧困的家庭,難道就產生不了甜蜜嗎?難道貧賤的日子真的是百事哀嗎?阿明仔也不知道自己未來能為這個家改變什麼?只知道自己漸漸地對這個生存的社會感到懼怕,毫無信心。
那時,最高興的莫過於半夜的少棒轉播,阿土伯總會買土司、果醬,一邊吃一邊看,多麼奢侈的享受啊!而在平時,家裡總會擺上一兩桌牌局,阿明仔和阿亮仔都躲在阿土伯背後觀戰,方城之戰結束後,阿土伯如果贏了就會買麵包給家人吃,所以阿明仔總是祈求阿爸贏!對於這個家,他認為這是最值得記取的快樂了!
而當阿土伯不再回家,每次看到牆角那張無人的彈簧床,他就會想到阿土伯的事件,有如夢魘,牢牢地纏繞著他。好幾次睡覺,他都在一身冷汗下驚醒,而後神經質的前後左右觀望,瞧瞧,再長長地嘆一口氣──
阿土伯怎麼沒有回來?
那些關心阿土伯的親友們,七嘴八舌的談論著自己所聽所聞,對於某些傳言,他們似乎都有著一份心悸。阿明仔卻越聽越難過。親友們所說那些,他完全不懂,十九歲那時候的他,只單純的生活在讀書的世界裡,所以他曾反覆地想著,真的是那樣嗎?如果真的是那樣,以後的日子怎麼辦?他開始擔心生活。
而阿土伯呢?從未有過的念頭,卻都一一出現。朋友、良心………他覺得好孤單,活著好無意義,當自己的手被溫柔地拉著,蓋下那個模子時,一切似乎都成為定局。多麼難以預測的人生啊!
命運之神似乎自天邊捎來冷冽的嘲噓。
幾天後,阿土伯被移送法院,檢查官提出公訴,罪名──
說什麼他也不會相信阿爸會貪污,他相信阿爸的清白,但是,這些都沒有用。突然而來的家變,令全家陷於愁雲滿天的變故,狠狠的砸碎了阿明初次成形的理想,還未當成逃兵就被逮回去啊!
阿明仔總是想不起來,童年的生活是如何渡過的,只知道打從入學開始,家人對於自己的課業就盯得非常的緊,除了讀書還是讀書。每次聽見同學提起假日全家到那兒去玩時,阿明仔都會感到嫉妒和嚮往。郊遊,多麼遙不可及的夢啊!這種單調的生活,促使他凡事都聽從家人的安排,他尋找不到自己的方向?理想?興趣?這些他都不懂。偶爾聽到這個詞句,想深思,卻只見一片迷茫交織而成的網,難以理解啊!
家人對他是百般呵護。「溫室中的花朵」,曾有同學這麼說他。而他生活的周遭幾乎都是柔弱的女性,阿明仔的個性也在懦弱中成長,雖然潛在的反叛性必然累積,但卻已註定他無法果斷的生存。
在十八歲那年,阿明仔受到同學的感染,找到契合心靈的某種聲音,那就是文學,他有如饑餓多時的難民,將全部精神投入文學世界,他試圖逃脫他人既定的指標,以自己心靈的呼喚為依歸,那是一段痛苦的煎熬過程,卻也是生命開始塗抺色彩的轉捩點。
他滿懷希望北上參加復興文藝營,十九年來,這是他第一次參加團體活動,所以他顯得有點靦腆,但是十天下來,他覺得自己獲得好多好多,那份內在心靈的充實,使他肯定歸去必能提昇自己,在文學領域裡開拓一條更為寬闊的路。
然而歸來不久的變故啊!當幾個年輕力壯的陌生人拿著「搜索令」到家中,東翻西找時,他有著被侮辱的忿怒,那些難以下嚥的話啊!呵!文學,文學能夠拯救踐踏的人格嗎?呸!文學!呸呸!他只能畏畏縮縮躲在一旁,眼睜睜地看著那些人離去!
為何這般柔弱,阿明仔深深地對自己感到不滿,然而,卻又莫可奈何。身為長子,必須承擔家裡的一切責任;他是這麼告訴自己。可是,從聘請律師到找人研究案情,以及開庭種種紛爭,幾乎全由姐姐頂著,忙碌著。他是很訝異姐姐個性上的轉變,那份剛毅堅卓的個性和以前的姐姐是截然不同啊!他深深佩服姐姐,為這個家她付出比自己還多得多多!
姐姐那時的薪水幾乎都交給阿土嬸,維持家計。阿明仔怎能不痛恨自己呢?每天依舊攜帶豐盛的便當上學,依舊必須用笑臉周旋於同學之間。尤其是想到阿亮仔,這個十歲就會方城之戰的小弟,白天在汽車修理廠當學徒,夜晚讀書,幾乎抽煙、喝酒、賭博、嚼檳榔樣樣精通,而且不管高不高興就幹上一兩句。這是誰的責任?每次一想到,總會有許多事情糾纏在一起,阿明仔感到極端地煩悶,每次意圖提筆抒發,一股愧疚之情便湧起,長久不散,於是執筆又擲筆。課業及文學創作在這種情形之下,完完全全的失敗。他覺得做任何事情都好像不太對勁!
「自由心證」判決下,兩年可悲的日子終於定讞。
所有的可悲都緣於兩年前,蓋販厝的商人參加選舉活動,為了求取當選,投入大筆金錢,結果雖以高票當選,卻被合夥人察覺資金短缺,數度追查始終支支吾吾,不得所以,該合夥人心有不甘,一紙告到法院,惹起軒然大波,加上報章雜誌的藉題發揮,所有的事端都急速的擴張………
為什麼吞佔那些資金?
兩年前,那一批販厝為了趕快辦理登記,代書說按照規矩,一戶伍佰元,那一筆錢就這麼花掉的。
證人?
代書和陪我一道送錢去的人。
兩年前的一草一木,一幕一景,日期時間,所有的人都能歷歷如繪。以常理論斷,只單純送錢拜託提前辦理那些案件,而事後毫無往來的陌生人,能夠清清楚楚的說出門前種樹蘭,邊門種葡萄,後院種蕃石榴等等逼真的描述,那麼這簡直是圈套啊!否則怎可思議!可憐的代罪羔羊!阿土伯好不服氣!但是不服氣又能如何?法律是公正的,法律是平等的。天平的兩端豈不是相等的!
阿土伯只能夠將「賄賂」、「貪污」吞進肚子裡,看看自己是否會撐死。
阿土嬸的髮絲漸漸翻白。她和女兒焦急的委託律師想辦法,只要能夠平安無事,花再多錢也是值得的。
一審七年、二審三年半………近一年的審判到定讞,原本窮困的家,淪落到四處舉債過日子,許多親友忽然間都銷聲匿跡!阿土嬸覺悟自己必須堅強的站立起來,即使再苦也要咬著牙渡過。
阿土伯從看守所被移送監獄時,刑期大約只剩下十個多月。但是一年多的日子,他卻有如幾十年般,那麼地難挨。對於世界,他幾乎完全絶望;對於未來,他幾乎完全不敢去想。日漸衰退的身體怎能渡過尚存的刑期。活著不能走出監獄大門,死了總能夠走出去吧!這一場苦難真的應該結束了啊!阿土伯想著。
至少總有一天會發瘋的。移送監獄?老來竟受盡人生種種煎熬,難道自己前世做過什麼壞事嗎?可是,從小自己就非常篤信佛祖,虔誠的燒香拜佛,為何佛祖沒有庇佑,反而遭受此種報應。阿土伯嘀嘀咕咕個不停,三十幾年平淡的公務人員生活竟然是這個下場。監獄的大門開著──做人要有良心。
做人要有良心嗎?
他不再單純地活在教科書上所寫的世界。阿明仔開始覺得那些都和實際有著太大的差距。或許那些都是理想吧!也有可能是中國人的民族性吧!他認為自己在忽然間長大許多。接觸的層面較為寬廣了,而所聽所見的自然增多。煩惱與擔憂也隨之而來。監獄內的種種描述竟是這般齷齪,雖然他很懷疑那些描述的可靠性,但是血肉相連之情,怎能不煩惱不擔憂呢?那瘦弱的老人家。情何以堪!
知不知道在裡面強權就是真理?老鳥必定先修理菜鳥,有時候修理到眼青鼻腫,血流滿面,仍照常修理。
還有裡面的人都有一雙勢利的眼睛,如果菜鳥或是較晚進來的,他們家人沒有三、五天送些菜餚及送錢來的話,那麼這個人就慘兮兮了!
聽說便坑就在床舖旁。菜鳥還得將便坑當做洗臉盆使用,嘔心死了!
十九歲那年,阿明仔急速的轉變。文學鉅構中存在不滅的愛震撼他的心靈;殘缺的家,迷惘的課業,柔弱的性情………等等,都引發他對於以情感支撐自己的渴望。
面對那群一同出力將漁網拖上岸的漁夫,他不禁讚嘆,多麼堅強、紮實的人啊!每天下課,他總是害怕回家,面對愁雲滿天的家,談起阿爸。於是,他時常走過防風林,來到海邊,偶爾也客串漁夫,幫他們將漁網拖上岸。然而有一次看到網內掙扎鐵甲魚,他忽然覺得自己多麼像那網內的魚。掙扎的心!何處是依歸呢?
而在文學與課業的爭執、衝突下,每天面對那些工程名詞更覺得艱澀無味,即使成績總維持在中等以上,但是隱隱約約認為,總有一天自己會背棄所學的。而背棄之後呢?但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是長子,孤苦的阿爸阿母需要自己奉養。靠什麼奉養?他好迷惘,越思索越徬徨,時刻感到那股來得莫名其妙的恐懼,害怕未來的日子。
他只能時常怨嘆自己優柔寡斷。走入人群,活出生命;這是友人告訴他的,他卻只能在人群外觀望。別人和自己,多麼懸殊的差距,他的腳步更加顛簸了。
在一次文藝活動中,他生命的第一個女子出現了,即使那個女子大他三歲,他毫不猶豫地迎進心底,雖然,他不知道那是稱之為愛情,只曉得夜夜和那個女子在機場促膝長談是一件快樂的事!
機場是他此生最為懷念的地方了。在那兒,有人告訴他,何謂愛何謂情;在那兒,他頓悟如何去愛,如何使之發酵。有了這些,瞭解這些後,他的生命展開另一番新的境界,過往的種種豈不是有如一齣可笑的戲。
翻開舊作,阿明仔狠狠咒駡自己的無聊!
阿明仔總是以編輯校刋的名義請公假,那個女子必定會陪伴他去探監,使他那股奔騰不已的激動得以平穩。
走進高高的圍牆,他都會感到一股陰森肅殺的氣氛,辦完一道道手續後,到會客室等候。髒亂、嘈雜且哭泣聲不斷的會客室實在令人難受,然而往往卻要等好久。
每當阿土伯削瘦的身影緩緩出現,他的心自然而然的急速跳動,渴望與害怕時常是混淆不清的。隔著一層薄薄的壓克力板,見面,只能倚靠冷冷的電話筒說話,淚和血無止的流奔,近在咫尺卻有若天涯啊!為何無法盈盈一握。一塊冰冷密封的壓克力板隔成兩個世界啊!他常會興起一股衝動,想狠地砸破那塊壓克力板,將被隔離而成的兩個世界回復成一個完整的世界。
大約都在話未說完,通話時間就到了。好幾次話說到一半聲音不見了,他竭力的喂,阿土伯似乎也吃力的喊著,兩個人就眼注視著眼望著,淚在眼眶盪著。短促的見面,長久的痛苦啊!
他記得有一次看到一個眼神呆滯的中年人,在通話時間結束時,一邊望著親人一邊走進去。隨後聽見一位女士說:那個人時常在牢房裡發呆,獨自低語,不知說些什麼?又說:他會變成這個樣子,聽說是為了某件案子,他將所有罪過獨自承擔下來,事後,那些答應他想辦法及照顧他的家庭的有關人員,一個個都推諉不理,避之若邪,他忿怒得想寫自白揭發,兒女卻又勸說得饒人處且饒人。自此他始終悒鬱不展。阿明仔最擔心的也就在此,每次掛上電話筒,走進去時,阿爸總是頻頻回首!阿爸是否會變成那樣呢?他唯有祈禱!
阿明仔在每一回探監回來,心裡都不舒坦好幾天,那處不是人待的地方,卻又不得不去啊!時間就在這種矛盾的煎熬下,痛苦的溜走!
每一條皺紋刻劃出每一個苦難的輪迴!阿土伯。
在人群外觀望,阿明仔是深感自卑的。他總覺得自己醜陋的外表,毫無氣質可言,標準東方人的矮小身材,又無幽默流利的口才,加上柔弱的個性,他只能孤獨地神遊在自己建築的領域,或許他曾遭受太多的戳傷吧!
對於情感,一直是他生命中最為慘淡的一部份;而他卻有滿心的情愫無處奉獻,阿明仔只好以自己敏銳的觸角,捕風捉影般的渲洩於字裡行間。這種自瀆式的慰藉,帶給他短暫的歡愉,卻又引起許多人不諒解,駡他情感過於泛濫,阿明仔唯有苦笑,笑裡含有多少無奈、多少悲愴。誤解就讓他存在下去吧!
情感是我的罪。阿明仔內心一再地自責。
然而自從那個大他三歲的女子出現,引領他走向成長的路程,使得他重新建立自己生存的價值,文思也如泉湧一一活躍眼前,那段日子該是他生命中最輝煌的時光了,多少希望與理想都會有系統的規劃,他漸漸知道,何謂獨立!何謂自主!
那個女子就在陪伴他到溪頭渡過畢業旅行後,一聲不響的走了。阿明仔知道,當那個女子含著淚水讓自己輕輕一吻,將會成為最初最後的一吻,多麼苦澀的初吻啊!他未曾預料到,分離會來得那麼快;快得令自己難以接受這個事實。
他一再試圖挽回,莫名其妙的分離,從何挽回起呢?何況無處尋著那個女子的蹤跡,北上實習的日子漸漸近了,阿土伯也從不見天日的地方歸來,屬於這個家的重責大任已開始落在自己的肩頭,阿明仔瞭解,必須先建立自己、紮實自己,才有資格談論其他。想通了這一點,他的心情便較為開朗。
那個女子也有她自己該走的路吧!
「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打從阿土伯關進去之後,阿土嬸就沒有笑過,女兒賺的錢畢竟有限,家裡吃的、用的、兒子的學費,以及每隔二天送一次菜餚和錢,這些支出是夠嚇人的,於是,她咬緊牙關,時常奔波於香港和台灣之間,賺取蠅頭微利,勉勉強強的維持這個家。
奔波於香港和台灣之間的緣由來自阿土伯的事件發生不久,阿土嬸失去音訊達三十年之久的的老母,突然從新加坡捎來信箋,而那封信從新加坡到台北到高雄到台南到………輾轉全省各地,整整旅行了好幾個月,竟然還能收到。在信中方知侄兒現居住香港。就這麼連繫上的。
隔年!阿土嬏的老母來到台灣,或許那是阿土嬏那段日子來一的一次喜悅,但也只是短促的喜悅,聽老母談起家鄉的親人以及她如何得以在十幾年前到新加坡等等,真的是熱淚盈眶。
當老母因身體不舒服而做全身健康檢查時,醫師的診斷書判定食道癌後,阿土嬏暗自流淚,不敢告之,掙扎多日,還是決定將實情說出,老母說,她要返回唐山,死在家鄉!見不如不見啊!老母返回新加坡的那天,阿土嬸含淚的送走老母登上飛機。永別啊!老母!阿土嬸在心裡輕輕地喊著。悲哀的中國人!
好快卻又難熬的兩年,阿土嬸漸漸削瘦,頭髮急速翻白,她仍然必須挺起微駝的背,撐到阿明仔出頭!
阿明仔出頭天囉!
●
歸來後的頭幾天,阿土伯有如被遺棄在深山林內幾十年的士兵,突然被人尋獲後,遣回現代文明社會,生活總覺得格格不入,尤其是每到半夜,都會突如其來的驚醒,獄中的一景一物,多麼令人難忘啊!
那是一股永遠無法抒解的悒鬱!
阿土伯的身體日趨惡化,百病纏身,唯恐等不到阿明仔兄弟倆結婚。他們兩人何時才能結婚啊!
阿亮仔經常半夜才回家。阿明仔要到基隆實習了!
二
盼了將近六年,六年的日子不知如何渡過的!阿明仔終於要結婚了,從訂婚到結婚整整拖了將近一年,阿土伯時常嘮叨的嘀咕著,那有人訂婚那麼久的,為什麼不趕快結婚呢?如今,阿明仔終於要結婚了!
阿土伯的喜悅是超過任何一個人的。看到自己播下的種籽已開始萌芽,這種喜悅實在難以形容。望著阿明仔手挽新娘向自己和老伴行禮時,阿土伯簡直是手足無措,只好猛打哈哈,那應該是打從心裡發出的笑,笑得嘴巴都閤不攏。
所有苦難,所有的艱困都將成為過去。再過幾年,這個家又會充滿歡樂,含飴弄孫的日子不遠了!阿土伯喃喃自語著!
送走親友,這晚阿土伯睡了一個六年來最甜蜜的覺,夢中,幸福冉冉走來!
阿爸高興的神情盡入眼底,阿明仔知道,他必須花費數倍於他人的心力,建立一個充滿甜蜜的家庭。即使必須背負再多的苦難,必須淘盡心中的愛。他也知道,這個家,如果只有阿爸、阿媽及剛剛加入的這個女子,那麼就比較單純和容易甜蜜了。但是偏偏却多出一個令全家頭疼不已的阿亮仔。多了一個阿亮仔,阿爸阿母的快樂能夠永久嗎?阿明仔有時候好痛恨他,而有時却又覺得他好可憐。過錯在於誰?阿亮仔!
●
阿亮仔轉變最大的時期是在退伍後。他和阿明仔一樣,都有一股迫切需要情感的慾望。差別在於阿明仔能夠理性的駕馭,而他却隨心所欲,好幾次的更換工作幾乎都是為了女子!當然還有其他因素。想到在汽車修理廠時的無拘無束,他就無法安定的在一家工廠待上兩三個月。打卡、上班不准說話………多麼地累啊!
他總認為自己是註定無法安定的,束縛對於自己而言,有如缺乏氧氣的人,也好像自己的脖子被套上一條繩子!於是,他自己也搞不懂,在友人的牽引下,竟然會走入餐飲界。
從煮咖啡到調酒,他的手藝越來越高明,然而三教九流的朋友也越來越多,阿明仔一直很擔心,不知那天會發生事情,驚天動地的大事。雖然阿明仔相信只要能夠把握自己的原則,「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這句話就無法成立,問題是:阿亮仔會有自己的原則嗎?即使有,阿亮仔會有把握及堅持的定力嗎?
阿亮仔!
阿明仔要到基隆實習,對於這個家而言,是一件大事──
自人生戰場上敗退下來的阿土伯,變得更加沉默,每天除了看到落葉就掃地外,大部份的時間就是看報紙、看雜誌、看武俠小說、看電視………幾乎過著與外界隔離的生活。他時常感慨,人假如落魄就沒有朋友,那些以前常來聊天的老友為何一個個都不見了!每次一想到朋友,他就忍不住哭泣,淚水流向肚子裡!
他的性情越來越孤僻。阿明仔時常勸他多到外面走走,看場電影也好。越封閉自己,心情會越惡劣,但是阿土伯依舊無動於衷的靜坐在那兒!
可是,阿明仔北上那晚,阿土伯竟然主動要到車站送別。火車隆隆,他的心却抽搐,望著月台上那兩位白髮蒼蒼的老人家,阿明的淚水緩緩流過臉頰………
阿爸阿母,請您們多保重。
飼子!飼子是種義務。偶然間聽到阿土嬸這麼說。阿亮仔感到很難過,自己真的讓她那麼失望、傷心嗎?
阿亮仔是不輕易讓他人看穿他自己的,生長在一個全是女人的家庭及舊傳統保守觀念下,誰能逃脫懦弱、膽怯的束縛呢?許多人的誤解,更加使他不想做那些多餘且無聊的表白。
阿明仔常覺奇怪,為何阿亮仔的所作所為和他無意中顯露的心性,竟有如此大的差距。阿亮仔不知道自己能夠說什麼?自己一直赤祼祼的接受外在環境的磨鍊,儘管置身混濁時,會有一時的迷惑,他深信自能夠昂頭走出去。
這是個什麼世界?做人!是錢或是人在做人?他告訴自己,必須找出一條賺錢的大道,讓所有的人瞧瞧。
他却不敢相信,自己居然摀著臉哭了。那次,阿明仔到酒店找他,告訴他,你成天不回家,家裡有什麼事情發生,你能知道嗎?或許等你想到回家時,已找不到家了,也可能見不到阿爸的最後一面了。阿亮仔知道,但是却好懼怕回家,面對家人的長篇大論,他提不出半點反駁的論據,除非自己成功,否則沒有人會相信的!
自己又何嘗願意「子欲養」而「親不在」啊!「了屘仔子」就讓全世界的人說自己是「了屘仔子」吧!英雄不論出身低。身份、地位是用什麼疊起來的呢?阿亮仔告訴自己,不希望再有一個貧窮的家,那種掙扎的日子實在令人害怕啊!
所有的苦難與掙扎,都用生命去洗刷吧!
當阿亮仔製造層出不窮的問題時,最傷心難過的應是阿土嬸。小時候,她最疼溺這個最小的兒子的。記得阿亮仔六歲那年,有一天半夜,他突然渾身抽筋發抖,阿土嬸嚇得立即揹著他跑到醫院猛按電鈴,那時,醫藥並不發達,所以,即使她苦苦哀求,許多醫院仍舊拒收,在絶望中,幸好有位老醫師答應盡力一試,並無十分把握,阿亮仔的命就這麼撿回來。
撿回來的一定是垃圾或廢棄物嗎?阿亮仔所賺的錢都花在打牌、玩女人、喝酒等方面,尤其是打牌,據說還欠下不少錢呢!打牌是遺傳因素吧!十歲就學會方城之戰的阿亮仔,而今却陷在方城之中。陌生人要錢要到家中,摩托車從買來到失去,前後騎進當舖三次,最後一次阿土嬏一氣之下再也不肯拿錢讓他去贖回來。
她發誓,從今以後當做沒有這個兒子,管他是死是活。這樣,自己或許還有機會多吃幾年,多些時日接觸這個世界。
基隆的雨是有名的。阿明仔的心卻不再潮溼。他不知道,為何遠離家庭,日子立即頓覺無拘無束,輕鬆多了!近一年的日子,雖然偶爾會想起家庭的種種不如意,卻都是短暫的。每天,他都能起得很早,走一段不算短的山路到公司。閒暇不是釣魚、郊遊,就是打打橋牌、看看書,隨手寫寫想說以及所思的短札;這種生活何處可尋!
至少今生留下一段無拘無束,美麗且逍遙的篇章了。實習結束不久,阿明仔便進入海軍艦隊服役,天天與海見面。他總是習慣在艉甲板上,望著藍天望著大海,以及舷邊的飛魚。藍天的平實,大海的寬廣,飛魚的搏鬥給予他許多的啟示。他似乎找到和自己脈搏相通的事物。
退伍的前一晚,軍艦正好出海操演,從高雄到澎湖,對於這個海域,阿明仔做最後的巡禮,讓思緒隨著海風肆無顧忌的奔馳!
明天,又是一個新的旅程,從澎湖機場飛回高雄。阿土伯和阿土嬸在家門迎接。
他們似乎迎接著希望啊!阿明仔!
阿亮仔終於闖了大禍。只為了一個風塵中浮沉的女子,值得嗎?只要是發乎真摯的情感都是值得的;阿明仔那麼認為,問題是從何判定是否真情?他知道阿亮仔從不想這些的。
事情的發生是阿亮仔和那個女子在馬路上爭執,為了挽留那個女子,他搶住她的皮包。想不到她掉頭竟往派出所報案,說阿亮仔搶劫。如果這也能算是搶劫,這個社會天天有多少搶劫的事情發生。然後,一群混日子的人物出現了,極盡威脅恐嚇之能事!
警員也找上家裡,和那群混日子的人物!說是好好談談,卻被架往派出所,戴上手銬。對於一個並非現行犯的人,據瞭解,不該戴手銬的。阿亮仔傻傻地坐著。阿土嬸開始四處託人說情,但最主要的是那群人啊!
阿明仔不得不出面和他們談判,從三十萬到十五萬到十萬,最後以五萬元成交。阿亮仔回家了。
但是據說還藕斷絲連。阿亮仔北上就職,那個女子也一道上去,賃屋同居。阿土嬸氣得渾身發抖。想到,前世不曉得造什麼孽啊!為何今世天天燒三支香仍然如此!佛祖啊!顯顯靈吧!
阿土伯的身體卻急速的退化。每天幾乎都須打針吃藥。看到他,阿明仔就想起朱自清的「背影」。那只剩下一根骨頭的軀體,曾遭受多少折難啊!
以前,阿土伯是很注重穿著打扮的,而今,髮長到沒有辦法才理,衣服穿到破洞也沒有關係。阿明仔好難過,尤其聽到阿土伯說,你在上班,必須整整齊齊,他就會想到阿土伯的工作為何會失去?如果不失去,阿土伯也不會過著不見天日的生活,也不會染上嚴重的氣喘病。
每夜,聽到阿土伯在睡夢中發出急促的呼吸聲,阿明仔總會想到一隻瘦弱的老牛,拖著很破很破的車子,他的眼淚就很不爭氣,老牛為何還要拖破車?
這幅景象具體且鮮明的撞擊阿明仔的意志。從退伍進入電子界開始,他就將薪資全數交給阿土嬏。能夠做到的也只有這樣。日子雖仍困苦,卻勉強可以溫飽,因為阿土嬏尚有幫他人看顧小孩。
第二年,阿明仔認識了一個女子。為了讓阿土伯的心願早日達成,他知道自己必須採取猛烈的攻勢,外加七騙八拐。而唯一依靠的是那支未曾荒廢的筆。約會總是需要花錢的,他卻連約會的錢都要靠稿費甚至於借貸啊!
而阿土伯終於開懷大笑,當阿明仔的婚期決定時。他似乎看到寂寥的家漸漸熱鬧。開始富有生機了!
所有的事業都要有廣闊的交際,良好的社會關係,阿亮仔知道,如果要自己開店,就必須擁有十足把握的客人,這也是他目前努力的目標。
而在很湊巧的機緣下,阿亮仔的朋友頂下一間兼營酒店的咖啡專門店,要他出面主持。這就是他浮沉四載的結果。晚上他又在一家咖啡專門店工作,他相信,自己的計劃已經一步一步的實現,總有那麼一天,那麼一天啊!
掙扎酒店開幕了!
三
阿明仔失業了!阿明仔的突然失業有如晴天霹靂,將一家人的生活步調搞亂,再度陷入愁雲慘霧之中,阿明仔內心的愧疚實非任何人能夠體會,他不知道是為了什麼,所知道的理由,都無法說服自己,如果說人必須在一連串的爭權奪利或者迎阿諂媚中才能生存,他不得不承認失業這個事實的到來。
他一直是一個生活在自己認知,自己堅持的原則的世界裡的人。即使日子活得艱困,至少活得仍是個真正的自己,仍能保有僅存的尊嚴。或許因為如此,即使埋頭苦幹,投入全部心力,對於公事,必定做最迅速的處理,卻仍然難逃厄運,雖然他的工作態度獲得大多數人的掌聲。
人與人建立的關係應該是互相敬重,一切的評判標準才能正確,才不致於偏頗,然而,人是愛慕虛榮,好大喜功的動物吧!阿明仔真的不知道,人性為何如此卑微,難道獸性真的急速擴張嗎?那麼,生存豈非時刻置於危機中,如此失業又何必怨嘆,相反地,可說是人生的另一種轉機吧!他唯有如此這般地告訴自己。
賦閒在家,阿土伯和阿土嬸未曾表示什麼,那個女子更加的體諒,深怕觸及他的傷痛,越是這樣,他越加難過,內心越加焦慮。他已漸漸淡忘莫名其妙的事件,所以即使曾有某大報記者願意出面舉行記者招待會,炒成熱門新聞,他也作罷。
「舉頭三尺有神明」,阿明仔相信。不管環境的變遷如何,他唯一感到慶幸的,自己仍保有一顆摯愛的心,這絶非是一個福薄的人所能擁有的。
於是,他將自己完全投入文學天地裡,將近四年所思考的各種現象忠實地記載下來,而一些既往無法頓悟之事,也都豁然澄明,這種豐收使他的人生旅程又向前進一步。他相信,總有一天自己必定能在亂草叢堆裡,走出一條屬於自己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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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明仔有時候會想到阿爸和自己的際遇。阿土伯被判收受賄賂,以便加速辦理土地登記,而阿土伯的頂頭上司呢?如果說阿土伯曾接受賄賂,那個頂頭上司會是清白的嗎?阿明仔失業的原因據說是失職。如果說阿明仔真的是失職,那麼他的頂頭上司為何官愈做愈大。這是顯而易見的道理。兩代的際遇竟如此雷同啊!
聽說,阿土伯的頂頭上司在阿土伯判刑確定後不久,即告別人世。阿明仔的頂頭上司也在阿明仔失業一年後,失職回家吃自己。
種瓠子會長出絲瓜來嗎?阿明仔輕輕地問自己。
四
阿亮仔近兩年來已較少惹出事端。據說「掙扎」酒店也有他「掙扎」的股份。阿土嬸相信這個家終於步上和諧,雖然阿亮仔仍然是自己賺錢自己用,從未拿錢回家,阿土嬸已感到:佛祖保庇了!
尤其阿明仔的兒子降臨,為家裡帶來空前的歡樂,所有的苦難都在嬰兒的哭笑聲中消失。阿土伯更加感到毫無遺憾,每次聽見他人說嬰兒漂亮,像阿公,他就感到得意。在與孫子嬉戲中,他告訴自己,好好為自己的生存盡最大努力的爭取!
孩子的誕生也為阿明仔帶來好運。他滿懷信心的走入建築界,看著一幢幢美麗的建築物,他想著,家永遠都是美麗的。而自己將為家的更美麗奉獻心力。
甜蜜的家庭自孩子的口中唱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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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週歲的那天,全家人高高興興的到相館拍照。孩子頑皮的表情惹來阿土伯和阿土嬸的衷心歡愉。忽然間,阿明仔看到牆壁上的一張攝影作品,正好捕捉到日出的那一刹那,多麼動人、偉大的作品啊!他入神的看著、體會著。全家人感到奇怪的走過來看。
回家的途中,阿明仔七轉八彎的提出全家到山上過夜的建議。難得的,阿土伯竟然也同意了!是個周未,於是,他們出發了!阿明仔想著,明天得起個透早,到山頂,等著看日頭出來。
日頭──出來了!
──一九八四年八月二十七日──三十一日 台灣時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