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巴黎
百年地鐵 · 滿目瘡痍
旅人最無聊的經歷,必定是坐飛機。因而人在飛機上無法入睡的,都想盡辦法自娛自樂。最普遍的景象是人手一部電子產品,可以看電影、聽音樂、玩遊戲、繼續未完成的工作,甚至上網!
這次和女兒坐早上的航班飛巴黎,十三小時的航程,看了幾集美劇,打了幾個盹,每次張開眼睛,窗外只有白天,沒有黑夜,至抵達戴高樂機場,才下午五時,已沒入了寒夜。想來,冬天到西半球去,最大的挑戰是日短。天朗氣清的話,每天大約也只有五小時的日照。我們的運氣還是好的,遇上的都是晴天。在攝氏七度至零下四度的氣溫下,親吻大地的陽光特別溫暖而踏實。
十年前去巴黎坐的是旅行團的大巴,沒有機會細心注意這個城市的細節,這一次,我們挑戰巴黎有名複雜難懂的鐵路,發現它除了橫生枝節,地鐵站內猶如穿越一個又一個山洞。上坡下坡、走樓梯去尋找轉車月台和出口,像走進了礦井通道,蜿蜒盤旋而不知方向,夠累人的,稍不留神,便會走錯路。與香港、廣州、甚至也難倒不少旅人的東京地鐵相比,巴黎的,確然不是與乘客為友的設計。這還不只,更敎慣被寵壞、經常抱怨的“城市人”覺得吃驚的是,馳名的國際大都會巴黎,不少站內的牆壁與天花殘破,飾面物料脫落,甚至裸出一大片面積的水泥、紅磚;頂上的電線有時像被人粗暴拉下洩憤似的,頹然懸在半空;在站內的過道穿梭還時不時聞到陣陣尿臭味。
我或可以用“髒、亂”來概括巴黎中心的鐵路站,然而,一想到它始建於百多年前,於一九○○年經已開通,在勘探技術相對落後的年代,能建造出如此先進的地底交通網絡,又讓人不忍對它的佈局之“亂”諸多挑剔。不過“髒”這一點,彼邦居民應是責無旁貸的。隨地吐痰是一例,當衆小便是我們親眼目睹的!
這幾天在鐵路網內唯一聽到包括普通話在內的多語廣播,是叮囑乘客小心財物的提示,可知扒手猖獗。出發之前,親朋好友已再三叮嚀巴黎治安不靖,但是,置身於滿目皆是古蹟,儼如穿越了時空的古城之中,任誰的警戒神經也會鬆懈而不自覺的,不是嗎?
不朝聖也朝聖
假如你喜歡逛書店,會發現天南地北、海角天涯,自助遊的書類總會佔了一處醒目的空間,巴黎的書店也如是。除了書店,書報攤也是巴黎的特色。據說是十九世紀中,巴黎省長奧斯曼男爵革新巴黎街道面貌的項目之一,是個新古典風格設計的亭子。澳門一些名勝區設有的賣飮品亭子與之極為相似,是我們抄人家的?
遊了一天羅浮宮,傍晩在她旁邊的花園內逕往凱旋門走去。中途無意中走進了香榭麗舍大道的聖誕市集,好不熱鬧。原來巴黎有個傳統,每逢聖誕節期間都會在各處設置市集。這個也許是最大型的。大道兩旁用木搭建的賣貨攤子櫛次鱗比,當中還有餐廳、小食檔、溜冰場、兒童遊樂場等等。到了凱旋門,發現最佳的拍攝角度,是車道中央、紅綠燈人行斑馬線中間的安全島,也就不管人家架的甚麼器材在那兒,毫不客氣地擠進去立拍幾張,不亦樂乎。
旅遊的目的各個不同,但最好不要懷着一顆“朝聖”的心走訪勝地。一如我們隔天早上參觀的聖徒禮拜堂,位於西堤島,始建於一二四三年,它的古舊不用說,巴黎多的是五百年以上的建築。不過禮拜堂內繪上聖經故事的大型彩繪玻璃窗戶,是藝術精品,很値得一看。但更重要的是,這所禮拜堂是法王路易九世為保存耶穌被釘十字架時,所戴的荆冠和受難十字架碎片這些聖物而建造的。可是我們沒看到聖物,原來早在法國大革命時已經遺失了。沒看清介紹,幸而我們沒有朝聖的願望,“哈哈”兩聲便過去了。
然而,在下一站的巴黎聖母院,我們母女兩人,竟不約而同抱着一睹雨果筆下的鐘樓怪人天天敲鐘的地方的“朝聖”心態,爬樓梯上了塔頂。只夠一個人通過的迴旋樓梯,每個拐彎都很急促,讓人爬得上氣不接下氣,一邊喘氣,一邊想:駝背怪人加西莫多有夠慘的!但當登上鐘樓三百六十度俯瞰巴黎景色時,女兒禁不住驚呼讚嘆,忘了我們都有畏高的遺傳密碼。
如果巴黎地鐵的衛生程度敎我有些失望,治安狀況讓我有些擔心的話,她的名勝古蹟肯定有可以讓人沉醉其中,而渾然忘卻警惕的魅力。所以第四天,我們便出事了!
會說英語嗎?
遊覽一座城市,不能不留點神看當地人的生活。哪怕不諳法語,我和女兒在巴黎還是不停猜度法國人的生活細節。物價高自然是我們最容易體會到的。
三天以來,我們了解到吃得最便宜的辦法,是到超市買麵包沙律,或者乾脆帶上一條法式棍包走天下。因為在最普通的咖啡店坐下,一份早餐至少也要七、八歐元。巴黎的冬天日短夜長,即便不為省錢,我們也多半一天只吃早晩兩餐,為的是趕在日落前完成當天的旅程。所以在第四天被人騙去二十歐元,讓人很不爽!
被騙的事,也得“歸功”於我們頭天遇上的好心人。從機場抵達市中心的夜晩,找不到下榻旅館的位置,問路好心人。拎着一袋看來不輕的物品的她,竟然用手機的定位導航兼步行帶路,使我們頓時忘記了壞人無處不在,哪怕是歷史名城。
話說第四天我們其中一個行程,是登上艾菲爾塔。這座有名的鐵塔,我們在十年前已在上邊欣賞過夜色,因而這次特地在白天上塔。在與鐵塔還有百米之遙的人行道上,有女孩上前問:會說英語嗎?她們拿着文件夾,上有簽名表格,對我們說是為當地孤兒爭取福利的簽名活動。簽個名有何不可?當下想。哪知原來表格上還有捐款欄,也罷,街頭募捐也是常見的事。於是二話不說各捐十元。這時候,其中一位女孩把文件夾反過來,給我指着上面“最低捐款二十元”的字樣,貪婪的開口要每人二十元,而另外一位卻拿了女兒手中的二十元頭也不回跑掉了!
這當兒,我瞥見文件夾的另一端寫着“最低捐款五元”,霎時明白對方是騙子,於是拔高嗓門喝令她收手,否則叫警察。後來在鐵塔下看見不少這些專挑遊客問“會說英語嗎?”的人,才恍然遇上詐騙團伙。
經此一“劫”,我們的警戒神經繃得很緊,不再理睬任何搭訕的路人,哪怕他“會說中文”。縱是這麼謹愼,兩天後還是在杜樂麗花園內不幸遇上同一團伙,他們都很年輕,才十來歲的樣子。這次我們不瞅不睬徑直向橘園美術館的方向走,卻被這七八個小伙子圍攏拉扯,幸而當我厲聲喊:“滾開,我叫警察!”他們便散了。
“會說英語”還是有作用的!
忽然藝術
不想說巴黎太多壞話,但又禁不住寫了地鐵的髒,與遇上街頭騙子團伙的事。但對一個遊人來說,巴黎着實是値得去的地方。她有無數世遺建築、美術館、博物館,每所敎堂都建得很有特色,還有路易十四花費鉅額財寳重建的凡爾賽宮。
重臨凡爾賽宮,五小時的遊覽很能描述“極盡奢華”四個字。皇宮內的所有裝飾、雕像、畫作,自是可堪觀賞的極品,然而忽覺以路易十四為創作模特所作的藝術品,也未免太多了吧。要是他爺爺亨利四世在天之靈看到,不知作何感想?亨利四世的執政名言是“要讓法國農民每個星期天都能吃上雞”,而他不單廢除了爺爺讓人民享有宗敎自由的敕令,還下令十年內全國不許用石料建造房屋,以便他興建這所全歐洲最豪華的宮殿。不過當我們走得累了,在宮內最便宜的用餐區吃着平民三明治,望着窗外偌大的花園與看不到盡頭的運河的時候,彷彿聽見他不無得意地說:“看哪,三百多年後世人仍然景仰我的傑作呢!”
說到傑作,此行我們在羅浮宮看了不少名家的遺世傑作,羅丹、塞尙、高更、梵高、達芬奇、莫奈、畢加索等等不在話下,還特地往橘園美術館欣賞莫奈晩年的著名畫作《睡蓮》。排隊等進場的人龍很長,館內又限制人數,要看名畫,得排一小時以上。正在奇怪這六幅巨大的畫作是鎭館之寳,怎麼仍有那麼多法國人排隊?卻原來美術館正舉辦現代畫壇傳奇夫婦,墨西哥女畫家芙列達卡羅(Frida Kahlo)與丈夫迪亞哥里維拉(Diego Rivera)的聯展。女兒原來很喜歡這位自幼患小兒麻痺,後來又遇車禍至癱,一生做過幾十次手術的女畫家的作品,表示排得再久也値。
此前我們也去過羅丹美術館看《沉思者》,據介紹他收集的或完整或破碎的希臘雕塑不計其數,部分珍藏也在這裡展示,我們倆只得猜想他生前的住房一定很大很大。之後又花了一整天去訪尋梵高死前兩個月住的奧維小鎭和他長眠的墓地,說到梵高,總是讓人痛心的。
短短數天,我和女兒呼吸着不少藝術氣息。雖然都不是藝術人,但來到巴黎,也得忽然藝術一下,不然也就辜負了坐長途機的勞累。
奧維小鎭的梵高
奧維小鎭位於巴黎以北,是梵高和他弟弟提奧的長眠之地。
梵高是荷蘭人,據說在三十七年短暫的一生中,到二十七歲時才開始寫畫,只十年間已完成了二千多幅畫作。他在自殺前兩年才到巴黎,大部分名作在此完成的,而在這個奧維小鎭的僅僅七十天裡,便繪畫了七十多幅畫。
沉迷繪畫之前,他做過畫商學徒,也當過傳敎士。但當後世人看到他超凡的畫作時,只能慨歎他英年早逝,和為他受精神分裂症折磨而傷感。都說極具天賦的人多半命不長,而且很可能在腦袋中埋着瘋狂的種子。精神病是有遺傳的,梵高的精神病何時開始不得而知,然而,在他死後半年之間,弟弟提奧飽受傷痛而陷入瘋癲至死,或者不是偶然。
這個小鎭只有約七千人口,從巴黎市坐RER鐵路到了一個叫蓬圖瓦茲的市鎭,再要轉車才抵達奧維站。下了火車,立刻會明白這個小鎭如何幽靜,車站空無一人,列車的班次也很稀疏,錯過了一班,得等上二小時。從車站步行十分鐘左右,便到了立着梵高雕像的小公園,他憂鬱的眼神凝視着遠方,瘦長的身軀顯得格外孤獨,冬天的落葉映襯着這座雕像倍覺落寞,這就是他自殺前給人的印象嗎?
我們大老遠跑到這小鎭,沒想為梵高而設的旅遊詢問中心、博物館、他的醫師的家這些地方早於十一月已開始休假,至明年三月才開放。沒能拿到小鎭地圖的我們,只好隨遇而安,沿着山坡走,希望從路牌的指示中尋找到墓地所在。經過奧維聖母敎堂後,再爬上山坡,到了一片田野,一邊是綠油油的草地和菜田,另一邊是一大片翻過土的耕地。所幸我們終於找到一個不大的墓地,裡邊密麻麻的幾十行墓碑,可以看到時光的痕跡,顯示出當代人和前人的立碑風格截然不同。
可是,沒有任何指示牌,也沒提示梵高的墓在哪個方向,我們只得續行墓碑看,走到墓地的另一端,方看到兩個小小的石碑並立。梵高與提奧兩兄弟,就這樣長眠於此一百多年……
在小鎭閒逛,凡是他所畫過的地方,會豎立一幀複印畫,讓遊人憑弔,遙想他當時的心境。
走走想想
人在異鄕,總會不期然想到自己居住的城市,在心中默默地兩相比較。漸漸發覺,澳門於我來說,已然成了情感記憶,人在巴黎想到的,盡是回憶中的她,而現實中,或者該說今天的澳門,與我的距離漸遠。
坐在巴黎街頭的長椅上,對面一位衣衫襤褸的老者,他的腳邊放着一個殘破的布袋,似乎是他的所有家當。老者吸着煙,斜靠在椅子上的他偶爾回頭偸望正在吃麵包沙拉的我們;被偸望的我們也恰巧偸望着他,彼此也有點好奇,我想。
周圍的樹裸露着枝椏,與老者構成了一幅蕭瑟的街頭剪影,我們想偸拍,又不敢拍。他的臉部表情,有時顯得怪異,似笑非笑,敎人想起昔日澳門不難看到的拾荒者。他們都有着同樣的神情,是窮困讓他們垮了,還是精神病變才潦倒街頭,也已成為往事,如風吹拂,杳然無蹤。
二○○八年的金融海嘯到如今,仍然影響着歐洲的民生。老者並不是巴黎街頭異樣的風景,旅途中我們看到不少乞丐,有穿得邋遢的,有衣着光鮮的,也有帶着小孩的,帶着貓狗的。他們或坐或站,地上放一個討錢的盤子。從前法國的社會褔利很好,前幾年聽說因為社福花錢太多,經濟陷入困局難以維持,沒想竟到如此地步。其中一位抱着小孩的女人,敎我想起從前新馬路的乞丐,情景多麼相像。
地鐵中的歌者,用各種不同的樂器,奏起一首首或陌生或熟識的樂曲。但不同的是,他們多半以輕快的歌曲吸引來往的人,而不是用哀愁悲悽的歌聲觸動人心,算計着你的同情心。儘管這樣,巴黎的名店依然生意紅火。著名百貨公司老佛爺內人頭湧湧,裡邊至少有一半是亞洲面孔,如我們這般逛熱鬧的人少,血拼的人多!
巴黎人還是比較喜歡坐室外喝酒喝咖啡,即便天氣寒冷的晩上,他們情願披着咖啡店供應的毛氈,也要坐在路邊的座位,看人、聊天。幾乎每一家店都滿座。如果你剛好在地鐵站出來,這樣的氣氛,與地鐵內的露宿者的背影碰撞,落差太大,敎人唏噓。
澳門現在的紙醉金迷,與往日的恬靜樸素,時常會在我腦海交錯地浮現。走在巴黎街頭,梧桐樹下,西灣海邊的榕樹剛好塡滿我的思念。
臨別依依
“到過巴黎的一定不會希罕天堂;嘗過巴黎的,老實說,連地獄也不想去了。”
徐志摩在《巴黎的麟爪》開篇就把巴黎比喩成凡人無法想像的地方,她的好,即便天堂與地獄,這兩個世人窮盡一生沒能窺探其貌的國度,也沒巴黎那麼敎人迷思。
傳聞當年他在巴黎泡咖啡館,經常去的是花神,這裡是法國文人雅士的聚腳地,海明威移居巴黎後也常到這裡。說巴黎沒了咖啡館就不是巴黎了絕不誇張。旅遊可以隨意閒逛,吃喝方面,更不必大費周章,慕名去嘗名店美食。但是,女兒在安排行程時為我挑選了兩家店,其一便是花神,其二是和平咖啡館,專程去附庸風雅。
位於日耳曼大道的花神我們沒進去,人太多,沒位子。而座落於巴黎歌劇院旁的和平,可能因為面積比較大,價錢也比其他咖啡館貴一些,雖然生意興隆,也還有我們進餐的位子。巴黎的咖啡館,不只是吃甜品喝咖啡的,其實也是人們享用正餐的店。食物一般都有一定水準,但桌子之小,會敎很多澳門人驚訝,較寸金尺土的香港更甚。二人用餐的圓桌子大約只有四十厘米直徑,桌子的尺寸比這大的,已是高級餐廳了。和平的佈置是忠於六七十年代的,看得出來它有好長時間沒改動過,但一切還是保養得很光鮮,侍者服務態度一流,符合它對客人錢包的要求。總的來說,都坐得很擠。
十天以來,除了四層高的海鮮大餐,最敎人回味的是藍靑口和法式鴨腿。靑口小肉質嫩,法國人喜歡一人吃一鍋,鍋子足有我們六人份的臘味飯煲那麼大。法式鴨腿皮脆,味道鹹得來正好,有點像臘鴨的鹹,但吃起來清香嫩滑。
臨別巴黎,我們再到香榭麗舍大道的聖誕市集閒逛,在同一家店再吃一次藍靑口,女兒點了一杯雞尾酒,不勝酒力,兩頰緋紅。“比之前喝過的濃烈很多。”她說。
這天比較暖和,拉着女兒的手,很有點不捨。不捨的不是巴黎,或即將結束的假期,而是旅途中每天可以從早到晩手拉着手走路,兩人一起擠一張床睡的幸福。畢竟她已長大,平日不可能像旅行時那麼多時間陪伴着我。牽着她的手的時光,如冬日,暖和、美。
(原載澳門日報) 2013.12.21/28及2014.1.4/11/18/25, 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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