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08-20 15:40:58古大俠

阿狗伯的良心研究

      阿狗伯─

 

 「不要對人存有希望,所以我不喜歡人,比較喜歡狗,嘿嘿!」阿狗伯乾癟的臉,笑起來,感覺上有點不大自然。

 「做人要有良心,這句話没有錯,但是,你要緊記下面這句話──先看別人付出幾分的良心,你只可以付出伊的一半,以後才不會吃虧。」

 阿狗伯時常叮嚀這句話,說這句話時的神情,是令人難以忘記的,只要你看上那麼一眼。

 

 

 

 就只那麼一眼,改變我許多觀點。對世界的期許,人際間的諧合…….等等,我都無法再有以前那種柏拉圖式的理想,我想我是變得有點悲觀,不敢嚮往美好了,這種轉變,常使我自己感到震驚與憤怒,時而會有撕裂自己的衝動,但阿狗伯在搖椅上幌啊幌的,乾癟的身影,自然而然的就會竄了進來,那時,我只有無力的跌坐在地,頽然的想要自我放逐,不想工作,讓自己自生自滅算了。

 「活下去是為了看別人演戲,你一定要保持這個原則。」阿狗伯的話有時候都含有哲學味道,我常想,生活的體驗,是不是會讓人變成一個偉大的哲學家。

 而阿狗伯呢?他是一個哲學家或小丑?我無法將他歸類,因為他叫我必須堅強的活下去,卻又教我以看戲的原則,這怎麼可能做得到。

 他自己都是一個成功的演員了。

 

 

 

 阿狗伯已經七十多歲了,常年的咳嗽,使得他的身體很差,瘦的像火柴棒一樣,他有很嚴重的重聽,和他講話必須用吼的,雖然會很累,但他的肚子裏,有很多很多活生生的劇本。

 第一次聽他講起他的故事,熱血奔騰,隨著他的音調高低而滾動。

 那年,我剛從學校畢業,在社會,我尚是一張白紙。對於許多事情,我只有一種單純的想法,所想的都是唯美的,對世界,我抱持的是何其美好,對未來,我勾劃的是一幅何其瑰麗的遠景,這些,都慢慢的剝落,慢慢的褪色。

 

 

 

「記不清楚是那一年了,有一位和朋友共同做建築的生意人,拿一筆厝要我登記,越快越好,想不到竟然使我走入籠仔內。」我在想:這該是阿狗伯一生中最生氣的事情了,說到這件事情,他的額頭、手臂上的脈管都像要爆裂似的。

「那個生意人在登記厝的兩年後,參加競選,結果高票當選,但是卻被伊的合夥人發現,資金減少很多,一告,告入法院,伊說是用在辦理土地登記方面,一間厝三百元,幹──伊娘咧,一毛錢也没拿到,受這種誣賴,人越想越氣。」一邊聽著,一邊想像阿狗伯當時的情景,是不是像現在一樣的脾氣,是不是對社會、對人,會有出口三字經的習慣,那時的他,到底是怎樣的一個人呢?

 「幹──那個婊子生的,不知去那裏找一個證人,說是兩年前和伊拿錢到阮厝的,說的有影有跡,那個證人實在有够聰明,兩年前,阮厝前厝後,那裏種什麼花,那裏種什麼樹,伊都記得清清楚楚,伊娘咧,怎有可能,如果是一位和你不熟的朋友,怎麼有可能記得一清二楚咧,越想風火越著。」那時,才知道阿狗伯的脾氣像火山一樣,一旦爆發就不可收拾,我不知自己能說什麼話安慰他,那種事情,除非是自身有過的遭遇,任誰也不敢相信會是真的。

 難道說好話都必須昧著良心嗎?

 

 

 

 這是怎樣的世界?

 我生長的家庭,富裕的使我厭棄物質的種種,所以當面臨大學畢業後的出路時,我下定決心,遠離都市,不管老爹一再說,他為我安排的出路如何好,不管女友柔順的請求,留在都市較有前途,我依然告訴自己,遠離。遠離。遠離。

 遠離一個虛情假意的世界。

 先說老爹,每逢節日必定大包小包的(表面上是餅乾,其實裏面另有文章),說這包送誰,那包送誰,名單上全都是達官顯要,都是和他做生意有關的人。我曾經告訴老爹,不要助長歪風,否則有一天會把老本都當成禮送出去的,但是老爹的產業卻是越來越多,似乎在證明他的做法並没有錯誤,所以老爹的禮也就越送越大越多。

 難怪許多人都認定;施比受有福。

 

 

 

 而我那位女友,聽說我寧願和老爹斷絶父子關係,也絶不回到都市時,氣沖沖的來找我;「我是住不慣鄉下的,没有歌廳,没有舞廳,没有一流戲院,没有百貨公司,你要在那裏住一輩子,我可没辦法待………」,一大堆囉囌的話,聽了真令人反胃。想當初,要到那兒去玩,她從來没有反對過,只是溫柔的點點頭,笑一笑。玩。和她認識以來,只要有狄斯可的旋律,有鮮豔華麗的服飾,必能滿足她,記得從未有過較具內容的談話,那時,我也不以為然,反正老爹有的是錢,哦!原來她的柔順是錢魅力,錢真的是萬能的?真的能使鬼推磨?我能懷疑嗎?

 女人,他媽的女人,妳的名字叫虛榮。

 

 

 

 阿狗伯的女人呢?

 

 

 

 好幾次,我看見阿狗伯呆呆的望著嬉戲的村童,那眼神是我見過當中最最慈祥的,那時的阿狗伯好像是傳說中的仙者,好飃曳的神韻,我總會有一種衝動,在他膝前,讓他把手放在我頭上,輕輕的聽他說起古老的神話。

 但是,阿狗伯的神態,只是短暫的,一下子就轉變成一個滿懷心事,孤獨中沉思的老人,我想問他,想些什麼,卻又怕觸動他內心,那根最傷心的弦。

 阿狗伯會没有兒女?

 

 

 

 「結果初審判決三年,幹──幹伊娘咧,從開始到最後,我攏無承認,也無直接的證據,只有一個人證,那個婊子生的證人,憑伊一人的話,判我三年,幹──這算什麼世界嘛?良心,什麼叫做良心…….。」

 什麼叫做良心?我從未想過這類問題,因為向來我就比較注重實體,或許是我懶於思考吧!可是阿狗伯的話,阿狗伯激動的神情,卻又那麼深沉,深沉的撞擊我──什麼樣的世界?什麼樣的良心?

 世界是用錢砌起來的世界?良心,良心也是用錢砌成的良心嗎?

 阿狗伯的良心呢?阿狗伯的良心是否在環境的變遷下形成的?

 

 

 

 「想不到在看所守一住,將近一年半。一年半,伊娘咧,一個在平平靜靜中過日子的家庭,拆散的不像一個家,阮女兒無法忍受同學恥笑伊是犯人的女兒,竟然自殺,阮兒子一日到晚,無所不來,阮太太受到一連串的打擊,精神有一點點錯亂,幹──所有的壞運,都降在阮在身上,阮──幹──伊娘咧,叫阮怎樣甘願,怎樣去相信這個世界,怎能不怨嘆!唉──」

 長長的嘆息聲,阿狗伯從來不輕易嘆息的,幾十年來的折磨,幾十年來細心的評鑑,他早就將自己藏匿起來,除非談起那段改變他一生的故事,否則他總是那麼的平平淡淡的表情,我心底忽然湧起一股莫可言喻的感傷,為這個多災多難的塵世,使人烙印多少疤痕,為年齡的漸長並非獲得智慧,而是更多的心酸感到悲哀。

 貧窮與富裕的起因與終結竟是相同。

 

 

 

 遠離那個虛情假意的世界後,來到山裏的小鎮。教學的生活,使我有充裕的時間屬於自己;在阡陌的田埂漫步,在小溪畔沉思,盡可能的,我使自己的日子都是愜意的。

 小鎮的日頭落得好快,每戶人家大都在庭院納涼,那幅生動的景象,絶非如臨大敵的城市可比。我幾乎每日輪流到附近的住家,找人聊天,在老一輩的人們口中得知他們願意死守家鄉的意義,在年輕這代的臉上獲悉他們心態變遷的幅度,在幼小一代的瞳孔中讀過屬於鄉土的淳樸,就這樣,我的每個日子都過得好豐富,思緒也如潮水澎湃,不像昔日的麻痺,甚且空空洞洞,但是,有時我會想到一個問題,自己是不是很虛偽,因為我像是事先懷有目的,才和他們聊天的!這個問題,或許是很好笑的,但以另一個角度來看,這該是牽涉到良心或是道德的問題,為了這些,我苦惱了好久,最後被另外發生的事情搞的頭暈腦脹。

 阿狗伯的出現是最主要的因素。

 

 

 

 第一次見到阿狗伯没有什麼特別的印象,只覺得他好孤單,在一間破舊的小屋,窄窄的庭院裏,自己一個人躺在搖椅上,揺啊幌啊,一根煙接過一根煙,偶爾抬頭,偶爾閤眼,和一般的老頭子没有兩樣。

 有一天,他用半生不熟的國語說:死該是一種最唯美的藝術。當時,我整個人楞住了,這麼富有哲思的話和他簡直配不上來,我幾乎不敢相信,但卻引起了我極大的興趣。

 阿狗伯的遭遇該會是最珍貴的寶藏,我始終那麼認為。

 

 

 

 「二審判決,減成兩年十個月,我怎有可能甘願,我不可能會放棄最後的機會,上訴最高法院。幾年來所存的錢已經用盡,最後的結果,兩年,去伊娘的兩年,當時,我對這個世界感覺絶望,感覺人生就像在演戲,是一件很可笑也是很悲哀的事情。」

彷彿間,我看見阿狗伯在看守所時的神情。想到那年,陪同友人探監,會客室裏面吵雜的令人難受,親人彼此見面後,只靠一隻冷冷的電話筒說話,隔著只是一層薄薄的壓克力板,那麼近的距離下,不能緊緊的握手,我不知,他們內心的感受會是如何?旁觀者的我,卻深深感受到一份哀鳴。記憶最深刻的是一個中年人,他的眼神好呆滯,通話時間結束時,他一邊望著親人,一邊走進去,隨後聽見有人說:「那個人時常在牢房裏發呆,獨自低語,不知說些什麼?」又說:「他會變成這個樣子,聽說是因為有些人要他把罪過一個人承擔下來,然後幫他想辦法,而且還答應照顧他的家庭,但是當他被判刑確定後,那些人一個個都推諉不理,於是,他感到難過,想寫自白,又遭兒女反對……..」。探監歸來,我心裏不舒坦了好幾天,便發誓以後不再去那種不是人待的地方。

 阿狗伯那時的神情像他嗎?

 

 

 

「被移送監獄時,我的刑期已經差不多剩下半年,那時,我的心情感覺很平靜,平靜的使我自己不認為會活著走出監獄的大門。」

 對於塵世的一切不再留戀,算不算平靜,而阿狗伯所謂的平靜,竟充滿著悲觀,這又算什麼平靜?

 「在裏面,我才發覺一個比社會更加黑暗的世界,有力的人欺負無力的,住久的欺負新來的,有時候,打的流血,那種情景,實在令你想也想不到,好在朋友來看我時,帶來的東西,我全拿出來大家吃…….最艱苦的是:一包『鼓』,新樂園的,要三百元,買來還要重新捲的像老鼠尾一樣,沒有的話,怎能藏起來。」

 這原本就是一個弱肉強食的世界,老鳥欺負菜鳥已經變成天經地義的事情,亳不足奇了,雖然退伍以後就來到鄉下,但是幾年下來的觀察與體驗,對於阿狗伯所描述的種種,已覺得是一種必然了,只是在鄉下比較不明顯,加上他們家族觀念非常濃,所以在外人的眼光中,他們的氣度較狹窄,或許他們認為從祖先一代就被排擠,被趕到偏遠之地開墾,這點認同促使他們長久以來就緊密的凝聚一起,抵抗外來的歧視,換句話說;他們的團結是建立在彼此良心的奉獻,毫不保留的奉獻,這點倒是讓我深深感動的,我始終認為,為什麼這種精神不能延伸到整個民族整個社會,為什麼越是文明之地,人與人間的勾心鬥角越是劇烈,我實在很搞不懂。所以即使許多人批評他們的氣度,我還是覺他們是很值得學習的一羣。

 那是一羣在良心上最最純潔的人。阿狗伯是嗎?

 阿狗伯的良心遺落在哪裏?

 

 

 

 「出獄以後,我將城內的厝賣掉,還了負債,回到故鄉,這間草寮,唯一的兒子已經不知去向,那個茫茫渺渺的老伴,也在没多久以後死去,孤孤單單的我,也在等待那一天,所以我很少和別人說起過去,也儘量閉嘴不說話,唉!那種過去,那種感受,還是不說的好,人總是要有伊自己的體驗,才是可貴的,才會走伊自己要走的路。」

 死該是一種最唯美的藝術。記得阿狗伯曾經告訴過我。而阿狗伯現在的等待,是企圖逃避身心上的磨折,還是想要追尋唯美,創造藝術。我不知,甚而我開始對他產生反感;對於消極,我是很厭惡的,我就曾為了一個朋友的消極觀念,和那位朋友大打出手,我承認,在某方面,自己不是一個很沉得住氣的人,雖然幾年的鄉居生活,使我不再容易衝動,但是執著卻是依舊。而阿狗伯的觀念?「我一直在想,當我的良心不再純潔,我的良心有可能影響別人時,我是不是應該繼續活著?我一直在考慮這個問題。」忽然間,我想起阿狗伯曾經說過的話。

 我終於發現阿狗伯的良心,但他的良心是侷限在家族,或是延伸到整個社會,這點尚待研究,至少我所知道的,他寧可讓鄉親說他神經有問題,也不願在無意間流露自己的思想,他深怕自己會在無形之中污染甚至扼殺他們純潔的心性,他認為只要生為一個人,就有權利選擇自己應該走的路,他不希望,那條路是依循著他的觀點去走,那麼,他們年輕的生命將會蒼老的很快。這點想法是我所認同的,人是必須以自己的腳步在亂草裏走出一條路來的。這是生存最基本的條件。

 而阿狗伯的路呢?

 

 

 

 假若說在亂草裏走出來的路,是通往監獄,阿狗伯會走嗎?我很懷疑。我卻很肯定一點:阿狗伯的良心,走進去了。阿狗伯的良心在後半輩子走進了監獄。

 幹伊娘咧,良心,有錢就有良心;突然間,阿狗伯的神情又見激動的咀咒,幹伊娘,欺騙社會。

 良心,那位婊子生的。

 阿狗伯──

                                 ─1981.2.27台時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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