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08-20 10:05:52水月

走進高山舍

一起思念一個人

    在我還是中學生的時候,常常想要是我可以控制夢境,那眞叫稱心如意。這樣的話我可以活在兩個世界裡,享受兩段截然不同的人生。

    這種天馬行空的想法,自然是有因由的。那時候,有一本叫《尼羅河女兒》的日本漫畫使我很着迷。故事中的二十世紀女孩被帶到古埃及,超越時空的她與法老曼菲士展開扣人心弦的戀愛故事。記憶中看到十多集之後,便買不到了。我那個浪漫的想法,也隨着漫畫沒有了而沒有了;或許,是隨着少女的豆芽夢醒了而醒了。

    人們說小時候遇到的一些令人印象深刻的事,是會潛藏在腦海中發揮影響力的。所以後來,每當我的感情受了傷,或是生離,或是死別,總之是不可自控的失去了所愛、所親的時候,想要控制夢境的想法會不期而至,仿似着了魔那樣縈繞不去。

    想起這些,是因為去了朋友尤小敏的“高山舍”。她的店正在試業,尙未正式開張,所以貨品還沒到齊,因而店裡最多的,是她割捨的舊書。愛書的人對自己讀過的書都有一份不忍割捨的感情,哪怕是讀了一遍之後十年八年也沒再碰的書,依然有“曾經愛過”的難捨難離。其中我看到一些漫畫,喚起了我的回憶,因為只在前一夜,我又有想要做一個“我想做的夢”的渴望。

    我已很久沒夢見弟弟了。

    弟弟,是我和小敏的共同回憶,也是我們相識的緣起,好像冥冥中弟弟呼喚了我們,要我們終於見面似的,縱使那已是他去世後好幾年的事。所以每次見到小敏,都有一份難以言喩的親近感,彷彿不說話,也可以交流似的。

    而前夜我想起弟弟,竟然是他躺在棺木裡的模樣,我在想,這樣他睡得舒服嗎?我最後一個記憶片段,是他的身軀剛好躺進棺木裡,頭頂腳下已沒剩餘空間的鏡頭。

    有些事,縱使明白得很,卻只能以感性思維去想,比如思念一個已逝的親人。我永遠無法理性地提醒自己,逝者已矣,無所謂舒服或不舒服的。在小敏的店裡閒聊,那個鏡頭在腦海揮之不去,讓我自然而然談到了弟弟。

    而小敏,說着說着,淚盈於睫。為了弟弟,和幾位她失去不久的朋友和親人。

    有愛就有痛

    小敏的店名為“高山舍”,是想帶出站在高山上看,世界會很不同的訊息。她和老公有一個共同理念,除了做生意賺錢,還要扶助一些年輕的手作人或有意從事藝術創作的人。這是理性的開店原因,但小敏內心有着更大的感性動力。那就是這個小店敞開一扇門,讓快樂的你;傷心的你;煩躁的你來歇歇;來坐坐。在這兒笑過、發洩過、甚至哭過後,再勇闖外面紛擾的世界。

    小敏說:“開這個小店的想法等了八年,到今年才成事,在我看來是上帝給予的時機到了,我可以實行了。”

    對虔誠的基督徒來說,愛可以是一個非常廣義的字。小敏心中的愛也是吧。

    小敏讓我想起亡弟,我也讓她想起我弟弟,相信是我們見面時內心深處無法壓抑的情感。弟弟走了的第六個年頭,再與小敏談弟弟,好想讓她知道,弟弟臨終那短短的兩個月,一個朋友也沒見,不是因為他不想,而是不忍。弟弟不忍朋友為他傷心難過;不想抱頭痛哭;更不願在朋友心中留下一個病入膏肓的形象。有愛就有痛,弟弟不想你們痛。

    忘記一些事容易,忘掉一個人,很難。

    小敏送給我一本懷人文集,是他們一班敎友對亦師亦友的導師陳楡的紀念集,當中有朋友的文章,也有陳楡自己的。雖不認識他,但在他的字裡行間,感受到他在離世之前依然開朗,而且幽默。他在〈完美的葬禮〉一文中表達了對自己的葬禮的要求。他覺得傳統中國式的守夜“對基督徒來說很不自然”,而且“鞠躬的你會覺得好笑,連坐喺度試過的人都會繼續笑,大家一定心裡講:‘黐線!’”能這樣豁達的人不多,陳楡無疑是“天國的子民”,篤定的心不會因即將撒手塵寰而顫抖。

    我也多次想把自己對葬禮的要求完完整整寫下來,以免萬一來不及說再見的時候,家人會隨俗花一大筆錢為我舉行一個傳統的葬禮,而又不是我願意“參與其中”的。只是,我還沒有想好,或者應該說,還沒有那份勇氣決定自己死後的歸宿。

    小敏的店快要開張,依她的心願,你可以隨便走進去,留下一個微笑,或兩行眼淚,然後披甲出門“再攀高山”不遲。

(原載澳門日報)  水月  2011.8.13&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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