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在雲林縣元長鄉某個小村莊裡；也許對久居於都市的人們，「村」這個字眼感覺上古老又陌生，以致於當初提著書到較繁華的城市裡就讀專科；輪到我上台自我介紹報出戶籍地址時，引來講台下一陣竊笑。

有時回到老家，看著祖母靜靜地坐在那裡，我常在想「她在想些什麼?」

在淚腺乾涸交雜著青光眼、白內障三病齊發的態勢之下；經過醫生專業的評估之後，所有人包含自己也放棄了開刀的念頭。在幾乎全盲的眼裡，透過光線傳達到視覺神經的影像，從一開始的模糊到現在不管是什麼，對她而言也只是一團陰影。

縱使是淚腺乾涸了，在她的眼角卻依舊常常閃著淚光。也許，現在她唯一可作的事情便是坐在一張舒適的躺椅上緬懷著過去；想著曾經如何含莘茹苦的帶大四個兒女，或是當年陪著老伴白手起家的艱辛過程。

每一次節慶，那些在外地工作的兒女總會帶著開枝散葉的第三代，有如倦鳥歸巢般回到這個「起家」的村莊裡。這個時候，祖父便有機會對著滿堂兒孫訓示著「創業維艱而守成不易」的道理。她總在一旁靜靜聽著、聽著，待眼角上的淚光逐漸凝結成為淚珠後滑落臉頰閃著。

偶而，我帶著女朋友回到家鄉時，祖母總不免拉起我們倆人的手臂，打量似的輕撫著，每一次總是這樣問著。
「你啊!是不是又胖了?」她用中指及拇指環扣著我的手腕。
「小玉是不是瘦了?要多吃點、要多吃點!」她用同樣的手勢衡量著。
「到這把年紀了，再沒有什麼願望了!只希望老天爺憐憫我，讓我再可以看的清楚一些。」每一次，她總是這樣不解似的嘆息著作為結語。
確然，她一生也未曾作過什麼不可原諒的壞事!勤儉持家、養兒育女，一切也只為了生活以及延續香火而努力工作著，也許正因為而這樣積勞成疾吧!

祖父和祖母結髮幾近一甲子，在祖母的心中祖父是個頑固至極的大男人。
假如我沒記錯的話，祖父該是民國22年生；至今也該是過了耳順，邁入知天命的年紀了吧!只是歲月的流逝對祖父來說，只帶走了他一頭黑髮與青春的容貌，也僅在臉上及眼角留下幾道深淺不一的皺紋。
祖母也常對著祖父埋怨「不知天命、也該與世無爭，已不是他的時代了啊!」


祖母的眼睛狀況時好時壞，有時候甚至無法拿得起鍋剷起灶；幾次母親刻意多炊煮了二位老人家的飯菜，祖父卻挾也不挾，硬是麻油和麵線便囫圇度了一餐。
他倒沒動氣也不是嫌口味不對，有時祖母嘮叨多了了，祖父總是這樣大喝地說「分家了，沒吃到二兒子的米，怎能吃大兒子的菜!」這樣固執又如烈火般的脾氣任誰也說不通。說到底不就是那硬漢性格作祟!

祖父不認老服輸的性格，在幾次嚇壞全家人的事件表露無遺。其中最近一次是，患有輕微糖尿病的他感冒發燒著，硬是自己騎著機車去找村裡的密醫看診，由於虛弱的手臂抓不穩把手，硬生生便摔倒在馬路中央。所幸，鄉間小道幾小時也沒一台車經過，就算經過有也速度不快，也還好被及時被發現，這才救一條老命；還有那一次開著小貨車出門作生意，出了車禍翻覆在田裡，硬是曬了幾個小時的太陽，如果不是靠著意志力，這樣年紀的人早就昏眩過去了。

大家勸他不下百次，令人不解的是他汲汲營營所為何事?
我試圖去編織每天靜默地坐在客廳的祖母在想些什麼。
也許令祖母想不通的是「兒子都養大了還想留下些什麼給孫子的心態？」
「唉」想到了這裡她又輕嘆了口氣。
祖父總是聽著電台說「經濟不好、工作難找又賺不了錢!」為此暗自擔心著。每次見幾個孫子回老家，總要塞個一、二仟塊給他們；說是怕他們在外面沒錢吃飯餓了肚子。擔完了兒子那一代的責任，還得操孫子那一代的心。

但是祖父也算是鐵漢柔情，嘴裡不說，倒是不知聽了誰說魚肝油對眼睛有助益，便買了一大堆放在家裡盯囑著她要吃，聽說雞精喝了身體會好些，也買了幾盒硬是要她喝。
「脾氣是暴躁了點，不過也沒讓我後悔過十八歲就嫁給他」這句話肯定是不會從祖母口中出現，但是祖母心裡合該是這樣想的吧。

家境也算過的去了，在鄉間棟三層樓的透天厝；幾年前，孫子們也都長大了，繼承家業的大兒子也在附近買塊地又建了一棟三層樓房，算是過的去了。只是二個老人家守著這偌大的房子，不免空曠了些。

老頭子一大早出門去作生意時，一個人坐在樓下的客廳不免有些恐懼。（這句是在寫誰，你阿嬤嗎，怎麼會突然出現老頭子三個字前面用祖父，前面都是用你的口氣講述，怎麼突然變成你阿嬤的口氣似的）聽說幾天前那個吸毒的少年仔，又趁「東慶仔」出門時闖進去偷東西。每次捉到了人，也只是訓戒一頓；然後對方父母拖著老臉來求情他也就算了，畢竟大家幾十年的老相識了。

隨即想到隔壁百貨行的「東慶嬸」過世也有好幾年了吧!兒子都在台北打拼事業，剩下「東慶仔」一個人又要洗衣煮飯，偶而村裡有婚喪喜慶還要送貨出門；村裡面的生意當然給村裡面的店家作，畢竟都幾十年一同生活在這個小小的村子了。

「村裡面這樣的孤單老人愈來愈多了!」她為這一段臆想下了個註解。

少年郎沒一個願意留在鄉下種田過一輩子；說是嫌太苦太累又賺不到錢、作不起勁，大家都要往大都市跑。留下來的就是這些為他們苦過、累過、老了的父母。有些在外面闖了禍、作生意失敗、染了毒品和酒癮的青壯年倒是回來了不少；順便拖著小孩一起回來給爺爺奶奶養。
她想「倒是以前好些，苦雖苦大家倒也是安居樂業，門不鎖也不會有人進來偷東西。現在，農村的落後、貧窮依舊，卻又多了這一些【沒路用人】回來擾亂安寧。」


當她覺得寂寞時總會想到「12鄰的三嬸過世之前，倒在廁所裡也沒人知道。」還好機車行的「老頭家」想到一整天沒看到她，才開門進去找。由於不識字，連封遺書也沒留；道別的話也沒說一句就這樣走了。當時還是自己的大兒子將三嬸冰冷的遺體，從廁所裡抱了出來；那幾天她著實作了幾個惡夢。

我想，她不會知道什麼叫作城鄉差距及人口外流、獨居老人的問題，當然她也不會用這樣的名詞去解釋這些現象。
我的奶奶，大家都叫她「豆腐嬸」，因為早年祖父靠著賣豆腐起家；那個時代的女人是沒有名字的；她的驕傲也通常來自於另一半的成就及三姑六婆對兒女的評價。
牆上的鐘「叮叮．．」響了11下，她想「該是把昨晚剩下的菜湯放到電鍋裡溫熱了。」
每一餐，她都等著他動了筷子才跟著一起吃；每一天，她都坐在那張舒適的椅子上，等著兒子或是孫子讓她牽著手輕撫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