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永遠不想伸出小指，跟你打勾勾做出任何約定。它有一絲不苟的稟性，依照自我的規律行事，當你忘記它的存在，它會反過身來，怯生生地伸出食指戮你，告訴你：「嗨，別忘了我在這裡！」我就被它戮過。不痛，但卻嘔出滿腔的喟歎。

　　小傑在2005年2月22日入伍，原本一年半的役期，在扣掉成功嶺六週暑訓（42天），以及高中及大學軍訓課程折抵（30天）之後，於2006年4月11日退伍。原本大學畢業後就會碰上的義務，延了十年才承擔。這段不到一年二個月的時間，形式上是入伍服役，心態上是到龍潭渡假，功能上是銜續過去的「課外作業」。所以，當兵對我而言，感受可能迥異於大多數人。簡言之，這是一段「奇幻旅程」。

　　先從結構面談起。由於1964梯並沒有太多大專兵，因而新訓結束後，有幸以「資訊專長」被選到陸軍總司令部勤務連，這是專門提供文書兵的單位（有別於本部連的傳令和運輸連的駕駛）。原以為陸總部在台北，結果才發現是在龍潭──一個從沒到過的地方。到部之後兩週，又被選到「高階單位」服務，該辦公室名稱不便言明（最多只能透露我老闆的肩章掛兩顆星），僅以「紅地毯」稱呼。因為整個總部只有某二樓入口處有兩道垂直的長廊鋪設紅地毯，長廊兩側有帶槍配實彈的憲兵站哨。在「京畿重地」服務，自然得機靈些，要拉長耳朵、緊閉嘴巴，因為聽聞的絕大多數都是機密文件，也因此養成了過目即忘的習慣。

　　在〈入伍百日記〉一文中已略述在陸總部的生活。由於服務的單位特殊，除了放假前必須回連上填寫假本和拿假單，其他時間的作息幾乎和連隊脫節。睡覺的地方也搬到大樓四樓軍官寢室(註一)，不用參加早點名、晚集合，不用回連上站哨或坐安官桌，也不用參加體測（除了前幾個月之外），當然，更無須回連上唱軍歌或做測驗（什麼核生化啦，行車安全等等的講習測驗），整個生活「一切以辦公室為重」。

　　於是，服役生活的作息就得仰賴「自律」──自己控制在早上六點二十起床著裝，六點三十升旗前進辦公室，做好文書份內的工作。除去三餐、偶爾的午休，以及花費在公事上的時間，平均每天至少有五到六成的時間可自由動用。由於文書有自己的辦公桌和電腦，所以處理公事的閒暇時間，還可以玩玩小電動（最常玩的是名為「打小胖」的棒球遊戲）。或者，我根本就把入伍前未完成的翻譯帶到總部繼續工作，因而過去一年，社會學沒離開過我，我天天陪著Giddens。

　　相對於新訓時期理平頭可以讓外表年齡驟降十歲，在總部內，將頭髮留長了之後，年紀的感覺也回來了，有趣卻也尷尬的事接連發生。在以電話連繫各單位時，被尉級校級的長官們叫「學長」也就算了。走在路上或走廊上，偶爾會碰到學長學弟們向我敬禮，或憲兵向我敬禮，甚至碰到中尉向我敬禮的窘境。我不能回禮啊，所以都是手揮一揮或者是點個頭示意一下，就趕緊擦身而過。一般人會先看對方的肩章，在第一時間瞭解階級大小之後決定是否敬禮；但是有些人是先看長相（或多或少配合身材的加分作用），就舉起那隻不該舉起的手。有一次跑行程時，報告後開門進副總辦公室，裡頭的一位上校說，「哎呀，我還以為是一位中校進來了。看你的樣子，很像中校。」哪裡像啦？我娃娃臉耶！難不成是身材像？最有可能是氣質像，因為我很能調整自己的「氣質」融入不同的環境。

　　在某個程度上，在這間辦公室工作是很「享受」的。冷氣隨時供應，義大利SAECO專業級咖啡機隨時提供現煮的熱咖啡（曾經一天喝了三杯，咖啡因劑量過高導致整晚無法成眠）。而辦公室內各式用品一應俱全，碎紙機、打孔機、護貝機、切割板、多功能大型釘書機、UPS不斷電系統……許多平時不容易見著的傢伙這兒都有，提升了我對文具的認識和「品味」。光是那台高階彩色雷射印表機，重構了我對輸出的看法，為退伍後購買Epson C1100埋下伏筆。在各式用品充足的情況下，整理檔案時可以充份發揮創意，把多到爆的文件整理得簡潔美觀，就連總辦室主任都跑來觀摩，回頭要求他們文書比照辦理。當然，我也不會輕易放棄公器私用的機會，使用相關設備「小規模地」製作費貓咪書籤和明信片，送人自用兩相宜，也成為退伍前送給軍中弟兄和長官的好禮物。

　　在豆蔻(註二)的歡送會上，副指揮官講的幾句話代表近一年來的「公務表現」，也讓我倍感欣慰。他說，「偉傑不錯，雖然持續在做自己的事情（指翻譯一事），但是公務上表現很好，大小事情都會注意，不像你以前的學長，光做自己的事，有些公事都還要提醒他才會去做。」在公務上，我一向戰戰兢兢，畢竟年紀遠大於其他傳令、駕駛，也比秘書和參謀「稍長」，份內職責當然得做好，要不然，被年紀小的長官出言指正，那也是尷尬事一件。

　　在總部的服役生活，有一種身處世外桃源，有無憂無慮的感覺。雖然公事不無繁重，但大抵上不需要花什麼腦筋。這一年來，我幾乎遺忘了和書本與論文博鬥的蒼桑，是陸總部敞開大門，讓我躲了進去。退伍前的三個月，心理老是浮現時間能否倒回零五年十月的想望，多麼不願意退伍將至。我懷念從巷子口搭乘十二點廿八分的106公車，到台中火車站轉搭一點半開往龍潭的國光號，再跥步於三點半陽光揮灑的龍潭。一個人可以在彷彿與時間無涉的道路上踽踽獨行，多麼珍貴！

　　一年兩個月的光陰有多重？其實，就像一年兩個月的落塵，只消輕輕揩拭，有如船過水無痕。爬文紀念在陸總部的回憶點滴，也就是憑弔那一年兩個月的雲淡風輕。人生就是有限的數十個一年兩個月的集合，能夠這麼想，過去有些重要的事開始變得不重要，而有些不重要的事，反而重要了起來。於是，在總部服役，對我而言，成為放逐在「時間島」上的體驗營。

　　不談這些嚴肅的感受。以下這些小問題大多是去年十月之前碰到的有趣事件，大部分挺無厘頭的。跟七年級生相處，也是挺好玩的。

█　「綠豆」是哪裡人？

綠豆是徐小傑同鄉，不折不扣的嘉義人。這種說法特別引人關切，而且令人倍感親切。瞭解箇中原理後，聽者莫不驚歎：「唉啊，真的耶，原來綠豆真的是嘉義人！」因為除了綠豆之外，其他物種好像都不適合當嘉義人，致少不對味。徐小傑在工作間被這個問題考倒，為什麼綠豆會是嘉義人？答案很簡單。因為，地不分南北，人不分老幼，大家都指名要「綠豆加薏仁」，很少人會「綠豆加花生」，或「綠豆加紅豆」，或「綠豆加仙草」。於是，綠豆嘉義人之說不脛而走。

█　「水怪」是什麼？

每間辦公室至少會養至少一頭以上的「水怪」。水怪每天都張著朝天嘴，喝水是天職，牠愛喝水，牠要喝水，平均24小時就要餵牠，不然會做怪。牠喝水，而且特愛喝桶裝電解水。餵飽後，聽得見牠滿足的胃部滋滋作響，過一陣子頭頂冒出白煙，分明就是頭水怪。每天都要「餵水怪」，好像養了條寵物在身旁，有莫名的親切感。給飲水機這個暱稱，其樂無窮。「小潘潘，我去餵水怪！」

█　「小叮噹」的名言是什麼？

某辦公室有個長得不高，樣貌圓滾滾的可愛小傢伙，活生生像灌暴了的糯米腸，被稱作「小叮噹」。由於梯數也同樣矮小，所以當他碰上每一位學長，都會堆起滿臉笑意，說「學長你辛苦了！」當我去工作間，「學長你辛苦了！」當我去影印資料，「學長你辛苦了！」當我去協調行程，「學長你辛苦了！」當我如廁遇上他，「學長你辛苦了！」……小叮噹，我不辛苦，但是聽你的問候，使我倍覺辛苦。從你的前袋抓出任意門把自己丟到部外吧你！還有另一個與此有關的笑話──聽過「一人做事一人當」吧，說出這句話的場合，顯然充滿著無畏的凜然情懷，可是對有些人而言，這句話接著就顯得有些搞笑──有個名叫「小丁」的傢伙是這麼接的，「一人做事一人當，小丁做事小丁當。」哇塞，實在太可愛了！

█　「那個誰」究竟是哪個誰？

「那個誰」是一種叫人的稱號，適用於當你記不起對方的姓名，又非得呼叫那個人不可的時機。比如以前上陳教授的課，明明班上就只有兩名學生，教授問完我的意見，就會來上一句，「其他人呢？」見鬼啦，就只有兩位學生，其他人到底可不可能指的不是另一位同學以外的「其他人」？這麼個叫法顯然欠缺誠意，大夥兒人生父母養的，又不是沒名字，幹嘛老是叫人家「其他人」。一樣的道理，不要光喊「那個誰」，記不起名字就要努力記，別老是那個誰的，沒禮貌。我還親耳聽過更高段的指示用詞，「那個誰……你那個……記得要那個哦！」完全是心靈相通的外星語。

█　「包子」的作用與意義？

「我願以包子的性命作擔保」是一句既浪漫且豪邁的賭約，適用於打賭老闆回不回家的場合。「我願以包子的性命作擔保，打賭老闆今天一定(不)會回家！」這是我經常和駕駛對賭的神聖誓辭。要是老闆離開了，我開心，秘書開心，參謀開心，傳令更開心，剩下駕駛得當寂寞的賽車手，無言地在暗夜御風北馳；要是老闆不離開，我無言，秘書無語，傳令淚眼無痕，駕駛卻樂得在寢室滾來滾去。所以，職責所在，有必要以包子的性命作擔保，打賭老闆晚上要回家。賭贏了，就有兩個免費的熱騰騰早餐包子可吃。總部外頭那家早餐店賣的包子我最喜歡，熱騰騰的台式口味肉饀，鮮嫩的湯汁，滑溜的口感，在嘴裡終結包子的性命摻有點自虐的愉悦（可惜自從贏了兩個包子之後，駕駛就不情願認真面對包子賭局了）。


(註一) 這項「福利」據聞已經取消。學弟們說，在我退伍兩週後，司令已下令紅地毯的所有小兵們晚上全都得回連上睡，不能再睡大樓軍官寢室。

(註二) 荳蔻養生餐廳位於龍潭北龍路391號，是某副司令辦公室極力推薦的優質餐廳。退伍前，副指揮官請我吃飯，就選在這家餐廳。經本人親自品嚐之後，極力推薦「和風海鮮沙拉」、「南瓜封子排」、「果粒糖醋魚」和「櫻花蝦葉綠蔬」等餐點，另外，「冰梨牛腩」、「茄腸煲」和「藥膳雞湯」也都有不錯的水準，值得品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