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09-24 10:45:10麥克雞塊

開場白 發現自己的存在

 
偶然看到蔣勳老師的這篇文章,簡單的遣詞,清楚的條理,正如他一貫不賣弄的作風,但讀完之後心中的感動卻是久久難以平復,透過他的筆,也說出了我埋藏心中已久卻不知該如何表達的話。

我也經常找機會將這篇文章轉寄給朋友,而每讀一次,那樣的感動依然強烈,彷彿字裡行間,就能感受到他下筆時的那股殷切與急迫。

不是一種上對下的教誨訓示,也不是自認高明的頤氣指使,那是一種人和人之間,對人的、對美的真實本質的一種想望,和金錢多寡無關,也不是學歷或階級的問題,也正是那種真實澎湃的情感,一次又一次的感動了我。

且讓我借用這篇文章 作為本版的開場:


發現自己的存在 / 蔣勳

我在大學裡一直從事美術教育,可是,我有一個很大的矛盾,專業的美術教育等不等於美的教育,可能是第一個要問的問題。美術是一個很專業的訓練,但並不表示他家裡的家具是對的,他穿衣服能有自己的 taste。西方常講品味,中國古代也常講品味,我愈來愈發現這種東西跟專業有很嚴重的斷裂。為什麼我要離開大學,我忽然很想做的一件事是社會大眾的美的教育,如果這一部分沒有做,我們有再多的畫家、音樂家、建築家,其實是沒有用的。我們專業的藝術家絕對不會比西方少,可是我們的城市是著名的醜。

一種清晰的選擇

這包含的是一種風格,無法抓到,無法統一,到底我要的是什麼東西。其實美是對自己生命價值一種很清晰的選擇。美有很大一部分是一種生命力的啟發,或是自己的自信。舉一個例子,富而美的社會是孔子的理想,可是富有可以造成美,也可以造成醜。

我們回想起來,台灣在經濟貧窮的年代,那時的鹿港、美濃是很漂亮的,因為它的建築材料非常的單一──紅磚、黑瓦。但富有以後,可以從世界各地進口建材後,它開始醜了。因為它沒有選擇性說我要什麼,只是把最貴的拿進來,可是在西班牙適合,未必適合台灣.台灣城市的醜陋,很明顯的是從七○年代的經濟起飛開始。

服裝也是,我們現在可以看到世界各種名牌進到台灣,可是阿曼尼加三宅一生,不見得等於美。阿曼尼可能是從義大利的材料?去找到很多跟文藝復興有關的色彩,三宅一生在日本找到很多日本的材質,都是美,可是這兩個加在一起可能是不美,不協調。

台灣所有美的教育問題在於失去美的自主性,就是很清楚的知道自己生活在什麼樣的環境,這可能跟我們的生態有關,跟我們的歷史背景有關,跟我們自己的生命價值觀有關。美絕對不是擺在那邊,說我有這麼多東西,加起來就是美。

西方近代文化裡,美有一部份是很專業的,像印象派畫家莫內、雕塑家羅丹等。可是有很大一部份是跟工業革命合在一起,他們叫ArtNeuvo,它指的是在工業革命後,很多藝術家不見得一定要畫畫或做雕塑,他們可以投注於做一個杯子,做家具。巴黎在十九世紀末開始蓋捷運,捷運的入口,現在的奧塞美術館,是用鑄鐵做出來的百合花的圖案。他們很在意,這個東西做好,比你畫一幅畫的貢獻還要大。

美是記憶,是感謝

我們在工商業起飛後,忽略了這兩個東西要結合。我們可以一方面有很多的音樂家、畫家、舞蹈家,大家去國家音樂看表演,可是忽略了你回到家裡,可能連餐具都不對。我們看辦桌,紅色的塑膠布鋪在桌上,塑膠杯、塑膠碗、塑膠瓢羹,風一吹起來很壯觀。這些東西絕對不會美,全部都是要丟掉的。美不會是速食的,用完就丟的東西,美是生命裡可以留下來的東西,是記憶,是感謝,是很多的懷念,沒有這些東西不會美。

有一段時間台灣都在流行吃到飽的文化,法國朋友來看了很訝異,這家餐廳怎麼會宣揚吃到飽。因為把胃塞滿為止,是一個很低的文化。在這個餐廳,可能每一個東西都是好的,但是加起來,你把自己撐到那個狀態,那是不好的,不美的。美是一種慾望與感官的節制,結果我們把它變成一種慾望與感官的無限刺激、貪婪,這時候的美發生了大問題。

所以重要的是,怎麼透過產業的基礎,將美推廣到生活裡。如何去改善餐具、家具、居住品質,這才是美的開始。

與生活結合

美的教育應該落實在整個生活的基礎上,這部分其實是蠻沮喪的,因為我們在產業發達的過程中,完全沒有自己對美詮釋權。

例如我走過巴塞隆納的一條街,可以看到每一戶人家大門的五金把手是漂亮的,學設計的人走過那條街會覺得這鐵窗這麼美,把手這麼美。台灣現在幾乎沒有五金業,信義計劃區的房子用的全是進口五金,在這樣的狀況下談美是非常奢侈的事,即使是美都是進口的。

西方在工業革命後,傳統產業的美學會跟產業結合,過渡成為現代量產的文化,強調用低廉的價格量產,可是達到一個高品味,而那個美是延續的。現在國父紀念館在展覽拿破崙文物,拿破崙做為一個執政者,他把瀕臨沒落的五金工廠、水晶工廠、織品工廠全部開發出來,把它們變成興盛的產業,創造出他的時代風格。

我們的藝術家如果只是要做artist,而不認同工匠傳統,是非常危險的一件事。所以鶯歌陶磁廠沒有藝術家介入,八里的石雕、水里的石缸,整個產業在沒落。沒有藝術家介入,這些傳統產業全部在毀壞,沒有辦法轉換成現代產業裡,新的藝術形態。

ArtNeuvo有人翻成新藝術運動,有人翻成裝置藝術運動,它其實是說工業革命之後,藝術家從另外一個管道,替大家做整個生活的改善,很多是跟家具設計有很大的關係。台灣很缺乏這樣的一個過程,就是藝術家把自己重新置放到傳統產業裡,去做生活美學的提高。

有一陣子大家會誇耀地說,台灣的企業家買到世界蠻好的東西,圓明園的文物,大陸的佛像,莫內的畫我們都買來了,可是美的教育基層如果沒有做好,上面這個東西都是假的,它只是炫耀進口而已。台灣有一張莫內的畫,對民眾沒有那麼大的影響,如果有一個人設計的餐具是對的,而民眾可以用比較平價的方式使用,它才是對的。

品味從街道開始

與其去做高層次的藝術發展,不如把民間社區所謂美的東西建立好。我們弄出幾條像樣的街道,幾個像樣的廣場,那個品味才會開始。巴黎最早是一八五○年代,從整個城市的建設開始改變,從羅浮宮旁邊的大街開始改變,讓大家有一個休閒的,可以散步的空間,因為他不忙碌,他不會把生命全部只花在物質的追求跟賺錢的時候,才可以在散步的時候,感覺到這個城市的美,這個城市慢慢跟他有對話的關係。

美的教育並不等同於美術教育,美的教育是在國文課、英文課、數學課都可以教的。應該把美的教育放在每一個環節上。數學本身是一種美,是一種秩序的發現。語言的教育裡可以發現美。不管詩或散文,語言一定有美的經驗在,透過語文,傳達文字的美。體育課絕對是個美學教育,古希臘人從運動裡發現身體的平衡和和諧,了解肌肉,對身體的自信,發展出和諧的美。你從運動裡面,使自己覺得有一種自信和健康,就一定是美的。

還有自然的教育。有時我會覺得,少一點美術課、美勞課也好,寧可帶孩子到大自然,一個孩子去凝視一朵花的綻放,恐怕比美術還重要。

無數苦難後的抉擇

以前我有位朋友徐國士在墾丁,我把學生帶去,他帶我們去看一片樹葉。為什麼樹葉會有這麼美的葉尖?他說在幾億年當中有多少樹葉都腐爛掉,它才學會要形成這個形狀。所以你們覺得這片樹葉很美,是因為那片葉子的形狀經過了無數次的淘汰,最後選擇了它最完美的形式。我聽到一個植物學家講出那個句子,非常感動。一片葉子有那樣的美,是經過了無數苦難,一直腐爛一直腐爛,最後找到它的形狀。我相信那次上課的學生,會一直記得那段話,當他揀起一片落葉時,他也會想到他自己也是一個最完美的形式,因為他存在。

我相信美是記憶,是關懷,是很多的懷念,沒有這個部分,絕對沒有美。不管對自然,對人,對土地都是如此。台灣有一段時間,是不是使得大家對周遭的事物都沒有記憶,沒有懷念,沒有感謝,所以美也發生了最大的淪落。

在我自己居住的台北市,它好像是一個沒有記憶的城市。我小時候最早看表演在三軍球場,在北一女附近,後來在中山堂看,中山堂現在還好,慢慢在修復。很多建築在消失,你走過的巷弄,你記憶的東西都在消失,它一直在被替代。在這麼快速被替代的過程中,不曉得什麼東西是可以久一點留在這,所以美的經驗沒有辦法發生。

美是歷史的加法

美是歷史的加法,是要累積的,不累積很難成為美的事物。台灣先天有一個宿命的悲哀,歷史政治的轉換常常是切斷的。所以日本人來是有意把清朝的東西拆掉,二次世界大戰後,國民黨政府是有意地把日本政府的東西拆掉,這是記憶的減法。

在歐洲你可以看到一個羅馬時代的鬥獸場,一磚一瓦地被保存下來。它經過了這麼多的政權,變成人類一個共同的遺產和記憶。那絕對是美的開始。在那個城市裡,大家會以那個東西為基礎,我如果要設計一個東西,我希望能永恆不朽。這才使得所有新的創作能夠跟舊的之間,產生傳統性的連續關係。

有大美而不言

我一直比較相信莊子講的,天下有大美而不言,不一定要到博物館、音樂會,其實生活裡隨時可以發現。你坐在捷運上,去凝視對面陌生人五官和手的動作,你會對人有一種關心,美其實是從這些東西慢慢開始。生活不是一個上車到下車單線的東西,中間有很多的過渡,每一站都可以有記憶。我今天記得的淇浬岸站、奇岩站,是因為我記得在那個站曾經看過一個人,他的動作,他的行為,然後你覺得生活每一分每一秒都可以是很豐富。大概只有美不是一個目的,而是一個過程。你隨時可以發現,你抬起頭來,天上的雲不管是藍的或是灰的,有色彩在裡面。你常常會發現,聽覺裡有很豐富的東西,其實是感受,讓感受變得很豐富,不會變得很單調。這從整個人的生活裡,隨時可以發生這個部份,去提醒這個部份。

我希望至少在台灣這個混雜著各種特殊歷史經驗的地方,個人能有一些記憶,我希望它是一個童年,每個人生長的環境,這些記憶本身能夠累積。這個部分如果一直被打散,永遠沒有交集,到最後會變成各說各話。

那天看到一幅年底會來台灣的名畫,法國的德拉克瓦畫的,是希臘很有名的悲劇,寫米迪亞的故事。她幫助丈夫拿到了金羊毛,丈夫後來竟然情變,愛上一位年輕的公主,而且要去做國王。米迪亞恨得不得了,做了一件很美的結婚禮服,塗滿了毒藥,送給新娘。她回到家裡,恨意還是消不了,就親手殺死她和丈夫生的兩個孩子。

那個悲劇從古希臘就開始演起,一直演到現在。我在講那張畫時,會發現有的人眼裡都有淚光,我相信她生命裡碰過這樣的困境,她也恨過,也要報復,可是就是有一張畫或一個戲劇,在那時候很奇怪的救了她。她忽然看到米迪亞做了這件事,好像她也跟著米迪亞做了這件事,回到現實她反而不會做這件事,她反而有一種平靜,然後重新整理她自己。

美是一種拯救

我覺得美是一種拯救,我自己在上課有時會覺得很動容,不是那張畫,因為那張畫很熟,可是你會看到底下那些人的表情,你會知道那些人為什麼會來上這些課,其實他生命裡有種絕望的東西,他沒有辦法面對,可是所有其他的知識都沒有辦法解答這個問題。每天上網,或者找朋友,都沒有用,最後是他自己回來面對自己心裡,不管是妒忌也好,仇恨也好,空虛也好的時候,這個問題反而解決了。我一直覺得美在這裡,絕對是社會最重要的拯救的力量。

美的教育其實應該在生活裡隨時在發生。我有時看到報紙,有人憂鬱症跳樓自殺,常發生在早上五、六點。清晨也許是一個很難熬的時刻,失眠到最後瀕臨崩潰,做了一個那麼悲劇性的決定。美常常在那個時刻會發生力量,也許是一串音樂,一首詩。可是在這個時候他找不到任何東西去幫他,因為在整個教育裡,他腦海裡找不到任何東西,沒有繪畫,沒有文學,沒有音樂、戲劇,甚至是電影,什麼東西都沒有。這個時候,你再去補那個東西,有點晚了,應該讓它隨時在生活裡發生。

法國在密特朗時代,修了一個維勒特公園,我在那邊讀書時,那個地方原來是個屠宰場,很壞的區,十九區,都是不良少年,犯罪率最高的區。大家會叫你沒事不要到那個區。後來變成公園,公園有藝術館,可是很意外,我第一次去的時候,看不到畫、雕塑這些藝術的東西。它其實是一個館進去,全部讓你感覺聲音,感覺光跟色彩,辦了很多活動。由當地的青少年投票要看什麼電影,晚上十二點開始放到兩點,大家躺在草地上看,又笑又鬧的,發十二塊法郎一條的毯子。很奇怪,這個公園出來後,這個區的犯罪率急速下降。因為有了活動。

我住八里,常要經過三重、蘆洲、五股,就是出陳進興的地方。所有人都應該對出陳進興要負責任,為什麼他出在那個區。那個區隨便下下雨就淹水,都是鐵皮房子,做黑手的孩子,中學後不能升學的到那個地方去。他們到底生活裡有什麼東西,我敢跟他談美這個字嗎,我自己都覺得很慚愧,如果生活裡,社會裡沒有照顧到這些。可是美可以是法國的維勒特公園,不一定是把這些人弄到故宮,我想的是在社區裡有一個空間,為他辦一些活動。如果他要看臥虎藏龍,很好啊,為什麼不是臥虎藏龍。他如果要看ET,為什麼不是ET,他有一些東西在活動。

發現自己存在的價值

只有在美的教育裡,會使人有一種包容美。是唯一一個最寬容的教育,它讓你發現自己存在的價值。你可以看到梵谷畫吃馬鈴薯的老婦人,一八八五年最有名的作品,一個礦工的太太,很窮,晚餐只有馬鈴薯,在昏黃的燈光下,可是她讓你覺得生命是高貴的。

米勒的拾穗是畫在收割過的麥田裡撿麥穗的人,如果有錢怎麼會去人家收割過的田裡撿麥穗?看到那幅畫,我們覺得好莊嚴,不會覺得他的窮苦,他生命有尊嚴。這是藝術了不起的地方,讓每一個活著的生命,都會找到他自己。

你富貴,你可以找到生命的價值,可以不要那麼粗俗;你窮困,一樣可以找到生命的價值,不覺得自己卑賤。不管富有或是貧窮,美都是拯救。

無言以對的時刻

我相信每一個人都在剎那間有過那個經驗,你不知道那是什麼,有時候是一種月光,有時候是一種河水流過,可是那時候你最不容易下定論,你不知道那是什麼,我相信美顯現的時候,其實你是無言以對的。我不覺得美一定要講出來,我看到他淚流滿面的時候,我覺得他生命在經歷一個很特別的東西,接下來就是他自己去處理。美是,你覺得你生命裡面常常記憶的人,感謝的人,是把你提高到那個東西去的。美是讓你發現你還有這麼多潛能,那種無限潛能的東西,讓它出來。

【 後記:2010年的第一天,重新編排蔣勳老師的這篇文章,感動依然 】

下一篇:生活的連結

Heysweet 2015-10-03 10:26:11

我最喜歡你說的蔣先生提的最後一段"  美是,你覺得你生命裡面常常記憶的人,感謝的人,是把你提高到那個東西去的。美是讓你發現你還有這麼多潛能,那種無限潛能的東西,讓它出來。"


真的說的打到人心。是我現在走在這條人生道路上的心情。

Heysweet 2015-10-03 10:22:06

謝謝你. 還是要說聲謝謝, 感動能看到有相同理念的文章與人.

聽你提到布拉格的春天, 我也想起來, 曾看這部電影及其原著小說"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輕", 小時看的似懂非懂. 現在也忘了內容, 但對你提及的最後一幕, 永遠忘不了.

依稀記得,但忘了是作者還是其他人提的,關於最後一幕,車子車子遠遠沒入鄉道濃霧間,是opne ending,因為暗示各種可能,男主角繼續在愛女主角與花心之間搖擺不定,讓這段關係繼續揪心複雜下去。或是,兩人在鄉道濃霧間出了車禍,一起身亡,再也沒有任何愛恨情愁,死亡,讓兩人真正進去一種"從此公主與王子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的情境。 


我覺得經歷了很多事, 千山萬水後, 才有一種,啊,是這樣啊,也許是坦然接受,也是是看開了,也許是釋懷,也許是珍惜, 一切盡不在言中。

祝好。

麥克雞塊 2015-09-28 23:59:20

謝謝你,你的讚美我受之有愧

我最喜歡的是最後一段 "無言以對的時刻"


小時候看過一部電影"布拉格的春天"

18歲的我對於節奏極緩慢且跳敘式的劇情鋪陳簡直坐如針氈

全長近3小時對於完全無法理解劇情的我甚至已經焦躁憤怒到無時不在懷疑片子究竟何時才會結束

但電影的最後一幕,男女主角開車到鄰近小鎮(甚麼原因我記不得了)

車子遠遠沒入鄉道濃霧間

我楞著了,3個小時的焦躁等待似乎化成如濃霧般無邊際的虛無感

就在那一個無言的時刻我突然覺得我知道

知道我為什麼花3個小時坐在那裏,知道導演用3個小時說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