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傷月】下
姊姊是她的唯一。
母后因為生她難產而死,痛失愛妻的父皇每每見到這個小女兒便會想到她是奪走妻子性命的兇手,因此對她是來個眼不見為淨,所以她是在缺乏母愛以及得不到父愛的環境下長大的。
幸好她還有姊姊。
在冷酷無情充滿陰謀算計的皇室裡,還有姊姊陪伴她愛護她,給她溫暖,讓她知道親情的滋味。
姊姊是對她最好的人,甚至將皇位讓給了她,因此在她登基的那天,她在心中發誓,一定要守護好姊姊,一定要讓她幸福。
她將年號定為唯霜,唯一的霜,並給姊姊封號夜露公主,因為她覺得姊姊就像夜間的露珠一樣,美麗又虛幻,彷彿是九重天上才會存在的事物。
她力排眾議撤回那些老臣讓姊姊當和親公主的建議,敢把主意動到姊姊身上的人,不是被免職就是被流放,嚴重點甚至斬首示眾。
她知道因為這些舉動讓她得到狠戾暴君的罵名,她無所謂,只要能護好姊姊,哪怕要殺掉千萬條性命,背負千古的惡名,她也在所不惜。
冰月皇宮一片肅靜,原本裝飾喜氣顏色的宮殿全換上了白布條,整個國家也壟罩在濃重的哀傷之中。
落英繽紛如飛雪,假山流水靜無聲。
冰月非寧坐在冰月霜寢宮的小花園裡,這裡曾經是姊姊生前最喜歡的地方,往往在這一待就待上好幾個時辰。
看著熟悉不變的景物,只是相隔幾天,卻已經物是人非,冰月非寧忍不住悲從中來。
當初接到姊姊跳崖自盡的消息,冰月非寧一開始不相信,但探子的消息不斷地傳回冰月國,而且皆指向姊姊已死的事實。
冰月非寧悲傷到極致,全部的哀慟轉化為憤怒,她厲聲下令,出兵攻打星輝國,勢必要為皇姊報仇!
這命令嚇壞了所有文官武將,眾臣不斷地上奏勸告,希望皇上三思而後行。
看著一封封的奏摺,冰月非寧不為所動,她滿心只想將失去姊姊的痛發洩在星輝國身上!
當初星輝國以軍事力量當作聘禮,若是娶得美人,冰月國將會獲得星輝國的支持;反之,則將攻打冰月國!
若不是星輝國太子執意要娶姊姊,姊姊也不會為了國家利益而答應和親!
姊姊是被星輝國害死的!
她知道姊姊明明不想嫁,卻不讓她悔婚,而是選擇在行進的路上跳崖自盡身葬冰冷崖谷的原因。
因為若是悔婚,星皇定會惱羞成怒,毫不猶豫揮兵攻打冰月,但若是冰月國已經將夜露公主交到愛慕公主的太子殿下手中,回程途中若發生任何意外,則需星輝國自行承擔,一切與冰月國無關,星輝國縱有再大的怒氣也不能挑起事端,否則冰月就會有正當理由聯合其餘兩國撻伐星輝。
縱然星輝兵力再如何強大,星皇也不敢公然挑戰三國聯手。
姊姊安排這一切,不外乎是要保全自己最愛的國家和最疼愛的妹妹。
面對女帝的復仇之心,諸臣心急如焚卻也無法可想,最後只好請身為女帝貼身護衛的楚世連勸告女帝。
楚世連只用短短一句話,就讓女帝打消了念頭。
他說:「長公主出閣前說了什麼,請陛下想想再決定是否攻打星輝國吧。」
姊姊說,要她做個賢明的君主,讓冰月國永世強盛。
所以,她取消了對星輝國的攻打令。
但這並不表示她會放棄替姊姊報仇,她現在要等,等待一個絕好的時機,因此,在這之前,她必須要有耐心,仔細地安排計畫,絕不能出任何紕漏。
身後傳來熟悉的腳步聲,冰月非寧不用回頭也知道是誰。
「天涼了,請陛下進屋吧。」楚世連淡淡說道。
轉過身看著那俊美的男子,一雙鳳眸正盯著自己,看似冷清,但冰月非寧卻能夠在其中看見濃濃的擔憂。
冰月非寧知道,這個有如萬年寒冰讓人不願主動親近的男人,有顆溫暖炙燙的心。
她與他相見時,她六歲,他十歲。
他被他父親帶到她的面前,跟他說以後她就是他的主子。
從此,她和他幾乎形影不離。
她七歲那年的生辰,他送她他親手雕刻的木製小刀,她愛不釋手,幾乎天天抱著小刀玩耍。
八歲時,她調皮,爬上了宮中最高的大樹卻下不來,她在樹上很是害怕,她看見宮女太監神色慌張地到處找她,幾乎快把整座皇宮掀了個底朝天,但大樹周圍就是沒有人靠近,所有人都想不到一個八歲小孩會爬上兩丈高的大樹。
她坐在樹枝上蜷著身體發抖,深怕沒有人找到她,直到快傍晚時,一條人影出現在她身邊,一個溫暖的懷抱抱住了她,耳邊響起她最難忘的聲音,「小公主,我找到你了。」
只有他會叫她小公主,從她有記憶以來,所有人都喊她儲君殿下。
他將她抱下樹,所有懸著一顆心的人都鬆了一口氣。
十歲時,她偷偷溜出皇宮,卻忘記換下身上的錦衣華服,因此被一群地痞流氓盯上。
當她被流氓圍在角落,領頭的流氓伸手抓住她要將她帶走時,他及時趕到,一個人就將十幾個人全部打得在地上哭娘喊爹。
他將她抱在懷裡走著。
她十歲了,身體卻仍瘦小的如八歲孩童,因此十四歲的他很是輕鬆地抱起她。
她把頭擱在他肩上,他漆黑如墨的長髮將她小小的腦袋完全蓋住。
她小聲地啜泣著,最後由嗚咽轉變為嚎啕大哭。
「嗚嗚……連……好恐怖喔……嗚哇啊啊啊………」她一抽一抽地哭得好不可憐。
他微微嘆了一口氣,手輕拍著她的背,柔聲教訓:「那你下次還敢再自己偷跑出宮嗎?」
「嗚嗚……可是我好想出來喔……」她咬咬唇低低哭著,「姊姊和宮女嬤嬤不會讓我出來啊……」語氣好不委屈。
他想想,也是,長公主不會讓小公主擅自出宮的。
於是,他再度嘆口氣,「那你以後要出來跟我說,我帶你出來。」好歹自己是她的護衛,有他在身邊,長公主也比較放心吧。
聞言,她立刻抬起小腦袋,一雙閃爍著耀眼光芒的大眼直直瞅著他,「真的嗎?」
「嗯。」看見那掛滿眼淚鼻涕卻綻開燦爛笑容的臉蛋,他實在不忍心說出拒絕的話語。
「太棒了!連,你最好了!」她開心地抱住他的脖子,小嘴吧喞一聲親得他滿臉頰口水,那是她示好的表現,只對他和姊姊做過。
嘴角勾起些微弧度,眼底閃過一絲笑意,他淡聲說道:「小公主,你把鼻涕都往我臉上擦了。」
那年生辰,他送她一把精巧的匕首,並教她幾招簡單的招式讓她防身。
十一歲時,他送她小女孩用的昂貴胭脂,她不要,退還給他,他莫名,她說:「我不要這些,我要你送的刀劍匕首,我還要你教我武功。」
他微微笑了,「小公主真奇怪。」他解下隨身攜帶的短劍給她,「我來不及準備,小公主先將就吧。」
「這樣就好了。」她開心地接過短劍,迫不及待地跑到空地練習他之前所教的招式。
她十二歲登基,登基之日,他跪在她面前,一字一句神色嚴肅地緩緩許諾:「臣,楚世連,此生願將性命獻與月皇,不離不棄,永在君前。」
她笑了,對她而言,這是最好的生辰禮物。
只要連能在她身邊,她將無所畏懼。
而她,也願意達成他的願望。
以一國之君的力量,更以一個依戀他愛慕他的女子身分。
此後的每年生辰,他都送她刀劍武器,為此她特地建了一座小屋,裡頭擺放所有他送她的禮物。
走進屋內,熱氣立刻撲面而來,溫暖了她寒冷的身軀,卻溫暖不了她那從姊姊死後就冰封的心。
「連……今日是姊姊忌日呢……」離那件事也過了一年,她也忍了一年了。
這一年裡她日理萬機,以忙碌麻痺心中的傷痛;她勤政愛民,逐漸消彌她之前所獲得的暴君稱號。
她將冰月國推上了前所未有的高峰,太平盛世,國富民安,這一切全都是為了守住對姊姊的承諾。
看著泫然欲泣的女子,楚世連心中泛起不捨,不論身分再怎樣崇高,地位再怎樣尊貴,她仍然只是個十九歲的少女罷了。
「小公主……」薄唇輕啟,喚了只有他使用的兒時稱呼,而不是君臣分明地喊她陛下。
冰月姊妹感情深厚,他自小隨侍在側,再清楚不過。
如今長公主的逝去,猶如利刃刺入小公主的身體,連筋帶骨生生撕裂血肉。
那該是怎樣的疼,讓一向高傲絕不示弱的她露出了脆弱的一面。
察覺到語氣裡的擔心,冰月非寧揩去眼角的淚水,努力朝他綻開笑容,「別擔心,我沒事。」
她的自在她的笑顏永遠只為她所愛的人們綻放。
兩年前在這座寢宮的小花園裡,看著那一黑一白溫柔繾綣的璧人,曾經的她天真地認為她和連、姊姊和彧哥哥,他們四個人會永遠在一起,永遠相伴彼此。
但這個過於美好的幻想最終在曜日彧被日皇逼著和夜辰國三公主訂婚時破碎幻滅。
她知道姊姊不怪曜日彧,身為皇族子孫的身不由己他們最是明白,所以她不怪他。
現在的她一心一意計畫著,謀劃如何重創星輝國,替姊姊報仇。
「晚點我們去給姊姊上香,好嗎?」冰月非寧要求著。
「嗯,我帶你去。」
這時,一名身著粉色長裙的女子走了進來。
女子長相甜美,氣質溫婉嬌弱,是屬於男子看見會興起保護欲的類型。
她手中提著小竹籃,看見冰月非寧溫柔笑了,「皇姊果然在這兒,盛月給你帶了藩屬國進貢的糕點嚐嚐。」
冰月非寧立刻收斂情緒,淡聲道:「先放一旁吧,朕等會兒再吃。」
在女子進來的那霎那,冰月非寧清楚看見總是清冷如冰的楚世連嘴角上揚,勾起一抹溫柔無比的笑。
看著眼底柔情似水的護衛,冰月非寧心中泛起濃濃的酸澀。
姊姊過世後一個月,她從冰月皇族的旁支裡挑選天資聰穎擁有帝王資質的孩子當作她的繼承人,而後她從一干的少年少女裡挑中了這個只小她一歲的少女,封號盛月公主。
在大臣的眼中,這只是皇上因難忍喪姊之痛,為排解寂寞而認了個義妹,因此也沒多說什麼,殊不知盛月也是她計畫中的一顆旗子。
但人算不如天算,在她百密無一疏的計畫裡出了變動。
當她在五個月前,興致沖沖地跑去御花園裡找楚世連時,她在一棵大樹下看見了她要找的人。
她高興地跑了過去,卻發現他似乎在跟什麼人說話。她停下腳步,從她的角度看不到那個人。
她往旁邊移了移,驚訝地發現對方竟然是她剛認不久的義妹。
盛月和楚世連似乎在爭論著什麼,然後平常柔弱順良的盛月怒氣沖沖地轉身離開。
在她走出沒幾步,楚世連快步上前扯過她的手,讓她轉過身瞬間被他抱在懷中,細長的鳳眸充滿不同於平時的柔情蜜意。
冰月非寧震了震,她知道楚世連眼中的情緒是什麼,因為她自己就是這樣看著楚世連的。
她跌跌撞撞地跑開,蒼白著臉一路跑回她的寢宮,將自己摔到龍榻上,不許任何人近身服侍。
她趴在床上,斗大的淚珠一顆顆地落下,這是她在冰月霜死後第一次哭,為了楚世連而哭。
小手揪緊錦被她哭得撕心裂肺,一聲聲地打從心底在痛,那個誓言對她不離不棄永在君前的男子愛上了其他女人,這猶如一把鈍刀一下下地剜著她的心,每一下都是劇烈的疼,卻不讓人痛痛快快地結束,緩慢凌遲著她。
她罷了三天早朝,在眾臣出現怨言微詞時終於出現在正殿。
她努力讓自己以平常心對待自己的貼身護衛和義妹,她也努力隱藏自己的情意不讓楚世連發覺。
她說過會達成他的心願,如果他的願望是和心愛的女子結婚,那她會放手成全,下旨賜婚。
傍晚,兩道披著斗篷的人影離開了冰月皇宮。
直到離開皇宮好些距離,兩人才掀開了斗篷走著。
冰月非寧任由楚世連牽著他的手前進,就像小時候每每他偷帶她溜出宮怕她走散一樣。
他的手是如此溫暖炙熱,讓人一旦握住就不想放開。
到了冰月國與星輝國相交的狹窄險路,冰月非寧放下手中提的小竹籃,開始佈置鮮花素果,最後拿香朝探子說的冰月霜跳下的方向拜了拜,恭恭敬敬地磕了幾個頭。
姊姊,我讓冰月國達到了有史以來的繁榮昌盛,我沒有辜負你的期望。
你也在天上看著吧,看著我以及冰月國的一切。
你再等等,再等一陣子就好,我會讓星輝國付出慘痛代價,以慰你的在天之靈!
拜完冰月霜,冰月非寧沒有立刻回宮,而是在崖邊坐了一陣子。
崖上風大,楚世連用斗篷將她裹緊抱在懷裡,如同兒時她受了委屈難過,長公主又不在時,她總愛窩在他懷裡哭,直到哭得筋疲力盡睡著。
她縮在他懷中低聲啜泣,如今的她最親的人只剩下楚世連了,所以她絕不會傷害他,也不會讓他傷心難過。
她扯扯他的衣襟,抬起滿臉淚痕的小臉問道:「連,你想要什麼?有什麼願望?我替你達成。」
當她問出這話時,她心中充滿濃濃苦澀。
如果他回答他要和盛月成親,那她……會成全他們。
意外她忽然這麼問,看著那淚眼汪汪卻又倔強的臉蛋,他眉峰微蹙認真思索了一下,最後緩緩淺淺地笑了,「楚世連願永在月皇前,此生左右相隨。」
聽到這個答案她怔了怔,心中瞬間湧起一股強烈甜意,將先前的酸苦都壓了去下,一個燦爛無比的笑容在她臉上綻放,如同劃破黑夜的出升朝陽一般耀眼奪目。
「嗯!」
唯霜八年冬季,冰月國女帝瞞著眾臣私下向曜日國借道攻打星輝國。
曜日國現任日皇是曜日彧的兄長,經過曜日彧的幫忙懇求,日皇同意借道,曜日彧更是將他旗下所擁有的五千精兵全數借予女帝。
一切來得太突然,儘管星輝國軍事力量再強也是慌了手腳。
兩軍相會於星輝國境內的雪山山腳下,七萬精兵對十萬大軍,戰事一觸即發,戰地百姓紛紛收拾家當逃離家園,深怕成為戰爭的犧牲品。
冰月士兵不畏寒風凜冽擅長在低溫雪地作戰,因此雖在人數上趨於劣勢,在戰爭開始時仍占盡上風,將星輝士兵圍困在皚皚雪山之上,逐一擊破殲滅。
七萬大軍此時只剩三萬,但仍不減軍心因首仗勝利的高昂振奮,一路往星輝皇都的方向掃蕩過去,所過之處都遭受慘烈攻擊。
白骨成山,血流成河。
烽火飄揚,生靈塗炭。
此時的星輝國無疑是遭到慘烈重創。
正當冰月士兵因得了先機而飲酒狂歡時,派出的探子卻千里加急回報,星輝太子正率領十五萬大軍匆忙趕來。
這十五萬大軍不若當初因匆忙而招集的十萬士兵,而是太子親自訓練欽點的精兵,每一個都擁有以一敵百的實力,是精銳中的精銳。
當初他們冰月能以少擊多,是因為殺了個星輝措手不及,而如今他們再無優勢可言。
接到消息,冰月非寧捏緊了手中的紙,咬緊銀牙,吩咐宮女將她的戰甲取來,她要披甲而上,御駕親征!
她立了遺詔,若是她戰死沙場,由盛月繼承皇位。
她將率領二十萬大軍前往星輝國,留下三萬守城。
離京時刻,楚世連在她身邊淡聲道,他曾起誓,此生永在君前,不離不棄。
高大戰馬上的女帝沒有笑,她只是深深地看著他,然後輕輕頷首。
她原本安排楚世連鎮守冰月,若她戰死,盛月即位,他雖不一定能和心愛女子成親,卻也能在心愛之人身旁守護她。
沒想到他卻要隨她親赴戰場。
當她點頭的那霎那,楚世連忽然覺得,這個幾乎可說是他看著長大的女子,那秀麗靈動的容顏上有著不可正視的凜然莊嚴。
那是一種毅然決然的帝王從容。
前線的戰事並沒有因為女帝二十萬大軍的加入而變好,反而越陷膠著,不知是因為星輝太子縱橫軍事神通廣大,還是內神通外鬼,冰月的計謀一次又一次的被星輝看穿,一次又一次被星輝戲耍。
局勢終於在隔年夏天徹底崩壞。
冰月軍隊誤中敵軍陷阱,拱護皇帝的中軍被從中切斷──
整個混亂的軍隊猶如被釘住七寸的巨蛇無法動彈,禁軍精銳簇擁著女帝逃入星輝邊境的廢城中。
熟悉地勢的敵軍很快就追蹤到他們的蹤跡。
雖然只有對方不到十分之一的人數,但冰月禁軍仍毫無懼色,浴血奮戰守住了廢城。
正當士兵拋撒鮮血犧牲性命度過數個晝夜之後,敵軍忽然停止攻擊,一名男子從軍中駕馬而出,紫衣烏髮,頭戴玉冠,正是星輝太子。
他要求與女帝對話。
冰月非寧得到消息,她笑著看了站在她身邊面露憂色的俊美男子,「沒事的,大不了我一條命搭上去罷了。」
她這樣說時,臉上雖是笑著卻充滿不容質疑的決心。
她的護衛張了張嘴,卻什麼都沒有說出,只是靜靜地跟在她身後走到城牆上。
一國女帝身穿軟甲,俯瞰浩蕩無盡的星輝國大軍,「朕是月皇,太子殿下有何要求?」
聲音清脆嘹亮,讓千軍萬馬都聽得清清楚楚。
太子仰頭,看著城牆上那年輕的女子,秀麗的臉上滿是帝王的威嚴,猶如高傲的鷹王在空中翱翔鳥瞰底下芸芸眾生,面對死亡威脅依然無所畏懼,竟讓他打從心底生出敬畏。
他緩下心神,身為一國太子將來是要繼承帝位,怎麼可以對他國君主示弱?他開口,聲音同樣響亮,「本宮請求月皇陛下,以自身性命換取所有冰月士兵的性命,否則本宮將會下令攻城,所有冰月士兵,就地格殺!」
說完,他揮了下手,身後一名將領就拖出了一排俘虜,每個人手腳都銬著鐐鍊,一個接一個地串在一起。
定睛一看,那些都是她冰月的重要將領,有從小就給她說戰爭故事的方將軍,有陪她一起爬樹抓魚的周大哥,有偷偷帶給她民間玩物的羅三哥,更多的是,有和冰月皇族關係匪淺的楚家人。而這些人只是星輝國擄獲的其中一部份而已,後面還有千萬的冰月士兵性命。
冰月非寧感覺到身後的護衛身體瞬間僵硬,握緊拳頭,卻不吭一聲。
她看著那一個個的楚家人,那些都是楚世連的伯父叔父兄弟,都是有血緣牽繫的人們。
她曾發誓,不會讓他傷心難過。
正當她準備開口時,楚世連卻比她快一步,「勝敗乃兵家常事,身為男兒橫掃黃沙馬革裹屍死有所歸,我冰月士兵絕不貪生怕死,我楚家人也絕不用月皇的性命苟延殘喘!」
聲音慷慨激昂,裡面蘊藏的決心是如此的堅定無比。
話音剛落,就有一名人質大聲說道:「末將以身為楚家人為榮,以保護冰月皇族為榮!」他看著楚世連,臉上頓生溫和,「大家主,陛下就拜託您了!」說完,就咬舌自盡而死。
冰月非寧認出了那個人,他是楚世連的大伯父,平是最疼愛他這個姪子,將他視如己出。
楚世連咬緊牙不語,沉默看著一切。
有了那人起頭,那些被拉出來的人質紛紛出聲:「對!男子漢大丈夫,怎麼能怕死!」
「不能辱沒先祖遺訓!誓死捍衛祖國!」
「陛下,我等死不足惜,您千萬別用自己交換啊!」
看著一張張憤慨的臉孔,聽著一聲聲堅決的話語,冰月非寧笑了,這一笑,讓底下眾人頓時鴉雀無聲。
他們那從來不苟言笑,甚至是以狠戾出名的君主笑了,就如同一個得到心愛玩具的孩子,那笑容是如此的滿足又欣慰。
他們的女帝開口,那聲音悅耳響亮,「朕……能夠擁有你們這些士兵將領為我冰月付出,朕甚感欣慰。」頓了頓,整理好情緒,女帝繼續說道:「但每一條人命都是如此寶貴,若是讓朕一人換你們眾多人,讓你們繼續為冰月效忠,這不是最好的辦法嗎?」
「陛下……」底下的俘虜說不出話了,他們感動地看著自己效忠的帝王,能讓一國君主說出這樣的話,甚至為他們犧牲生命,他們深深覺得自己沒有跟隨錯人!
「陛下!」城牆上的護衛厲聲吼道。
他從來沒這樣對她大吼,就算小時後被她惹到發飆也沒有。
「朕最忠心的護衛啊,你不必阻止朕,朕心意已決。」她看向下面的太子,朗聲道:「太子殿下,朕答應你,但你必須先釋放朕所有冰月士兵,否則朕的禁軍寧可玉石俱焚,也不會讓你們有好果子吃!」
「本宮先釋放這些人質,待本宮親眼看見陛下自盡後,餘下的士兵將會全數釋放。」話音剛落,星輝太子就打了個手勢,命他的將領釋放那一串人質。
廢城城門開啟,人質全部平安進入城中。
冰月非寧微微一笑,「說話算話,不愧貴為星輝太子,那朕……也不能食言而肥了。」
解下當初楚世連送的小巧匕首,女帝脫下身上的軟甲,對準心口閉上眼睛猛地將匕首插入心窩,速度之快讓楚世連反應不及,只來得及抓住那纖細的手腕,卻無法阻止那冰冷的金屬刺入溫暖的身軀中。
「陛下!」不只楚世連,不論城裡城外的冰月將領全都發出吶喊,聲音裡充滿不可思議以及悲痛。
巴掌大的小臉血色全無,平常紅潤如櫻的小嘴溢出鮮血,泊泊的豔紅從心口湧出,順著嬌小的身軀不斷流下。
那毫不猶豫的決絕震懾了在場所有人的心魂。
那緩緩倒下的身影更是讓人發自內心敬佩。
沒有人發出任何聲響,沒有人說出任何話語。
所有人都只是默默地看著,彷彿在為一國之王的死默哀。
楚世連顫抖著雙手抱起染紅溫熱鮮血的身軀,嘴裡喃喃地喊道:「小公主……小公主你醒醒啊……!」連點幾處穴道後仍然血流如注,平常冷靜自恃的護衛也不禁驚慌失措,連尊稱都忘了用。
冰月非寧艱難地張開眼,看見滿臉悲傷的護衛,困難地笑了笑,「連……不用自責……咳咳,你是最好的護衛……」
「小公主你別講話了,我帶你去療傷!」
「連……聽我說……」女帝阻止他的動作,堅持把話說完,「很開心能夠認識你……咳、咳咳,謝謝你平常對我的……照顧……咳……姊姊走後……都是你陪在我身邊……」
「小公主,我求求你別再說了……」一道清澈的水痕留下楚世連清冷的臉龐。
沾滿鮮血的小手撫上了他俊美的臉,溫柔又小心地替他拭去淚水,「連……別哭,以後你就自由了……不必再擔負保護月皇的責任……想跟心愛之人成親就儘管去提親……咳……不必再受月皇護衛之職束縛……」
「我心甘情願保護小公主!」
「是嗎……」聽言,冰月非寧綻開了一朵艷麗的笑容,猶如綻放的曼珠沙華,美麗卻又是如此的脆弱。
聲音逐漸變小,最後細如蚊蚋,「連……我……喜歡……你……」
連……我願下輩子再遇見你,成為能相伴你左右的女子。
塵世亂,我不怕,只要能在你身邊。
為了你、姊姊和彧哥哥,我會將紅塵翻覆,度十丈軟紅,只為護你們一生幸福安康!
一縷倩魂就在他懷中消逝,他傷心欲絕,長嘯一聲,「小公主──!」聲音之淒厲讓聽者也為之動容,心中溢出滿滿的哀慟。
城牆下的太子目睹一切,他輕輕嘆了一口氣,這種剛烈決絕的個性,跟他所愛的那名女子真是如出一轍啊……
那人若知道自己逼死了她最疼愛的妹妹,恐怕生生世世都得不到她的原諒了吧……
「世連……」一道絕不會在此時此地出現的聲音響起。
楚世連緩緩回頭,手裡還是緊緊抱著主人逐漸冰冷的身軀,「你……怎麼會在這裡……?」
盛月看著楚世連懷裡的人兒,臉色蒼白輕聲說道:「皇姊……走了?」
盯著眼前容貌出眾體態婀娜的人兒,楚世連瞬間明白了一切──為何星輝大軍總是知道他們的布局,為何冰月會中了陷阱導致全軍覆沒,所有的一切一切都說得通了。
「是你……」楚世連顫聲道,語氣卻是異常肯定。
「沒錯,是我。」盛月苦澀地笑了笑,「是我把軍情洩漏給星輝太子,讓他逼得皇姊自盡。」
「為什麼……?」
「為什麼?當然是因為我愛你啊!」盛月突然大笑,笑聲裡滿是瘋狂,「我愛你,世連,因為我太愛你了,所以我要毀了皇姊,放你自由,然後你就可以光明正大與我在一起了!」
楚世連的身體僵了僵,「但你那時拒絕我……」
「那時我不能愛你,你是皇姊的護衛,而我要得到皇位,振興我的家族,我們的相愛會毀了彼此,但後來我發現我不可自拔地深深愛上你,再也不能沒有你!」
「所以你就做出了這種行徑……你不只背叛了冰月國,更是背叛了陛下對你的信任!」楚世連怒氣騰騰,他從小看到大的小公主為了國家被逼得自殺!
「皇姊的信任?」盛月冷笑,「皇姊從來不信任我,從頭到尾我都只是她的一顆棋子罷了!我和皇姊都是在利用彼此!所有的一切都被皇姊算盡,只是她沒料到我會為了你而洩漏軍情!」
楚世連啞然,他知道她說的都是對的,從一開始小公主就沒把盛月當作妹妹看待,而是把她當作繼承人嚴厲栽培教導。
「世連……」盛月柔軟了聲音,朝跪在地上的前任護衛伸出手,「現在皇姊已死,冰月國的月皇是我,我們之間的阻礙已經消失,回國後我就下旨賜婚我倆。」
頓了頓,她用近乎哀求的語氣說道:「跟我在一起,好嗎?」
看著眼前的纖纖玉手,曾經他多麼渴望能一輩子牽著這雙手永遠不放開,現在這雙手就近在眼前,只要點頭答應,渴求許久的願望就能成真。
但在看見懷裡毫無生氣的嬌弱身軀後,楚世連冷清的俊臉漾開一抹充滿溫柔的笑容。
平常不怎麼表露情緒的他,一笑起來竟是驚為天人,盛月不禁呆了呆,半晌說不出話來。
「小公主愛哭、愛鬧、又怕寂寞,如今她只剩下我了,我怎麼可以再離開她呢……」語氣裡是滿滿的溺愛。
「世連……!」察覺到他的意圖,盛月漂亮的臉上滿是驚慌和不可置信。
「我,楚世連,曾經起誓,此生永在君前,不離不棄。」
聲音之堅定,讓盛月想阻止也不知該如何阻止,伸出去的手懸在半空,小嘴張開卻吐不出任何話語。
她只能眼睜睜看著自己心愛之人拔出腰間配劍,然後以一種剛絕的表情堅決的速度往自己的胸口送入。
「世連──!」
唯霜九年,當代月皇駕崩。
隔年,盛月公主即位,年號永連。
永連陛下統治期間,冰月國的繁華強盛更勝於唯霜月皇,使得「盛月」之名名副其實。
永連女帝治理有方,獲得民間百姓愛戴,人人對女帝歌功頌德,滿意至極。
只是在她有生之年,再也不會有一個黑衣勁裝,眉眼似鷹,清冷如冰的男子,對她立下誓言,永在君前。
冰月霜為了不嫁與自己不愛之人而選擇跳崖自盡;冰月非寧為了成全自己心愛之人而選擇放手,最後死於愛人懷中;盛月為了自己所愛而叛國,最後卻仍無法相守一生。
冰月皇族子嗣皆為愛而痴狂,為愛而犧牲。
應驗了兩百多年前,媚妃下的詛咒。
而詛咒,仍將繼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