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01-05 07:29:20mind

◆【書摘2】盲少年的音樂路/撰文/劉雅嫺

看不見……是的,我仍有遺憾,
但既然這個遺憾無法彌補,
那我就更用力地以我最愛的音樂,來填補這分空缺。

「有一日咱若老,找無人甲咱有孝,我會陪你坐踮椅條,聽你講少年的時陣,你有外摮……」

低沉的歌聲,和著悠悠琴聲,聽著盲少年許哲誠演奏「家後(妻子)」這首他十分喜歡的閩南語歌,也聽他演奏自己的人生。時光彷彿靜止了……


外公帶大的童年

一九八六年,出生甫三個星期,哲誠的眼睛即被確定罹患了視網膜剝離。在父母竭盡心力為他四處奔走、治療一段時日後,結果仍是殘酷的,哲誠還是走向了黑暗。這個世界,他看不見。

哲誠的媽媽幾乎無法承受,在傷心流淚的同時,更擔憂他的未來。哲誠的外公毅然將哲誠帶離媽媽身邊,好讓女兒有喘息、面對的時間。

「我們要把這個孩子當作是一般的孩子來教育,不然他永遠走不出去!」哲誠的外公告訴女兒:「這個孩子和別人不一樣,他必須比任何人都堅強,否則就算他走出去,也抬不起頭來!」

在外公的堅持下,哲誠的童年和一般人並沒有太大的差異,只除了他必須學習「看不見」的生活。
從小跟著外公一起生活的哲誠,最喜歡陪外公哼哼唱唱,也喜歡敲敲打打,對於旋律節奏有著絕佳的音感。

一次舅公買了部玩具電子琴給他,沒想到從沒碰過任何樂器的哲誠,居然能夠將外公教他唱的老歌彈奏出來!家人訝異之餘,不禁想:或許音樂能夠成為哲誠黑暗中的一道光。

三、四歲開始學琴的哲誠,彈的是外公和自己最喜歡的台灣民謠、懷舊老歌。一個看不見的孩子,對於琴鍵的熟悉、旋律的拿捏,在在都令人感到讚歎。家人看著這樣的哲誠,心裏有著說不出的安慰。

但父母心中也明白,這樣有天分的孩子,不論他對民謠有多熱愛,若沒有接受古典音樂訓練,終究只能淪為「走唱」;既然哲誠對音樂有興趣,即使家境並不寬裕,他們也一定要讓哲誠接受古典音樂的薰陶。

六歲,哲誠正式拜師學琴。就在他學古典音樂不到兩年,和他有著相依相伴情感的外公往生了。年紀還小的哲誠,只知道外公去了「天堂」,可「天堂」在那裏?他不知道。哲誠只能不斷地在哼彈民謠當中,尋找外公的影子,那怕只是一些些也好。

因為對民謠有著難以言喻的情感,加上古典音樂總不若民謠那般容易琅琅上口,那時的哲誠,始終沒有辦法真正地愛上古典音樂。


媽媽第一次說重話

這種「偏愛民謠,不愛古典」的情況,一直持續到哲誠小學五年級,一次鋼琴比賽前夕。

那時指導哲誠古典音樂的老師,對於這個很有天分、卻一直無法真正用心去演奏的學生十分頭疼;哲誠的媽媽同樣把這些都看在眼裏,不僅對他說了重話,還第一次打了他。

「如果你不喜歡彈琴,那麼你就不要彈了,我會把鋼琴賣掉,從今以後不准你再碰它。如果你不能全力以赴,如果你覺得它不會讓你快樂,那你就不用再學了。」媽媽把鋼琴蓋用力合上,嚴厲地對他說。

看著哲誠那麼痛苦的模樣,媽媽也軟化了,紅著眼眶說:「本來媽媽鼓勵你學音樂,不過是想要你有個可以抒發的園地,將來有一天,當爸爸媽媽不在你身邊的時候,你不會覺得孤單。現在,你既然學琴學得那麼痛苦,那麼媽媽不要你學了……」

媽媽的一席話,喚醒了仍在躊躇的哲誠。他知道自己是愛音樂的,只有在音樂的領域中他才能感到快樂,只是……只是他太過在乎了,所以當表現不如預期,他會有想逃的念頭。

比賽前一天,泡著熱水澡的哲誠,享受著讓水流過全身的舒暢,並且冷靜地思考媽媽的話。哲誠明白了自己要的是什麼,或許日子會變得有點不同,但為了最愛的音樂,那一些些的改變是值得的。
下定決心後的哲誠,隔天的比賽彈得格外有感情,但因前一天才「頓悟」,雖表現得不錯,他也不敢抱持著太大希望,彈完後便早早離開會場。

不久,即接到指導老師的來電,哲誠果真不負眾望,在比賽中拿到了第一名的成績,那是他第一次獲得第一名。


傑出耀眼的表現

在音樂班就讀的哲誠,由於本身的資質,加上後來全力以赴,表現一直很突出。

老師不吝給予他鼓勵,原本是希望其他的孩子們能夠向哲誠學習,沒想到卻換來一些孩子的妒忌言語。

「就算你彈得再好,你還是看不到!」同學一句無心的話,嚴重地傷害了哲誠。說哲誠不希望看見這個世界,那是騙人的,若他能夠,他何嘗不希望?可是現今的醫學,還是無法達成他的心願。

但哲誠是堅強的,在傷心難過的同時,他也知道自己不能就此被擊倒。雖然他是盲生,也因為這樣,他擁有比一般人都還要敏銳的聽覺,這是他在音樂路上的優勢呀!

傑出耀眼的表現,使得哲誠日受矚目,除了台灣各地,美國、日本、北京等地的邀約亦接踵而來。
二○○○年,他參加美國華府甘迺迪藝術中心所舉辦的「國際身心障礙青年音樂家」鋼琴比賽,以台灣民謠「天黑黑」,一舉拿下「國際身心障礙青年音樂家首獎」,更被譽為「貝多芬再世」。

同年十一月,哲誠又登上了國家音樂廳,和生來全盲、被喻為「天才少年音樂家」的十四歲日本男孩 井信行同台演出;隔年,更獲邀至北京,與享譽中外的大陸鋼琴大師劉詩昆以雙鋼琴合作演奏。
演出後,哲誠獲得了大師的稱讚,能夠被第一位獲得「第一屆柴可夫斯基國際鋼琴比賽」亞軍的中國人所讚許,哲誠一路走來的辛苦,全被興奮、欣喜的神情所掩蓋了。

哲誠的奮鬥故事漸漸被大眾所知曉,也引起了慈濟委員們的注意。「這麼好的一個孩子、這麼感動人的故事,若能和其他孩子分享,那該有多好呀!」於是開始邀請他用音樂和慈濟青少年們分享。

這樣的音樂饗宴,獲得了熱烈的迴響,於是一場接一場的邀約絡繹不絕,哲誠忙得不亦樂乎。被哲誠稱為「美珠媽媽」的慈濟委員羅美珠,談起這個寶貝,眉宇間更有著掩不住的欣喜與疼惜。

「當我第一次坐在台下聽哲誠彈琴的時候,眼淚不知不覺就一直往下掉,那種感動是從心底一波波地湧上來,無法停歇的。後來我發現,每次哲誠演出,總有許多人是紅著眼眶的,我想他們跟我一樣都被哲誠深深感動了吧!」


記憶五百多首曲子

家人的鼓勵與陪伴,是支持哲誠永不放棄的原動力。哲誠彈琴、爸爸唱和、媽媽陪伴,這種全家聚在一塊一同學習成長的景象,不僅是哲誠一家人最大的樂趣,更是凝聚全家情感的時刻。

哲誠的爸爸最喜歡坐在哲誠的身邊,看著他彈琴。爸爸回憶哲誠小時的情況:胖胖的、圓圓的手指,彈琴時卻顯得那麼靈活,真的好可愛!有時哲誠還會自彈自唱表演起來哩!

看著哲誠彈琴時的那分專注,爸爸、媽媽心中有著說不出的感動,「大家都說哲誠是『貝多芬再世』,可我們卻不希望他是貝多芬,因為貝多芬可是英年早逝呀!我怎能承受孩子比我先走的那種痛呢!」

「可看著他投注在鍵盤上的那分感情,那時的哲誠會讓人忘了他失明的雙眼,只感受到他所帶來的震撼。管他是不是貝多芬,我只要他快樂就好!所以我們最喜歡看哲誠彈琴,在音樂的世界裏,他是最快樂的孩子。」

受到外公的影響,哲誠最愛的是彈奏一些五○年代的老歌,所以不只哲誠自己唱,爸爸也喜歡跟著他的琴聲唱和。也因為這樣,哲誠透露了一個小祕密,「有些歌是因為爸爸愛唱,才要我學彈、好幫他伴奏的!」

由於哲誠學琴都是以「聽力」來「記憶」樂譜,所以外公、爸爸的歌聲,一直以來也是哲誠學習的一大來源。現在他的腦海裏,可記憶著多達五百多首的曲子喔!哲誠不好意思地說:「還是台灣民謠和流行歌曲佔多數啦!古典音樂太難記了,一陣子沒彈就會忘光光……」

眾力促成出國深造

哲誠的琴聲或許真具有魔力,不僅感動了許多人,連一些鋼琴大師在聽過哲誠的琴聲之後,都深受著迷,紛紛推薦哲誠出國深造。

第一次深造的機會,是在哲誠於華府奪得「國際身心障礙青年音樂家」首獎時,當地的大師對哲誠有著「驚為天人」的感覺,直想把他這位「再世貝多芬」留在當地、收為門徒。但哲誠的父母認為哲誠還太小,捨不得他,所以婉拒了各方的好意。

哲誠的光芒終究是藏不住的。二○○一年八月,他參加「行天宮菁音獎」全國學生音樂比賽,主辦單位特別安排了三位曾任柴可夫斯基大賽及歐洲多國評審的俄籍鋼琴大師Rudolf Kehrer、Alexei Kornienko、Elena Saweljewa個別指導優勝者;哲誠就是其中一位幸運兒,由目前旅居瑞士的Rudolf Kehrer指導。

Rudolf Kehrer深受哲誠的琴聲感動,原本和哲誠只有一堂課的緣分,卻主動追加課程,最後連上了十堂課。

不僅如此,Rudolf Kehrer認為哲誠應該出國去深造,在音樂之都維也納,哲誠一定能有更傑出的表現。於是在他的推薦下,奧地利的史泰利亞邦立音樂學院(Johann-Joseph-Fux Konservatorium des Landes Steiermark),破例接受了哲誠的入學申請。

哲誠的父母也認為時機到了,該是讓他出國深造的時候,但除了一顆放不下的心,還有龐大的學雜費該怎麼辦?

當哲誠的媽媽正在猶豫的時候,對哲誠一向疼惜有加的慈濟志工羅美珠知道有這麼好的機會,便說服哲誠的媽媽放心讓哲誠去吧!經費的部分大家幫忙想辦法。慈濟基金會贊助他部分在海外的生活費用,再加上長期以來資助哲誠學琴的行天宮也提供獎學金,促成了哲誠的深造之路。


進退維谷中堅持下去

在奧地利求學的日子,是歡笑與淚水交織的,哲誠遇到了他學琴以來最大的困境。

他原本在市立音樂學院就讀,學習管風琴、德文和點譜,由於沒有正式的鋼琴老師,在琴藝上的進展相當有限。

家人和哲誠都認為,今天能到奧地利深造音樂,是因為有許多人的支持與資助,他不應浪費時間,更不能辜負大家對他的期待與照顧。因此二○○三年初,哲誠和陪伴他在德國求學的阿姨淑華有了一個共識——報考國立音樂大學,因為那裏才是他能精進琴藝的地方。

孰料哲誠的這個決定,波折不斷。

哲誠的阿姨說:「那時我常問哲誠:『考音樂大學很辛苦,你真的有決心嗎?』沒想到他的回答十分肯定。考前一個月,哲誠才獲准報名,可是當時我們還找不到指導老師。在準備時間倉促、一片不看好聲中,哲誠仍決定全力以赴。」

考前十多天,透過平日很照顧哲誠的大姊姊楊佳恬幫忙,終於有老師答應撥空聽聽哲誠的演奏。

「老師聽過之後,雖然對於哲誠彈琴的技巧頗為讚許,但他還是沒辦法收哲誠為學生。一方面是因為老師本身沒指導過盲生,加上他學生太多、沒辦法花那麼多心思和耐心在哲誠身上。」哲誠的阿姨說:「這個挫折,對哲誠和我都是很大的打擊,尤其是哲誠,他非常失望。在回家的路上難過得說不出話來。」

「我的心已經摔倒了,摔得很嚴重。」哲誠不斷問自己:我真的那麼差嗎?我要不要就此放棄?
否定、受挫、掙扎、難過,遠在台灣的許媽媽同樣心疼,她忍不住勸哲誠:「我們放棄,回台灣吧!」

打從九歲起,便不曾因為學習音樂而落淚的哲誠,聽到電話那頭的媽媽勸他放棄不要考的那刻,哭了。他告訴媽媽:「我們再試試看好不好?如果就這樣回去,我該怎麼面對那些支持我的人?若真的不行,那麼我聽妳的話回台灣。」

他的哽咽、他的堅持、他的不放棄,媽媽與阿姨雖然心疼、但怎能不支持他呢?阿姨透露:「其實當時的哲誠已經進退不得了。原本的學校礙於種種因素,不得不取消哲誠的學籍,也就是說,哲誠若沒考上國立大學、也無法回到原來的環境繼續就讀。」

在沒有指導老師的情況下,他獨自練琴;在一片不看好聲中,他決心試試;在距離考試不到一個月的時間裏,他全力以赴。終於在友情打氣、信心倍增之下,哲誠以超乎水準的演出,博得了評審教授們的青睞。

「考試當天,我陪著哲誠進考場。哲誠一曲又一曲的演奏,我看到評審團多位教授讚許的點頭,他們對哲誠的欣賞及感動,讓我放下心來。」阿姨說。

哲誠演奏結束後,曾經指導過三位盲生的匈牙利教授VLA. Bodoky-Krause積極爭取要收他為學生,使他在二十五名國際生只取兩名的激烈競爭下,順利成為格拉茲國立音樂大學的學生。

在教授悉心又嚴厲的指導下,哲誠的琴藝不斷進步;二○○四年初,教授即安排他登上格拉茲最大音樂廳演奏。以進入學校不到一年時間,就獲得如此殊榮,哲誠是感動、高興又感恩,他說:「這不但是為我自己努力,更是為了不辜負所有關心我的人對我的期望。」



哲誠的音樂路一路走來,除了他自己的努力、執著之外,還有許多人不吝惜地幫忙所成就。

哲誠的媽媽說:「學琴是一項龐大的投資,這對只靠爸爸開計程車賺取家用的我們,真的是相當吃力。今天的哲誠,有任何小小的成就,全都得感謝所有幫助過我們的人……」

阿姨也說:「面對挫折時他的堅持、他的勇氣,享有掌聲時他的謙虛、他的感恩,他是讓我們深深引以為傲的孩子。」

哲誠則說:「我雖然看不見,可是我可以用心來演奏,跟所有來聆聽我琴聲的人,分享我的喜怒哀樂。我更希望將來有一天,當我真的能夠踏上國際舞台的時候,將我最愛的台灣歌謠帶上國際,讓世人體會台灣歌曲之美!這是我的承諾。我會繼續加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