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一九八0年我完成了〈在這座虛幻的城市〉、〈在這座孤立的海島上〉、〈朝代〉….等幾首詩.，那時正好處於前一年發生的高雄美麗島事件，舉國風聲鶴唳，白色恐怖時時彌漫周遭，因此，那些作品一直不敢發表，我是沒有勇氣的，我不是烈士也不是英雄。

高雄美麗島事件是「二二八事件」之後，對台灣衝擊最大的事件，他驚醒了多少蟄伏的年青人，和多少醉生夢死、沉迷於風花雪月的人。親愛的，事件發生那晚，我和簡簡、小熊正好置身在演講台下密密麻麻的人潮中。在每一個人都沉浸在批判聲隆隆之中時，鎮暴部隊從中山路兩邊，以慢跑的方式圍攏過來，頓時引起每一個人的驚惶，左闖右庋擠，突如其來的石塊、拳頭，起哄，憲警流血了，民眾流血了，抓人開始了…….

親愛的，即使已經過了二十幾年了，我仍覺得當日的一景一幕歷歷在目，那麼真實具象的在我眼前公演著，我仍然記得在美麗島雜誌社被施放催淚彈時，隔壁人家緊張的快速地將在四樓熟睡的嬰兒抱著衝往一樓戶外，並且不斷地咒罵憲警的不顧人命。親愛的，因為我野有嚐受到催淚彈的苦頭，我知道那份難過，更可能造成嬰兒死亡，所以我能瞭解那戶人家咒罵時的心境。在那時，人民就好像是俎上肉，任人宰割啊！

我們可以想像群眾在驚惶中之心理狀態，如果再加上有心人的煽動鼓噪，親愛的，必定會有許多人盲目的起而效之的，群眾是盲目的。那一夜過後，我經常思考：

─公理和不義的準則？

─什麼叫做良知？

二00七年我寫下〈大同路頂的追想〉，紀錄這段往事：

   美麗島事件彼一暝

   鎮暴部隊對中山路兩邊向大同路圍過來

   阮徛佇大同路頂的舞台腳

   一咧吔予人擠向東一咧吔予人推向西

  有人跋倒有人踐著踢著

  四界吵吵鬧鬧亂糟糟到底發生啥代誌

  出路佇叼位阮的內心冷嘶嘶

  對著台灣人出頭天的遊行隊伍來亦有代誌

  想起阿督仔斷交的彼一冬

  阮佮朋友四界貼海報

  罵土豆總統背骨攏總無代誌

  反倒轉國民黨報擱用頭版來稱阿咾

  這是啥米道理予阮想攏無

  是安怎催淚彈會射入去隔壁彼間厝

  全然毋管厝內的人會按怎

  四樓透天厝囡仔睏佇厝頂尾

  夭壽喔─

  忽然間看著有人衝入厝內

  有人咧哮講囡仔纔四個月

  敢講夭壽政府做夭壽代誌

  美麗島事件彼一暝

  阮一路行一路想

  透早三點外行到厝

  人已經轉去心無轉去

為何那一直是我內心深沉的傷痛，我一直不能理解生存在這個令人惶惶難安的空間，是幸或是不幸？親愛的，我經常在幸與不幸之間感到茫然啊！

在〈在這座孤立的海島上〉我寫下：

  在這座孤立的海島上

  呼天搶地的人民

  祈禱方舟誕生

  落葉歸根

  或者終老墾荒

  在這座孤立的海島上

  睥睨歷史的舵手

  統一領導思想

  航向未知，廣播

  明天會更好

  在這座孤立的海島上

  遺落思想的鬥士

  象徵亂世救主

  領導人民

  日日遙望海天

  在這座孤立的海島上

  睥睨的舵手，救世的鬥士

  傳來把酒言歡

  舟外子民

  把守最後寸土

  在這座孤立的海島上

  人民都忘了

  明天

親愛的，我的寫作方向開始調整，我比以前更為關切台灣政治局勢的演變。是的，美麗島事件的發生，間接的引爆了爾後的政經風暴，雖然我不是一個政論家，但是，我仍然一一的紀錄下每一個重大事件的片斷，每一次的紀錄，內心都是沸騰的，都是對未來充滿著祈待。因此，我在已經停刊的「首都早報」副刊上留下了不算少的看法，諸如：

─何謂民主？

  民主就是每一個人都想出頭。為民服務嗎？或者滿足私慾？

  民主只是一場遊戲。規則只不過是道具、樣板，供人鑑賞，或者掩人耳目罷了！

─而醉生夢死的學生，竟然會聲援天安門學潮？為何不去聲援五二0事件？

  在為以身擋坦克車的青年喝采的同時，為何不為鄭南榕報以相同的喝采。

─英雄都是踩著烈士的鮮血前進的。

─對於台灣，我們竟是這般陌生。

─主義無法拯救我們，思想也無法救我們…..唯恐我們救得了自己。

─中國就是一個患了嚴重自閉症的國家…..這樣的中國將他的一切都移植，甚至變本加厲的在台灣繁殖起來。

─讓每一種母語的文化，走入每一個台灣人的世界，走出每一個台灣人的尊嚴。

─我們經常有著時空錯置的感覺，有時深為迷惘，我們的「國」到底在哪裡？

─在電視螢幕前，看見台大學生被人強押跪在地上的那一幕，使我們不由自主的想起五二0事件，一群大學生慘遭鎮暴部隊的踐踏，令人心疼與傷痛。

─「為國旗出殯」終於引發了另一場抗爭。

  在一個正常、沒有發燒的國度裡，國旗只是一面象徵意義大於實質意義的旗幟，因此，匈牙利在摒除共產主義，更改國號後，甚至更改國旗。

─一個不能保障人民生存安全，不能給予人民生存尊嚴的政府，這樣的政府，人民可以唾棄他、推翻他。

─鄭南榕自焚案留給世人太多太多省思的空間，他追求的是什麼？烏托邦嗎？

  ……這個世界還有多少人能夠為理想付出自己的生命，能夠那般專注的耕耘自己的理想，不為名不為利。

  這個時代，需要「鄭南榕精神」。

親愛的，美麗島事件是台灣政治的分水嶺，爾後的民進黨成立、解除戒嚴等等，都是影響未來政經局勢的關鍵因素，姑且不論未來的演變是否符合每一個人的期待，終究，台灣已經在變，台灣已經走在和往昔不同的軌道上前進。

我更想不到的是，我竟然會於一九八九年開始一頭栽進輔選的行列裡，寫下第一篇選舉文宣〈悲情島嶼〉：

  《悲情城市》風光的獲得威尼斯影展

  首獎，開創本土藝術新領域

  拍攝出臺灣人的自信與尊嚴

  臺灣人四百年史是一部血淚交織的奴隸史

  從荷蘭、鄭成功、滿清、日本到國民黨

  都是必須感恩的神

  228事件寫下臺灣人的悲壯歷史

  四十年來，家家戶戶視為禁忌的傷痕

  可以想不能說更不能寫

  否則遭受羅織永世不得翻身

  日出作日落息，永遠的的順民嗎

  美麗島事件將漠不關心國事的知識份子

  逐出風花雪月，迎向臺灣前途的風暴之中

  認真思考政治腐敗引發的悲劇

  認真思考人民尊嚴喪失的根源

  只因臺灣是塊不知反抗外來勢力強姦的島嶼

  只因臺灣是塊政治野心者的殖民地

  永遠補不完的破網，唱不停的望你早歸

  永遠製造抗爭的盲點

  而今強人政治已死

  戡亂的臺灣不得不走向形式的解嚴

  政黨政治的花朵開始綻放

  這是真的？

  鄭南榕自焚案、於余登發命案仍然發生

  官商仍然勾結

  特權仍然橫行

  黨政仍然不分

  軍方仍是一個看不見的陰影

  作為一個有良知的新一代的臺灣人啊

  為何不能勇敢的站在第一線衝鋒

  毫無所求的以人民代表自居

  讓歷史見證臺灣人民的尊嚴

親愛的，台灣真的是一座悲情島嶼，透過歷年選舉文宣的撰寫分發，心中壘塊傾吐而出，在〈強人已死，重建台灣良心〉裡，我曾這樣描述：

物換星移，瞬息萬變的世界

現在，以雷霆萬鈞之勢，排山倒海之姿

打破混沌，走上改朝換代的必經之路

東歐的波蘭，透過選舉，產生第一個非共政權時，蘇聯老大哥欣然致電道賀

領導日本走出戰敗國陰影，創造經濟高峰的自民黨

在35年長期執政的腐化下，經由選舉，喪失參院多數席位的優勢

面臨政權轉移的危機

這是一股無法阻擋的民主潮流

從東歐的共產集團到東亞的自由集團

反極權、反貪污、反特權、反官僚

這樣的旋風已登陸台灣

台灣的人民開始覺醒

在這塊被視為禁臠的殖民地中掙脫

以選票創造命運

以真理做最嚴正的控訴

特權仍然橫行，官商依舊勾結

姦殺、暴力、與槍枝氾濫，仍然不斷的發生，這些

都成為新一代的台灣人無法容忍的事實

我們需要以正義，維持殘存的尊嚴

而選舉的戰火已經點燃

在這關鍵性的一年，台灣人：

不會再讓自己的尊嚴被黨派或

政策束縛

不會再讓自己的良知被金錢和

金權污染

我們將擦亮雙眼，將候選人的誠信與

操守置於良心的天平

戒嚴已自形式上解除

12月2日的開票結果

將揭曉戒嚴的陰影是否已從人民心中解除

更攸關二千萬台灣人民的命運能否通過這場考驗

承續時代的使命

以智慧和人民重建夢中的版圖

珍視台灣，共創未來

創造台灣，走入世界

親愛的，而今天的台灣呢？夢中的版圖是否仍在夢中……..

6

一九八三年，我鍾愛的孩子誕生了，親愛的，為我孩子取名字的好友了無居士說這個孩子會帶給我福份。這一年，我結束了在家為出版社刻鋼版寫考卷和專業寫作的日子，徹底走出失業半年的陰霾，進入了建築界。

從電子界踏入建築界，這兩種截然不同的行業，有著太多的差異性，雖然自己所從事的仍然是管理性工作，但是在加工區內，自己如一隻被關在鳥籠裡的小鳥，看到的天空都是固定的那一小片；而建築界的自己，就必須學習成為一條蛇，至少必須是一條無毒的蛇，滑溜溜的。

我是很快的便能適應的。親愛的，因為我始終堅持一個觀念，付出我所能付出的極限，或許是寫作訓練自己的耐性及有條不紊、有系統的處事原則，加上自己具備不具攻擊的保護能力，所以即使面對某些現象的不滿，自己也能淡然處之。我只足夠單純的做個我，無法成為耶穌或佛祖，如此一路走來，儘管應該可以說自己是頗受重視的，但是，我深切的瞭解自己的個性，我絕不能有一絲一毫的企圖心，自己只適合成為一位傑出的幕僚人員，協助需要協助、諮詢的任何一個人，這是自己輕而易舉能夠做到的。

十幾年來，對於事業，我始終未能激發半點的企圖心，不管處於任何位階，我總是告訴自己謹守幕僚人員的分際，不爭寵奪愛，不在執行指揮線上和他人爭得頭破血流。親愛的，活著，原本就是一件痛苦的事，何必再加深苦難呢！尤其是行政人員，在台灣這種生態環境下，往往是被歸類為舉無輕重的。親愛的，我曾經再三的告訴同仁，做好自己的前程規劃，依照自己的規劃充實自己，或調整自己的心態，讓自己比別人更為傑出，否則有時候你會難過的發現自己的未來竟是那麼地沒有保障，因此，厚植自己求生存的實力，才能讓自己受到傷害的危險性降到最低程度。

  親愛的，有時候看見同仁賣命的演出時，除了深深地感動外，卻有著更深的感傷，套句目前的流行用語──「許我一個未來」，不要說未來，我連眼前都無法給他們任何實質的獎賞。尤其是想到自己的危機，我不得不為他們的未來擔憂。想到自己的悲哀，我也會想到他們的悲哀，優秀的行政人員都會有難以遏止的悲哀。

  親愛的，我的老闆曾在一次高階主管會議上說：如果追求不到快樂，人活著又有什麼意義。這是很確實的一句話，但是為何台灣的中小企業大部份不能提供同仁一個追求快樂的環境，為何？高階主管仍然走在人治的道路上，這是台灣的中小企業主都必須努力的課題，不是任何一個企管顧問可以給予或訓練的，然而在企業主未轉變之前，我想每一個人最重要的是如何懹自己和企業環境取得一個平衡點，這是做為一個成年人自己必須思考的問題。

  親愛的，會不會造成你的困擾呢？我想應該不會的，因為，你是那般清楚的瞭解自己，你是那般堅定的走在自己設定的軌道上，實踐自己，完成自己的人生。親愛的，你的美就是這般地喚發出來的啊！你不知道嗎？親愛的！

  一九八六年，我在一篇替老闆撰寫的稿子〈我的信念─建築〉中寫下：

  ─我常自問，假如有一天你面對一棟會對著你打招呼、微笑的建築物，那一瞬間你將會怎樣？這個想像，是多     麼地美麗與神奇啊！豈不是嗎？建築是無聲的語言，在無聲當中，他傳達給人們的訊息卻又是那麼地深沉與直接，或許應該說這份無聲的語言有如心靈的波動，雖無聲卻熟悉，與每一個人那麼地息息相關。所以古人有云「安身立命」。安身立命有二個層次，一個是精神的層次，一個是實質的層次，大致而言，建築是屬於後者，對人類生活空間的完美與否做最直接、最坦誠的陳述。

─由此可知「建築」永遠扮演著一個積極而肯定的角色，詮釋整個國家的過去與未來，是表現國格與國力最直接的語言。………獨特的建築藝術反映文化內涵………今天的建築使命是如何設計一些與大自然結合的建築，真正表現我們的生活方式………這也正是我努力的方針，對無生命之建築，秉持賦予有生命之熱愛的理念……

    而對於建築這個永不凋謝的生命是永久的………

我更寫下將近七千字的〈建築宣言〉：

─身為建築藝術創造者的我們，當應身先士卒，義無反顧的站在衝鋒陷陣的最前端，畢竟，居住品質的影響是深遠的，因而這個時代的許多弊端，建築藝術創造者的衝擊應該是最為強烈的，除非，我們的經營理念永遠都停留在盈利的觀點上，單純的只是一位毫無創意的「商人」而已。

─基於種種原因的衝擊以及對於人類的熱愛，我們總思索著，如何創造一個讓人永世「安身立命」的「根」，不論在精神或是實質方面都能永世安身立命的根，那將是一個令人赤裸裸喜愛的根，這樣的根，將使我們毫無後顧之憂的為遠大前程衝刺目標，我們誠信，也唯有這般對人類生活空間的完美與否做最直接、最坦誠的陳述，建築的生命方能稱為永不凋謝的，而我們短暫的有形生命方能成就長遠的無限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