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有望談愛滋──流不盡的眼淚
愛滋原是每一個人共同面對的,它既非少數群族的「天譴」,也非「性濫交」者的「懲罰」,愛滋的傳染途徑原與B型肝炎無異……
台灣:一場亂仗
1996年,好友Allen走了。
之後,雞尾酒療法通過,問巿。
97年來到哈佛醫學院,環境丕變,異鄉作客,原以為不再為前情所擾,但只要有人當面提起「愛滋」二字,眼淚還是可以像開水龍頭似地哭啊哭地,毫無辦法。
哈佛那三年卻彷彿是個分水嶺,站上去看,之前的「台灣經驗」,誠如蘇珊‧桑塔格在《疾病的隱喻》所言,結核病是溫柔浪漫,愛滋病則像軍隊打仗,必得「殲滅」而後快。包括病,以及病人。只不過這場全球性的戰役,台灣打起來更像一團亂仗。
於是醫護人員全身包裹得像太空人迎接全台第一位愛滋病患住院。衛生署祭出「生者難堪,死者難看」的恫嚇口號(更經典的還有日本的防疫守則:不要和外國人做愛。),並拒絕魔術強生入境。報紙如《聖經》般教導民眾「不可行肛交」,後來才發現搞錯了,是「不可有體液交換」。
一旦驗出愛滋,那時候的辦法跡近「自我了斷」,一個個突然「失去聯絡」的朋友,便隱約覺出不祥,找另一群朋友相互告問,講得唇乾舌燥,一旦確認,那個人就是死了。死定了。
出版社也趕潮流,書一本接一本出,我翻過一本半日記體的《給那沒有救我的朋友》,據說是傅柯的某前男友寫的,滿紙對愛滋疫苗及解藥的焦灼等待,因為眼看來日不多了。而我看著書的時候,其實作者已經死了,傅柯也早已死了,紐瑞耶夫也死了,洛赫遜也死了,一時間,一整個引領時代風騷的人物幾乎要被愛滋颶風摧殘殆盡,伊麗莎白‧泰勒捐出了近天文數字的財富,還勇敢跳出來在記者面前和病人嘴對嘴親吻,告訴大家這樣不會傳染。然後電影《費城》席捲當年的奧斯卡,我坐在戲院裡和湯姆漢克一起聆聽那段同志最愛的歌劇,淚如雨下。
波士頓:休戚與共的共同體
而波士頓區或說美國,群眾對待愛滋卻是另一種態度,另一番風景。
每年「為愛滋而走」(walk for AIDS)簡直算得上是波士頓巿的年度盛事,多的是全家大小,扶老攜幼來參加,一起繞行波士頓巿約五哩路,又捐錢,又唱又跳,最後群眾聚集平民公園(Boston Common),草坪上幾千張愛滋被單平躺在靜謐的一角,另一頭從露天音樂台傳來當紅樂手的歌聲,直要鬧到近午夜才結束。我走在那一大片愛滋被單當中,想起出國前曾為Allen設計愛滋被單,又哭了。一場為愛滋而走,可以為愛滋防治募得數千萬美金,每年一次,年年如此盛大。如此平和,理解,同情。因為社會已有共識,愛滋原是每一個人共同面對的,它既非少數族群的「天譴」,也非「性濫交」者的「懲罰」,愛滋的傳染途徑原與B型肝炎無異。
又收到電郵,通知哈佛校園舉行愛滋詩朗誦,所有帶原者、發病者、醫生護士、老師學生,輪番上台。另日又通知,巿政府在廣場前為愛滋病患舉辦年終餐會,在天寒地凍中大夥兒一同去做志工。感覺美國這個社會真的為愛滋整個動了起來,沒有恐懼,沒有歧視,只有共同面對,解決問題。
那彷彿就是身為人類社會一體休戚與共的共同感,而自然而然生起的責任心,採取的自發性的行動。沒有半點勉強,不須任何鼓動,就是不分彼此,有志一同。相較之下,台灣真的是小,而且是自己做小。
台灣:為什麼不能?
2000年回到台灣,報上怵目驚心的斗大標題:老婆婆因驗出愛滋陽性,遭子女棄養街頭。愛滋照護收容機構被社區居民排斥,不得不搬遷流離。有人因抽血報告洩漏而工作不保,打官司還敗訴,可見得雖有立法保護工作權,但徒法不足以自行,人心才是重點。某醫學中心的某醫師則擺明了不為愛滋帶原者動手術,大家心知肚明,也都視若無睹。一位老爸爸只因為我登在報上一篇支持愛滋病患的文字,竟登門拜訪,抱著我激動哭了。
一切唯美國是瞻的台灣社會在愛滋議題上,竟存在如此巨大反差。
回想起波士頓的歲月,那股面對愛滋的巨大正面能量,連當地報紙上的徵友版面都特別另闢「愛滋陽性」這個欄目,許多人的自我介紹上就這麼填著:愛滋陽性而且健康。
是的,無論生理上或心理上,都是,都可以那麼理直氣壯。
為什麼不呢?為什麼不能呢?在台灣。
如此充滿敵視、輕蔑、惡意與誤解的大環境,愛滋帶原比率仍然年年增高,可見得對立與指責永遠無法解決問題,更可能的是玉石俱焚。
好友歐陽文風不但是位熱中同志運動的出櫃牧師,更在今年夏天和他的愛滋帶原伴侶在紐約註冊結婚。兩人相戀同居紐約巿多年,如今修成正果,婚禮雙方家人齊聚一堂,祝福無限,看著他傳來的婚禮影像,兩人相對誦著寫給彼此的誓言,我又流下了眼淚。只是這回充滿了幸福與驕傲,感動與喜樂。原來同志,即便是個愛滋帶原的同志,也能一如常人擁有直面開展的人生。
願死者安息,生者平安有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