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行路
人生是永恆的幸福與短暫的痛苦。一九八一春末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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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七0伊始,我總會聽見靈魂和行為劇烈爭執的聲音,在無時無刻中,引起我心寧極大的不安與煩躁。靈魂是活著的最根本元素,行為是生存的護身符,我曾再三的思量,如何使日子平順的走下去。沒有靈魂,我就缺少主體,也就不一定是我了;而行為過於遷就靈魂,必定會失去現實社會的競爭力,這份爭執,使我對世事產生憤憤不平,但是絕大部份蟄居我心,是故,我的日子,在我看來,赤裸裸的。
而今,一九八二冬末,十一個年頭已過,我的靈魂總在遊蕩或休憩時,被狠狠的捅上一刀,多麼可怕、不安的生存空間啊!步入壯年的階段了,我只能徹底的認命,生存,如何面對死亡,這個課題,使我嚴肅的生活著。
我等待:一九八三春季來臨時,我能夠和死亡對飲,這是我最初與最終的想望了。
1
初秋,我從基隆實習結束歸來,旋即進入海軍新兵訓練中心接受入伍訓練,那時,我就懷有「軍人沒有自由」的心理準備,只是,我錯認了一點,沒有自由是站在什麼位置出發的。
我認為,人性的尊嚴都是相等地位的,而所謂的不自由應該是在人性尊嚴的相等下出發的。
「愛的教育,鐵的紀律」,這個要求和我的觀點應該是相同的,可是,我卻強烈的感受到「人間的條件」一書中,主角梶君在部隊中的景況,教育班長和新兵,老兵和新兵,這些問題,時常困擾我,難道沒有人注意到這個問題嗎?
我覺得這似乎牽涉到人性了,假如真的是如此,那麼人類的發展是不是已從顛峰走向下坡?人性未免太過卑微罷了!
2
南沙在哪兒?
上船第二天,軍艦就往南沙的方向航駛。南沙在哪兒?我並不知道,只聽說那是最南方的疆土,英勇的陸戰隊官兵戌守著,日日和死神搏鬥,這些傳奇,使我的渴望急速的增漲,夢想早點見到南沙群島的魅力。
航行中,舷邊觀望,成群的海豚追逐,嘻戲,攻擊,如同人類社會。而海豚,是互傳戀情的情侶?還是互相仇殺的敵人?或是互敬互愛的人倫關係?我無法得知,因為我無法懂得牠們的語言,但我深信,牠們的生命就像人類的生命,都有不可否定的存在價值,牠們的歷史演進就像人類文明的演進。
我也時常獨坐艦艉,讓一陣又一陣的浪花迎面撲來,每次,我總會本能的逃離。對於生存的珍惜是與生俱來的。假若我不逃離,那種滋味該是很美的,即使是有點淒涼,但是萬一被浪捲走,而成為海的子民呢?這又是什麼滋味?
那陣子的我,是個徹徹底底的絕望〈不是悲觀〉主義者。我會對自己前一分鐘所思想的產生懷疑,會認為自己主觀的思想是自我的慰藉。所以當我想到含有美感的死亡時,又想到含有美感的死亡依舊是死亡。只要腦際出現死亡,我就逃往住艙蒙頭大睡。
而南沙即將抵達,我已毫無面目面對這塊英勇的疆土了。
航行中的飛魚在我眼前掠過,躍出海面又復入海,這種勇於向海挑戰的姿態,更深沉的使我心下沉。
我總會想起K君以及G君,這兩個僅有的朋友。
3
這算是痛苦嗎?初夏,友人K君問我,告訴我一些單純的遭遇,他說:
「假如能夠生存在古老的中國,深山或郊野,耕一畝田,日出日沒,與世無爭,這種摒絶今世勾心鬪角的生活,該有多美好。
假如我是孤家一人,我會亳不考慮的離開目前的環境;工作應該是用心、力換取代價的,絶非賤賣己身的尊嚴。但是我能做什麼?背離本科已經五年,走的却是最冷門的職業,以尊嚴換取又有什麼辦法?
假如你是一個全能天才的副手,你還能做什麼?應聲蟲?或者没有思想的白痴?
假如你處在內外環境的交加逼迫,你會怎辦?發瘋?自絶?逃離?……
這些算是痛苦嗎?」
我不知道這算不算痛苦?K君一向不太開朗的。那年,我重重的給K加一拳。一方面我忙著自己的婚事,另一方面忙著準備廠內的升等考試。
K君的問題,簡直是莫名其妙呵!
4
初冬,PP誕生的第二年,我的日子就在PP誕生時,開始有了年代。
跳入婚姻生活時的我,正處於思想與行為最劇烈爭執的階段。就好像蜘蛛網上的蟲,動彈不得。我單調的上班,下班,看電視,然後睡覺以及等等亳無意義的事情,這種日子飛得很快,快得讓人不去想到後悔或者浪費。對於長久不由自主的人,這是很莫名其妙的幸福。
從PP在妻子的肚裡漸漸成形,在妻子的肚裡争取的空間越來越大,更進一步,挣脫而出,哇一聲,石破驚天。我很深刻的體會到生命的誕生,也在妻子莊嚴而偉大表情下,我的生命,哇──一聲後誕生了。
生命開始生趣的成長。
每天抱著親著PP,這是最主要的課題了,PP是很討人喜歡的。而後院的花朵。一天成長一分的,PP。
「ㄆㄚ˙ㄆㄚ,ㄆㄚ˙ㄆㄚ」。多有趣多迷人的語音。叫我嗎?每次我都會楞了一楞,才恍然大悟。
一句「ㄆㄚ˙ㄆㄚ」使我的日子在笑聲中留下空白的幸福。
孩子有孩子的生命感動力。我呢?除了孩子,我覺得自己總還有所欠缺,在陽光下向歷史交待的心情。
除了孩子的「生」,我已面對,我却没有面對「死」。「生」與「死」是否同義詞?
5
X君告訴我一則經驗。
那些出賣靈魂的人啊!死亡距離她們應該很近吧!可是她們面對了嗎?或者玩弄死亡?
靈魂真的能夠出賣?耶穌基督說要拯救罪惡的靈魂,而耶穌基督的靈魂在哪裡?我的呢?
X君說….
「….女中帶來一個女人,一進房門,只有幾秒鐘,她就雪白的躺在床上,任六、七個人像在玩雪一般,揉成一團,丟來丟去….哇塞!你不曉得,還有表演呢….」「你知道G君這個人吧!他也一道去了,却靜靜的坐在一旁觀看,許多人鬧他笑他,他都無動無衷…….」
在我沉思於X君描繪的場景時,G君的影像特別的突出,我迫切的想知道他如何說。
G君說:
「想想這是一件很好笑的事。齷齪呵!X君他們的行徑不談也罷,那女人,我是很注意她的表情,呸!到底是誰在出賣靈魂,那女人約莫卅幾歲了,不耐煩的神色在她臉上若隱若現,似乎我也讀到自己的憂鬱,當這種心情浮起時,在她臉上竟也看不到罪惡感了…….」最後G君很感慨的說:「人心是不是應該有絶大部份的相同而且共通?」
在我眼前,忽然浮現一尊雕琢無瑕的藝術作品,供人親賞;這種必須用心體會用心面對的,該是最具生命力的「生」。
而X君他們?玩弄死亡?
即使是玩弄死亡。是對是錯,這是没有定論的。而我却想到自己一直無法駕馭自己的行為,一直溺於不能自主的思考裡,不管是面對或者玩弄以及等等。
6
希臘神話中有一段記載,當森林之神息倫納斯被米達斯王問起:「人間最好的東西是甚麼?」時,他回答說:「你們這些朝生暮死的可憐的人們,你們為什麼一定要逼我說出你們最好不要聽到的話呢?告訴你們:人類
最好的事是不要出生,次好的事是趕快去死。」
夏末,K君走了。
在高唱「行就要行過橋….」,「過橋囉」聲中走了,彷彿聽見「婚禮進行曲」傳來;出殯行列,有規則的哭聲,有如排練的樂隊,有如歡天喜地的人們,迎送高陞的貴人,敲鑼打鼓,熱鬧極了。
喜事啊!喜事。
「過橋囉──」
7
病中,我強烈的感受到心靈的悸動,一種擁抱土地的念頭,不停游動。
我好想好想靜靜躺下,在一塊屬於我個人的土地之下。那年夏末,揮別所有的逍遙,進入和所學無關的成衣工廠後,我發現了另一種形式的不自由,這份不自由的感覺,使我難以找到供我心安憩的處所。日日,我好累好累的掙扎。
G君常說:溫儒敦厚是中國人的性情,號稱最有人情味的民族。
而歷經幾代過後呢?中國人的語言、膚色仍然未變,可是溫儒可是敦厚可是人情味呢?想問問G君,是被西方文明的洪流沖走,還是血統在變?
K君的感觸啊!他說的:那些亳無規則可循的壓迫啊!
所以,一年過去又一年了,我的心被鞭笞被壓縮的達到極限時,一生病,我就強烈的感受到心靈的悸動,每次都有擁抱一塊潔淨的土地的念頭,斯時,我就會不顧一切的大吼──
「死亡,乾杯吧!」
8
每當夜深人靜時分,望著身旁的妻,想著鄰房的PP。浮起生產時的妻,緊握雙拳,專注的掙扎,宛若向命運挑戰的行者。
G君曾告訴我:
「自古以來中國人即帶有一種悲劇英雄的色彩,做事往往只著重過程中的價值,反而不在意結果的成敗,從上古神話、歷史演繹裡很容易找到印證的,像揮斧伐桂的吳剛,逐日而死的夸父,血流千里的蚩尤以及許多『明知其不可為而仍然為之』的儒家志士和『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江湖豪傑等等,他們在奮鬪過程的價值裡得到快樂,這種精神在現代中國消失了嗎?」
當我把G君的想法告訴妻時,她只是淡淡一笑。我不知她心裡做何想法,在明知我有著時時刻刻與死亡乾杯的意念時,還肯下嫁。而PP呢?為何願意選擇這個家庭。
PP,自古以來中國人即帶有一種悲劇英雄的色彩。
9
一九八二冬末的一個夜晚,我的心情出奇的好,這天,PP開始會說:ㄑーㄣㄑーㄣ,ㄑーㄣㄑーㄣ了,於是,我決定帶著PP,ㄑーㄣ一路夜色,讓獨居異地的G君,有個意外的驚喜。
「ㄉㄨㄉㄨˊ,ㄉㄨㄉㄨˊ……」
PP興高釆烈的喊著,在我直闖進去後,我竟然楞楞地看著那幅生動的景象,G君橫躺在滿是鮮血的床上,而他的臉上浮現的依舊是那率直、堅毅不屈的表情。
直到PP的聲音揚起,混沌的語音──
「ㄑーㄣㄑーㄣ,ㄑーㄣㄑーㄣ……」
我想起:一九八三,春季的腳步似乎快近了。PP,ㄑーㄣㄑーㄣ,ㄑーㄣㄑーㄣ哦!
─1982.8.14民眾副刊
2008.8註:「人生行路」乙文,於1982年7月1日刊登於當時我負責
主 編的「華泰月刊」上,為了這篇稿子,我第一次遭受人
生重大的責難,於下班前九十分鐘被通知資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