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04-27 08:50:53dusty

囚徒手記

囚 徒 手 記

09 July

約莫是時間的流逝,一去再也尋不到芳跡,鬱累的高溫竟像Brahms的安魂曲澎湃在陰沈的空間裡,在記憶流裡擺盪,他囚自己在一張無名的網中,無以名狀的,本來就是難以言詮的,生活不過是一連串的隱喻隱隱的在暗地裡發亮。之於囚徒,他沒有太多的選擇,廉價的三合一咖啡在夜的靜謐裡滲出芬芳,不能奢求的,豈能在這個命運的轉捩點上躑躅於感官的放肆?破繭而出的將來,幻化成蝴蝶的剎那或許就在不遠處了!愈是這麼想就愈乖張,飄渺的命運道上平坦如白駒過隙;不然許是從前的康莊大道已經走盡了,接下來的會是黑夜暴風雨裡的羊腸小徑。關於卡夫卡的變形蟲,那倒是有幾分神似的,他倒是樂於被歸類於變形蟲的。


10 July

Jane捎來了消息說是他們已經穿越了大半的歐陸,越過了土耳其,橫過了伊朗,在巴基斯坦紮營,九月會抵達蒙古,那是車隊最終的目的地,蒙古!蒙古啊!那是他想望多年的美境啊!風吹草低見牛羊的神往美麗啊!只如今他僅能坐鎮在斗室之間,喝著廉價的三合一咖啡壓抑著自己迫切的心悸。


11 July

早上急忙的到公司開會,他卻不是公司的成員,約莫是因緣際會的巧合,他加入了一場競標,獎品是那部作品的主導權,沒有太多的把握的,多半是姑且一試的心情。總經理是個幹練的女人,看上去不會比他老上多少的,或者那是駐顏有術的假象?他急忙的正襟危坐起來深怕給了這位素未謀面的女人錯誤的印象,一般而言他不是這般懶散隨便的,為了這次的簡報他也花了不少的功夫的,他特意從夜半的孤獨寫作裡挪出時間想分鏡表。“這次的案子我們投入了不少的心力,希望能順利的標到這個案子”,總經理說著,“那是當然的,標到了案子我也才有事情做啊!”,變形蟲嚴肅的說著,他正襟危坐的嚴肅口吻打動了那女人,他自己也覺得驚訝的,從來不知道他自己有這樣說服陌生人的天賦,霎時,他從自己的睡眼惺忪中跌醒,那女人咄咄逼人的眼神叫他武裝起自己。言談之間,桌上的那杯茶已經涼了,窗外還是塵土飛揚的仁愛路,氣象局說有個颱風正在成形中,說好下週一再見的,女人告訴他下週得穿上西裝繫上領帶做一場正式的presentation,presentation?那已經離他有些遙遠了,研究所畢業後就再也沒做過類似的表演了,變形蟲依稀還記得那場presentation的,是前年的秋天,那場presentation裡他只是個配角,變形蟲也甘心如此的,因為他不希望從此涉足人類的口沫橫飛裡。他的安靜招來了教授的關切,教授私底下告訴他不要老讓本地學生佔上風,他們聊了起來,聊的卻多半是那教授的Leica M6相機,變形蟲心想為什麼多數擁有高貴相機的人都拍不出好作品?他是不解的,教授的辦公室裡頓時佈滿了變形蟲的問號,他無意露出他輕蔑的神情,許是意識到教授畢竟是個普通的人類啊!普通的人類多數是無法面對自己的,他們以身為人類而自豪著,一旦發現自己缺乏的卻是別人擁有的,他們會選擇以漠視的眼神躲開現實的,瞭解這樣的原理後,變形蟲再也不感到遲疑了;倏地,他為正沉醉在滔滔不絕中的教授感到悲哀,那滔滔不絕的語彙好像是正在銘刻中的他的墓誌銘。


15 July

天氣晴。變形蟲的懷疑被証實了,所幸他沒有懷抱著太多的期許,這樣的心理防衛機轉完全是從叢林生存法則所演化來的,他自從離職後一直是飄忽不定的,一直就是在期待和失望之間掙扎,原本他也只是個普通的人類,並不清楚原來活在人類的社會裡是極其辛苦的,他的同學在同時期裡都已經成功的羽化為超人了,所謂的超人對他而言就是已經被規格化的人類,有著人類為適應環境而犧牲掉自己性靈的潛力,而他,不知道是進化或是退化了?他成了變形蟲;同學們多半已經結婚了,有些都兒女成群了,聊的都是奶粉和尿布之類的瑣事,原本沒有幾個對象聊心事的情況持續的惡化中,變形蟲清楚的知道將來他所能傾訴的對象說不定只剩他自己,小時候曾經聽過一則童話故事,說是國王的理髮匠發現了國王的耳朵是驢子的耳朵,理髮匠不能將這個秘密說出,為了減輕自己的痛苦,理髮匠每次幫國王理完髮後就會跑到山丘上,他在山丘上挖了個洞,然後對著洞道出國王不為人知的秘密,沒想到幾年之後一顆種子從洞裡萌芽,再沒多久小樹成了大樹,於是每當微風吹起,窸窣的樹葉便輕輕的說出國王的秘密,從山丘傳到了山谷,回音漸漸地擴大,從小鎮到大城,從屠夫到園丁,秘密終究成了家喻戶曉的故事。變形蟲一直記著這個故事,他也想挖個洞把自己的心事埋起來,可是又害怕後來長出的大樹會無預警的洩露出自己的秘密,他最後還是放棄了。他成不了超人的,他自己也很明瞭這點的,為了躲避人類社會裡慘烈的兼併和鬥爭,他逐漸地變成了變形蟲。今天,所幸他已經是隻變形蟲,因為對變形蟲而言變形是基本的求生技巧,他也是在不斷的變形當中領略自己的人生啊!

那家公司的AE告訴他,他的任務已經被取消了,那還是他親自打電話向他們詢問的結果, 那AE甚至故做吃驚的語氣,“我以為高經理已經告訴你了,前幾天我們的顧問說這案子得重新規劃,所以我們已經請公司內部的企劃重新擬企劃案了”,那AE的語氣透露著些許的虛偽,要辨識那樣的對話其實一點也不難,虛偽經常有它自己的破綻,差別只在於是不是要將它揭穿罷了。就像戲劇一般的,變形蟲隱忍未發,於是按捺住了自己生氣的情緒,他決定像往常一樣的演戲,演一齣經常得面對的爛戲,一齣已經耳熟能詳的戲。






18 July

存命之喜,焉能不日日況味之?

為了証明原來自己還活著,變形蟲在午后去了電影院,目的是去看那部他已經看過兩次的電影Nuovo Cinema Paradiso,第一次是在高中時,那是最美麗的一次,美麗是因為年少,幾個同學吆喝著他去看電影,他從高中就愛看電影,但卻都是一個人的,因為看電影對他而言是一種的朝拜,一種在幽暗裡面對自己的過程,也是一種和電影情境對話的實踐─在那黑暗的場域裡;為了純粹,他一直是一個人上電影院的,不過Nuovo Cinema Paradiso那次卻是個例外。

十年後,他在英國的Bristol又看了一次,那次的確是一個人的,當時他在英國讀書,城裡的電影院經常放著好片子,那一次是紀念Nuovo Cinema Paradiso上映十週年,他剛好就那麼的躬逢其盛,他甚至還向電影院詢問是否能得到那張海報,那張十週年紀念的海報,只可惜那是非賣品,他經常一個人去看電影,彷彿電影院是他唯一的知己,其實不是的,在那裡他的確有些要好的同學,一些英國人,一個韓國人,一個德國人,一個巴西人等等,他並非那麼樣的孤僻,只是他很少參與同學們辦的party罷了。

這一次卻是在西門町,人群雜沓的西門町,許是換了人間了,臺灣對他卻是這樣的陌生,他是寧願還在異國的,尼泊爾也罷,智利也好,慣於漂流的人回到了自己熟悉的地方竟然會是這樣的水土不服,他的朋友Michi浪跡天涯兩年了,如今回到了北海道也有相同的問題,她回北海道都快一年了。西門町比過去更加的放肆,放肆原也是西門町的本相,只是經年不見了,它的本相比過往都還要狂狷;似乎是走在陌生的城市,走在陌生的人潮裡,聽著陌生人的對談,是極其陌生的,不知如何對待這樣的陌生,他的心情顯得焦躁起來;所幸焦躁很輕易的被電影院裡的漆黑澆熄了,看電影的人很多,許多是慕名而來的,年輕的學生必定是他們的第一次,這樣他們就分不出兩種版本之間的不同,電影院裡有誰和他一樣是第三次看那部電影呢?許是沒有的吧!


23 July

冰箱中的麵包已經僵硬了,若是在從前,他會將麵包從三樓的廚房窗口丟下,去餵城裡的鴿子們,或是穿過一條小徑到附近的公園去,他和公園裡的松鼠早已熟識,他們是不忌諱僵硬的麵包的,城裡的鴿子也是一樣的,他們的巢就築在大樓的屋簷下,廣場的附近是他們的大本營,他們靠著人類丟棄的殘餚為生,多半是薯條和著蕃茄醬和炸魚塊的殘渣,偶爾也有好心人的施捨,許多是環著廣場曬太陽的老人家們,只是他們除了要與同類爭食外,還得注意海鷗和烏鴉的突襲,鴿子的生活並不比人類的輕鬆多少的。松鼠的日子似乎要比鴿子的愜意許多,他們只須提防人類豢養的狗,多半是在草地和大樹之間高枕無憂的,至少變形蟲認識的那群都是這麼過活的。

他的房間就在廚房隔壁,從前的樓友經常在偌大的廚房裡辦party,然後會一直到天明,他一直忍受著噪音的干擾,於是每當週末的來臨,他會到電影院去,或是一個人到處的閒晃,漫無目的閒晃,他倒不認為自己是孤僻的,他只是不知道如何與陌生人對答罷了。


27 July

網路上傳來了陌生女子的邀約,變形蟲一點也不吃驚的,他曾有個認識兩年半卻未曾謀面的網友,他依稀記得那個半夜,即將負笈前往英倫的當時,他撥了電話給她,臺灣和澳洲的Perth是沒有時差的,變形蟲知道她還沒睡,她說她已經開始想念他了,那是他們認識後的第七天,說是認識其實都還有些勉強的,變形蟲是強做鎮靜的,“這是妳第一次這麼對人說嗎?”,變形蟲的問題在當下似乎顯得粗魯與無禮,“是的!”,她帶著淺笑的回答又再次的打擊了變形蟲,變形蟲停頓了許久,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以為是因為自己的失眠而把話聽錯了。那之後他們開始了英倫與澳洲的對話,距離實在太遙遠了,他們只能靠著電話線聯繫著彼此孤寂的心靈,他也曾經是狂喜的,狂喜的以為找到了碩果僅存的另一隻變形蟲,他們靠著電話線維繫著薄弱卻難以割捨的愛情。只是,在天涯海角都尚且能殘存的愛情竟然終究抵不過兩條路的距離。

那年變形蟲回來了,暫且棲身在民生東路四段的廣告製片公司裡,她比變形蟲早回來,對她而言那許是更艱辛的,因為她從十五歲起就流浪到新加坡,之後是澳洲的大學生活,最後才又回到這裡,變形蟲的則沒有那般的複雜,對他而言英倫是個美麗的驛站,也是個觀看世界的美麗窗口。他只不過是前後去了英倫,趁著假期在歐陸漫遊著,他始終是一個人的旅行著的,對她而言,那是不容易理解的,她是那種凡事都講究次序的人,許是因為她讀商的背景吧!凡事都得算算本益比,凡事都得衡量邊際效應,對他而言那些其實都是不存在的,因為他是個劍及履及的人,不清楚事情在經過評估和衡量後會與想了就去做的差別在那裡?他們也曾經為了這個爭執過;多半是無解的,兩個人還是按著自己的軌道運行著,交集也似乎是隱約的。

她在信義路四段的貿易公司上班,情人節的那晚,變形蟲下定決心約她出來,畢竟也已經沉潛太久了,那之前他也曾試著與她會面,只是她都拒絕了。無由的,變形蟲相信情人節會是不一樣的,她終究答應了,無論如何都會是個契機,即使是個句點,也應該會是美麗的,變形蟲兀自的想著;只是到了相約的七點,她竟然又反悔。變形蟲迎著自己決堤的心情愁悵起來,竟然忘了將女人善變的本性計算在內,變形蟲似乎在瞬間頓悟了,他是半點也不瞭解女人的,那樣也好,帶著決絕的意志,他終於將她的住址從信箱中刪去。

就這樣的,變形蟲從來沒見過她,不知道她是否如她自己形容的一般迷人?從email稍嫌模糊的照片看來似乎的確是如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