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02-07 20:05:482009 Winter

虎媽可讚羊媽也成功

虎媽可讚羊媽也成功

slideshow 去年在華爾街日報讀到「虎媽的戰歌」一書的節錄時,我的第一個感想是:「哇!這是華人媽媽的教養方法嗎?」果然,這篇文章馬上引起論戰,該書也成了暢銷書。前陣又讀到「虎媽」為自己嚴厲的教育方法的新辯解,說這種教育方法可以訓練子女獨立,對五到十二歲小孩比較有效。也宣稱這方法不適用於中國的社會,自己對上大學的「虎女」已完全放手。虎媽似乎已走上「修正主義」之路。

蔡美兒對美國的教育環境和自己的孩子承受風雨的能力沒信心,怕孩子受不良的影響,所以兩個孩子從小每天的生活細節,都在她的安排和控制之下,虎媽這種巨細靡遺的教養方法,可稱之為「圈養」,最新的企業管理名詞叫微觀管理(micro-management)。她的成就非凡,兩個孩子都上長春藤盟校,音樂造詣高到可以在國家音樂廳表演。她的這些成就,我只能讚嘆,但絕不鼓勵人人跟風。

虎媽在文章中還以剛去世不久的蘋果創辦人喬布斯(Steve Jobs)為例,說虎媽的教育就是要訓練像喬布斯那種特別努力、有衝勁、和毅力的人。我很尊敬喬布斯,他的成就無人能比。但虎媽顯然不了解,喬布斯不是虎媽養出來的。他被親生父母拋棄,由一對沒受過什麼教育的夫婦收養。為此,他一直到死都不原諒、也不認自己的親生父親。他的童年和青少年期是很悲慘的,大學也因為沒錢而休學,但他還是留在學校旁聽,他沒拿到學位,但他免費學到他想學的知識,例如書法之美,對他注意電腦的文字美感有很大的幫助。他經過很長的心理掙扎和流浪,最後靠佛教來放空自己,也用迷幻藥來紓解自己,才穩定了人生之路。

喬布斯沒有虎媽的「圈養」,他是隻被丟棄在野地自生自滅、倖存下來的異獸。他的坎坷人生造就出他的創意、毅力,和他的成就,但這不是母教的結果。我要談的是母教,比較虎媽的「圈養」和羊媽的「放牧」有何不同。

西方的家教有自由和保守派的不同風格,華人的家教也有自由和保守之分。虎媽一書最大的問題,是把嚴格管教子女的華人母親歸類為華人母親,把西人的母親和自由派的華人母親歸為西人母親。這種二分法和歸類法,本身就缺乏邏輯。加上她對嚴厲管教女兒的親身描述,讓人容易把她自己那控制型的教育方法誤認為是一般華人母親的管教方式,造成西方人對華人母親都是「虎媽」的刻板印象,就像一般人對「猶太母親」的刻版印象一樣。好多華裔孩子就常被問到,他們是否為虎媽管教下的「產品」。

我的背景和蔡美兒有點相似,我們的先生都是教授,我們都是帶著孩子在美國辛勤奮鬥的職業婦女。她是律師轉教授,我是執業的會計師。不同的是,蔡美兒是第二代華人,在美國長大和受教育。而我則是新移民,在台灣長大後來美國留學。一般認為,第一代東方母親比第二代教子女更嚴厲,照理虎媽應該是我,而不是她。莫非是她自稱屬虎,有虎媽嚴格控制的個性,她在書中一再挑戰美國的的教育方法,再三批判給孩子自由和自信的原則。我正好屬羊,堅信「羊媽」勝於虎媽。母親要像隻「領頭羊」,帶領羊群走向安全的水草地,而不是像老虎般控制子女。母親的責任在培養孩子的自信心,在引導他們的人生的大方向,有自信的孩子,自己會選擇,自己會奮鬥。

盡分隨緣 兒女才會獨立

我來美國留學、創業和教養四個子女。因執業的關係,也提供客戶的家庭和財稅問題的諮商,我對移民面對的經濟和文化衝突有很深刻的體會,在拙著「愛與錢」一書中,除了談家庭理財節稅外,也分享了很多理家和教養子女的經驗。其中一段用牧牛來比喻教養子女:

…養小孩就像牧牛一樣,你可以把牛養在牛圈裡,每天花時間親自照顧牠、餵牠,容易養出肥嫩但經不起風雨的牛隻。你也可以把牠放在一個安全的水草地,讓牠們自己去尋找食物,可能養出更精壯的、耐得住風雨的牛隻。母親的責任,不在於替子女做多少工作,而在於引導孩子人生的方向,培養他們的眼光、氣魄和夢想,有信心的孩子,跌倒會自己爬起來。…

這段文字總結了我30年教養子女的經驗。教養子女到底用放牧或圈養好呢?「盡分隨緣」就好。佛家在「隨緣」之後加個「盡分」,但我比較喜歡把「盡分」放在前面,教養子女,母親先盡了分,後隨緣放下,兒女才會獨立。

什麼是母親應盡的「分」呢?分,就是母親對自己角色和責任的認定。我相信每個母親都想盡分,但每人對自己的「分」的認定卻不盡相同。這個不同,來自信仰和文化,來自母親的自信心,和來自對生命的體驗。怎麼做才能「適分」,才不會「少」和「多」呢?

兒女是資產還是負債?東方人有和子女前世相欠債的觀念,所以子女是債,需要此生無盡的努力,才能償還幾輩子相欠的債務。這種觀念容易流於溺愛子女,讓他們予取予求,不求獨立。另一個觀念是養兒防老。這種觀念之下,兒女是資產,教養子女是投資。這個觀念容易流於控制子女,造成虎媽風行,狼爸出現。西方聖經上說兒女是耶和華所賜產業,因此,兒女是上帝贈與的資產,所以父母也應可控制子女。但聖經又記了約伯的故事,上帝把約伯大量的田產、子女和健康全部取走,後來又全部歸還給他。這個故事教導父母,兒女是耶和華的,不是他們擁有的,他們只是受託人,要盡的只是善良管理人的責任。美國法律就是在這個觀念下定的,孩子過了18歲就獨立,父母的責任就了,不必管,也不能管。

新移民母親在美國教養子女,面對這兩種文化的衝擊,自己須要先調適,先深刻了解東西文化的優缺點,培養對自己的信心,不要人云亦云,看不起西方的教育方法,或是全面放棄東方文化的優點,才能在東西方兩者之間取其長,做到「適份」,在美國養出快樂、有創意、且有成就的子女。

生命體驗 影響教育方法

很多勵志的書,都教人從生命的盡頭往前看自己。一個母親的生命體驗,和對人生的看法,直接影響教育子女的方法。蔡美兒在虎媽一書末了,說她妹妹的癌症讓她對生命做了省思,也改變她教女的方法。我很能體會她的說法。我19歲時,父親在自營工廠因觸電身亡,讓我看到約伯故事的實景:他走時未帶走任何事業、田產,愛妻和子女,只讓年紀輕輕的我面對生命的無常。先父過世後我學佛,讓我對人生的金錢、名位、和財富比較放得開,也學得了「盡分」和「隨緣」。教養子女,我只要「盡分」,子女是否有成就「隨緣」。

先母對我的影響也很大。我生長於一個五個兄弟姊妹的家庭,先母常掛在嘴邊的話就是「放牛吃草」。我也學著母親,用放牧的方法教養我的四個孩子。這個方法,套句企業管理用語,就是「宏觀管理」(macro-management)。也就是用隨機式領導(contingency leadership):隨子女的能力、性向、和興趣來教養。而不是用強制性的手段。

我返校讀書時,先生剛唸完博士,初任教職,為取得終身職而忙。「放牛吃草」的教養方式,讓我們能度過艱難的日子,也讓我一面帶著四個年幼的孩子,一面唸完稅法碩士,並且通過美國和台灣的會計師執照考試,從零開始創立自己的事業。我如果當年沒有「放牛吃草」,而用虎媽微觀調控(micro-management)、巨細靡遺的教養方法,自己早就「過勞死」了。

談完盡份,談隨緣。緣有內外,以「放牛吃草」為諭,內緣就是牛,也就是孩子,他們的天資和個性都不同。外緣就是放牛吃草的水草地。

我的「隨緣」教養法,簡單可用車來比喻我的四個孩子:

大兒子像一台探月車,在太空漫步。他從小問題滿腦子,答都答不完,但也因此常心不在焉,難以控制方向。他為了傳教而休學兩年,大學時那門課成績不夠好,就再唸一遍,原是唸政治,又轉唸經濟,結果大學唸了五年。好在楊百翰大學是被評為全美最物超所值的大學之一,大學評比排名高,學費比公立大學還便宜,所以也沒損毀我的荷包。他很幸運,一畢業就到聯邦政府工作,學以致用。白天做公務員,晚上利用老闆(聯邦政府)補助的學費,在約翰霍普金斯大學唸應用數學碩士班。他買了共有公寓(condo),自住兼做房東,每天坐地鐵上班,過著單純的教會、工作和讀書的生活。他32歲還是單身,最大的志向就是唸博士。做個母親,我也曾試著要拖、要推、要拉,想讓這車行得直又快,但成效有限。最後我體會到,他的人生步調雖緩慢,但很穩定,這可能是對他最好的人生之路。

老二是女兒,她像一台跑車,速度快,還可以順便「載」其他兄弟和妹妹。我唸書和工作忙,平常都靠她和保母幫我照顧小弟妹。表面上,她是華人移民第二代的「樣板」:小學跳級,16歲唸柏克萊加大,23歲拿到哥倫比亞大學法學博士學位,現在當律師。實際上,她從小就是個小媽媽,極愛孩子。從小夢想做個公主,能和王子有個美麗的婚禮和幸福的家庭生活。她22歲就結婚,29歲就已是兩個小女孩的媽媽。她和哥哥散亂多思的個性完全相反,手上有三個計畫手冊:年曆、周曆、和日曆都填得滿滿的,做每件事都經過仔細計畫,有條不紊,所以效率高,從小就不用我操心。

老三也是女兒,她像越野車,不是開在馬路上,而是開在野地。坐在這部車上東搖西盪,心驚膽跳。因為車不知道要走向何方,也不知下一站要停那裡。但常在「山窮水盡疑無處」時,得到「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意外驚喜。她初中當校刊主編,寫了一篇文章批評學校所有時鐘都不走,惹得校長當她面暴跳如雷,但不久全校的時鐘都會走了。剛進高中不久因一篇文章用字過深,引起老師懷疑抄襲,鬧到校長那裡才獲得平反。當學校報紙總編輯有板有眼,也讓她進了柏克萊加大。大學時我每次問她要主修什麼,得到的答案都不同,到最後是主修傳播和公共政策。她從沒給我看成績單,都說成績普通,沒想到畢業典禮上,她以榮譽學生畢業。在經濟不景氣聲中,還沒畢業就被「雅虎」聘用。我終於體會,越野車是不會受「後座駕駛」指揮的。

老四是兒子,他像轎車,是屬於豐田Camry型的,開起來平穩,省油省電,而且不必花精神保養。他言語不多,講話也慢條斯理,「黏牙帶齒」(客家話形容一個人口齒不清), 看起來內斂而平凡,但愛講冷笑話,很幽默,很能接受建議,也總是為別人想,對窮人和弱者特別有同情心,也因此能從各種服務中學習領導能力。他在姐姐的鼓動和指導下,在高中從班代、級代表、一路競選,當到學生會主席。大學在柏克萊加大主修機械工程。他也為了傳教而休學兩年,到香港傳教剛回來,在傳教期間,也是繼續擔任領導職位。

就像坐不同的車,30多年來,我跟著每個孩子經歷不同的挑戰和磨練。不論是探月車、跑車、越野車、或轎車,每種車的車性(型態、功能、速度、和耗油量)都不同,四個孩子也是一人一個性,天分也不同。做個母親,我需要學習隨車性踩加油器和煞車,讓車子能順利跑。如果把探月車當跑車開,那一定把車弄壞。如果把跑車當探月車開,那麼一定超速。如果把越野車當豐田車開,那就埋沒了越野車,也見不了新天新地。四個孩子沒有一般虎媽引以為傲的成就,但幸運的是,每部車都照自己的速度,向自己的目標走,沒有人擋路,也沒有人硬推或拉,偶而須救火,但都快快樂樂。

我們家人偶而會在聊天時討論,一個人的成長到底靠天生(nature) 還是教養(nurture)。孩子們常用他們的優、缺點開玩笑,說:「謝謝您們賜給我的基因。」同樣父母生養的兄弟姊妹,天生的性格卻南轅北轍。例如,我家老大和老二接受性向測驗,每個項目的結果都是相反,他們走的人生路也不同。

談完我家的牛(車),再談放牛吃草的草地。牛是不能隨便放的,要準備好草原,也要有安全措施,否則牛不是養不大,就是在暴風雨中迷失了。放牛的草原有三個區:家、學校、和教會。

草原第一區是家。和一般留學生家庭一樣,我們都經歷了在新天地十年奮鬥的過程,因為買不起真聖誕樹,我們家的第一棵聖誕樹是包裝紙剪的。因為捨不得買新玩具,我們曾是車庫拍賣的常客。但我們一直享受美國最豐足的精神生活:讀書。我在孩子剛懂事就陪他們認字讀書,而且從讀閒書(故事書)開始。美國的強大,從圖書館開始,不只圖書豐富,借書也方便,每次一借就是一箱。我對美國風俗文化的了解是從陪孩子讀故事書學起的。孩子們在一本一本的故事書中,不只學會了讀和寫,也了解美國的文化和做人處世的道理,長大後反而成了我這方面的導師。我們要孩子回家自己唸書和做功課,不懂得才來問我們。我們堅信睡眠是最重要的,我們只催小孩上床,不讓開夜車。因為有兄弟姊妹日夜相處,他們從小就學會大帶小,學會彼此照顧,彼此競爭和禮讓。不論生活、就學、找工作,婚姻和交友,他們有問題先找兄弟姐妹解決,不能解決的才來找媽媽。

草原的第二區是學校。我們也學孟母三遷,在舊金山好學區買了房子,事實證明這是此生最好的投資之一。我們買了房子搬家後,大女兒又要被載(bus)到原來的學區小學上學。我帶著剛會走路的小女兒,挺著懷老四的大肚子,天天跑舊金山教育局爭論,磨了一個禮拜,終於見到教育局副局長。我把她的資優生認定書給副局長看,並說明她已在原校跳級一次,需要程度相當的同齡孩子一起學習,不願再讓她跳級。而且,我說如果不能上學區學校,每天都要很早起床等校車,我須要把弟妹吵醒,陪她等校車。我只有申請「在家上學」(home schooling),自己教她。副局長被我說服,打電話給學區小學校長,校長才同意把學生重新分班,騰出一個位置給大女兒。因為舊金山有兄弟姊妹上同一校的規定,老三和老四也順理成章上了好學區的小學。這是學校有中英雙語班,兩個小的因此有機會從幼稚園起就學中文。

有些人認為舊金山太自由,公校也不夠好,不夠安全。但我和先生認為唸公校比較能認識美國各社會階層的文化,經濟負擔也較輕。而且舊金山臥虎藏龍,好學區的公校生素質不會輸給私校生。四個孩子從幼稚園到高中都唸公立學校,不只學費,連書費和雜費都是用我們納稅人付的稅金。我在他們大學選校時表明,在美國,十八歲就是成年人,大學學費是他們自己的責任,但我們會「贈與」他們加州州立大學四年的所有費用,他們要唸私立大學,多出部分要靠獎學金和自己貸款。結果他們四個都選學費便宜的教會大學和柏克萊加大。現在經濟不景氣,多少父母和年輕人被學生貸款壓得喘不過氣,但我們的孩子因為唸便宜的本州州立或自己教會的大學,畢業時都無債一身輕,可以不必為學生貸款折腰,也能選擇自己有興趣的工作。

草原的第三區是教會。雖然我們一家人信不同的宗教,但彼此接受, 並在精神和物質上支持彼此教會的活動、十一奉獻和傳教。孩子心中有神,精神比較穩定,也不會去沾煙酒、磕藥、和亂交朋友,有了這道安全網,我們可以放手。孩子們也知道,他們可以在外闖,但有問題可以回來找媽媽,媽媽會幫助他們解決。我平時放任他們,但在孩子的每個人生的重要階段,如選學校和買房子等,都先做財務和風險分析給他們聽,幫他們提供意見,讓他們自己去做選擇。

新移民在文化衝突下教育子女,比一般美國家庭困難。不論用開車或放牧來比喻母職,引,提供豐富、安全的草原,讓他們能自由闖蕩,是母親所要盡的份。

蔡美兒在「虎媽的戰歌」中詳述和女兒的爭戰,但挑起爭戰不同於面對挑戰。家不應該是個戰場,而應是個避風港。母親也不須要唱戰歌,只要安靜沉著,像海港的燈塔,靜守著港口,指引孩子的人生方向。也像避風港的防波堤,靜靜地伸著雙手,讓孩子在人生航路上遇到波折時,有個回歸和停泊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