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05-23 20:19:05Mina

李永平〈萬福巷裡〉的敘事環境

文本:李永平〈萬福巷裡〉

*摘 要

本文以李永平的小說〈萬福巷裡〉為研究對象,試圖從敘事學觀點「敘事環境」來研究〈萬福巷裡〉的小說內容。
「敘事環境」包括敘事時間與敘事空間,從前對敘事作品的環境分析較多的,大部分集中於中國古典小說,如:《西遊記》、《水滸傳》。然而近來學者也漸漸注重敘事作品中環境的影響,環境支配作品,更影響了行動元、賦予角色價值意義,透過文字書寫的呈現、敘述的節奏緩急,也造成了不同的故事環境氛圍。
李永平的《吉陵春秋》第一卷〈白衣〉的第一篇〈萬福巷裡〉,故事環境圍繞著吉陵鎮的萬福巷上,棺材店的年輕太太長笙在迎神那天被辱,隨後自殺,李永平使用純熟的敘事技巧,緩緩帶出這個故事,在故事環境中凸顯了小鎮居民漠視不管的空間氛圍,以及反諷了中國長期以來,觀眾「看好戲」的心態所造成的「看倌殺人」結果。


關鍵詞:李永平、萬福巷裡、敘事環境。




一、前言

胡亞敏在他的《敘事學》裡曾提到「環境是敘事學中研究得最不充分的領域」(胡亞敏,2004,157),從前對敘事作品的環境分析較多的,大部分集中於中國古典小說,如:《西遊記》、《水滸傳》。然而近來學者也漸漸注重敘事作品中環境的影響,環境支配作品,更影響了行動元、賦予角色價值意義,透過文字書寫的呈現、敘述的節奏緩急,也造成了不同的故事環境氛圍。顧俊先生在《小說結構美學》中提到:

「小說結構,是以細節為最小單位,縱可以事件為結構重心,沿事件的時間關係串連細節,體現各種社會現象之間的因果聯繫;橫可以場面為結構重心,按場面的空間關係並聯細節,突出各種社會現象之間的特徵對應;還可以縱橫交錯,在時空並進、人物與情節的交相發展中……」(顧俊,1988,44)

敘事環境指構成人物活動的客體和關係,是一個時空綜合體,包括時間與空間在內。敘事作品中的行動必須在一定的時空內發生,而時間與空間,會隨著情節發展、人物行動形成一個連續性的關係,這就是故事的環境背景(胡亞敏,2004,158)。

李永平的《吉陵春秋》第一卷〈白衣〉的第一篇〈萬福巷裡〉,故事環境圍繞著吉陵鎮的萬福巷上,棺材店的年輕太太長笙在迎神那天被辱,隨後自殺,李永平使用純熟的敘事技巧,緩緩帶出這個故事,在故事環境中凸顯了小鎮居民漠視不管的空間氛圍,以及反諷了中國長期以來,觀眾「看好戲」的心態所造成的「看倌殺人」結果。


二、敘事時間

小說敘述裡「時間」的進行,多半處於一種隱而不顯的狀態,除非敘述者特意點明,我們只能憑藉敘述裡提供的狀況、事件推展的因果次序等線索,做出概念上的時序性推論。

〈萬福巷裡〉一開始敘述者便以說書人的姿態,預言式的道出最終的悲慘下場:「見過的人都說她長得好,可是,那個時候,沒有人知道,那樣清純的美會變成一種詛咒。」(李永平,2003,95)。敘述者是個不參與故事的「異敘述者 」,雖然是這樣一個全知全能的敘述者在講述故事,然而整個故事大部分仍是透過「外聚焦」(external focalization)方式,將人物的行動、行為直接鋪展開來,讓讀者自行去感受。故事的時間是順時性的,讓聽者同講述者的速度同步進行。只有在一開始以「閃回 」方式,回頭先敘述長笙為何會嫁入劉老實家,以及萬福巷名稱的來由。

余光中〈觀音蓮〉提到李永平「敘事含蓄,事件到了高潮反而筆精墨簡,只用中距離或者遠距離的鏡頭來捕捉印象。每次發生一件事,事先的懸宕和事後的回味往往倍於敘事的本身。」(余光中,1986)。當高潮發生時,以「擴述 」減緩步調,敘述者緩緩描述事件的發展過程和人物的心理、動作,像是電影中的慢鏡頭,使讀者達到情緒飽滿,在情節佈局上,擴述具有推進劇情的作用,突出人物、事件,也改變了情節結構的比例,造成節奏的延宕。
〈萬福巷裡〉長笙被強暴時,事物彷彿放緩了般,不是直接描寫被強暴的經過,而是從側面描寫那些迎神的隊伍、觀音娘、群眾……等等:

「孫四房一腳踹翻了,拶起長笙。
兩扇板門,砰的,合上了。四個潑皮笑嘻嘻一字排開,堵住了門口。
『四哥他——』
『行!』
『好日子。』
『刨上了一塊上好的板啊。』
巷心上那四十八個轎夫低著頭合起了眼皮,醉了酒一般,蹎著,跳著,哼著嘿著。觀音娘娘,穿起了一身雪白的衣裳懷抱著個小娃娃,曖味地,笑著,只管低垂著眼瞼,端端正正坐在一蹎一跳的神轎 裏。劉老娘一步一步趴到了棺材店門口,抬起了頭,星天裏,紛紛緋緋一片炮花,只見一張張臉孔,愣愣睜睜地瞅住了她。老人家抹了抹眼,滿巷子一張張臉孔望了過去,閒人,十門子的娼婦,算命先生。」(李永平,2003,119)

彷彿是遠鏡頭、慢動作的影象,從旁忠實記錄了旁觀者的無辜與無情,「滿巷子一張張臉孔望了過去,閒人,十門子的娼婦,算命先生。」(李永平,2003,119),同一條街的鎮民袖手旁觀,眼看著惡行發生,卻是曖昧著、哼著、嘿著,展現人性的模糊與摧毀,也諷刺了中國社會中這種愛看熱鬧的劣根性,默許了暴行的發生。

敘事學者熱奈特解釋,敘事文的速度是根據故事的時長(用秒、分鐘、小時、天、月和年來測定),與文本長度(用行、頁來測量)之間的關係來確定(熱奈特,1989,76)。〈萬福巷裡〉的敘事速度,從一開始集中焦點在六月十九日詳盡的描寫、時間長,到迎神,長笙被孫四房強暴後,時間速度便全面加快,六月二十、二十一、二十二這三天描述的視角轉至兩個收垃圾的人身上,非聚焦於主人翁身上,而是透過旁觀者的眼光來描述之後發生的事情,長笙自殺,其夫劉老實殺人、發瘋,孫四房被捕入獄、出獄,萬福巷鬧鬼的傳聞……時間橫跨的距離是很大的,也凸顯了在高潮事件發生後,整個故事迅速推進復仇與死寂的尾聲。


三、敘事空間

實體空間在敘事當中扮演一個起點與一個終點,就好比是故事的素材。一個作者所知的實體空間,可以透過創作,產生出理性的文本空間,透過讀者閱讀、再現,產生感性的感知空間,再現的空間則回到較個人的部分,是一個主觀性的空間感知(黃文儀,2003)。


敘事空間可分為自然與社會兩大類。自然環境指天氣、冰雪、風景、山川、地域……等等,不過作者描寫的自然,還是帶著人為意識的色彩,難免會寄託人的感覺和哲理。社會環境則是由人際關係構成的社會活動,包括時代背景、風俗人情、爭鬥、分離,不具身份和情節的人物也屬於社會背景中(胡亞敏,2004,160)。

〈萬福巷裡〉幾乎沒有自然環境,主要呈現社會環境、風土人情的描寫。萬福巷原名「田雞巷」,為討個口采改名叫「萬福」,然而做的卻盡是缺福敗德的事,中國傳統的文化道德視「淫」為萬惡之首,萬福巷的妓院正是萬惡之淵,代表血腥、污穢的,妓女們辦完事便將大盆血水潑到街心上,血水、垃圾、悶熱、汗臭與體臭,構築了巷的意象:髒亂、灰暗、苟且、見不得人,形成萬福巷弄裡的「灰色空間」。

劉老實的棺材店開在妓院的中間,棺材店與妓院的對比,顯出在死亡面前愚蠢的人們仍被慾望操弄著、不可自拔的墮落,這也是聖潔與污穢的對比,諷刺的是在萬福巷裡開業歷史最悠久的棺材店,見證巷子的興衰,從繁榮到如今沒落被眾多妓院包圍著,顯示聖潔力量的單薄,而世俗慾望如此鼎盛。最後長笙自殺、棺材店老闆劉老實發瘋,棺材店亦隨之荒廢,代表吉陵鎮聖潔力量的消失。鎮民的旁觀、冷漠、鄉愿,使吉陵鎮成了一個罪惡之城。

小說生存環境的限定──萬福巷,巷弄的建構呈現零傘、雜亂,侷限的生活環境,是靜態環境 ,也是淤塞、無法流通、使人窒息的環境,透過這樣的環境表現一種對人物身份、態度的限定,封閉式的小人物們,生活品質低落、看著暴行發生卻不加以阻止,因此造成「看倌殺人」的結果。


四、環境的呈現

清晰式環境是一環境種精細描寫,對人物活動場所的具體描繪,對場景的細節描寫。模糊的環境則是對社會背景的含糊、年代不清、地域不明,無法了解發生在何年何地。然而這種模糊不清的含混性,可使讀者超越具象而進入某種具有普遍意義的感悟中。模糊的環境也可視為對具體環境的漠視或變形(胡亞敏,2004,161-163)。李永平〈萬福巷裡〉可視為模糊的環境,學者余光中說過:

「這本小說的時空座標不很明確,也許是故意如此。長笙事件發生的時候,軍閥剛走,鐵路初通,鎮上已有耶穌教堂和外國神父,可以推想該是民國初年,也許就是《邊城》那樣的二十年代。 但是從頭到尾,幾乎沒有述及什麼時事,所以也難推斷。在空間上,《吉陵春秋》也似乎有意暖昧其詞。就地理、氣候、社會背景、人物對話等項而言,很難斷言這小鎮是在江南或是華北。對話裹面雖有『您』、『挺』等字眼,交通工具雖然也有騾車,但是從第四頁的『正趕著南貨大批北銷,紅椒行情,一日三漲』等語看來,卻又似乎在講江南。 」(余光中,1996,32)

學者朱炎則說吉陵鎮是華南,台灣、南洋一二地的綜合體。雖然吉陵鎮可能不是一個真實存在的城鎮,我們無從得知它確切的位置、地域不明,顯現的是一種模糊的環境,但是一個模糊的環境與真實環境之間的聯繫與變形,卻能使讀者超越真實的環境,進入其精神意義中深入探討,「吉陵鎮的存在不靠地圖與報紙,只能向中國的社會風俗與文化傳統去印證…… 在『現實』的意義上,這是一個絕緣的世界。但是在『精神』的領域,《吉陵春秋》卻探入我國舊小說中所呈現的底層文化,去觀照頗為原始的人性。」(余光中,1996,33)。
所謂舊小說的底層文化也就是中國古代社會中「看倌殺人」的舊文化,當死囚被推向刑場時,一大群圍觀的好事民眾湊熱鬧似的大聲嚷嚷著:「看殺人頭囉!」,這種「看熱鬧」心態,在現今社會每每有車禍、火災等事件時仍會發生,而〈萬福巷裡〉所要批評的也是這樣的底層文化,呈現的是一種支配且反諷式 的環境。


支配式環境不同於從屬式環境 ,支配式環境指故事中環境所佔比例超過人物和情節,此類作品中,人物屬於情節,大量情節又在說明具體的社會環境,議論也是圍繞環境而發的(胡亞敏,2004,161)。〈萬福巷裡〉所呈現的環境氣氛,營造出「看倌殺人」文化語境。

在一開始,描述長笙出場時,「娼門上的女人,一時間,都停了粗口。 劉老實一鉋子又一鉋子刨著棺材板,眼睛一睜,洞亮亮地,兩撮鬼火兒似的,也抬起了頭。 十幾雙眸子靜瞅著長笙一路走出了萬福巷口。」(李永平,2003,110-101),光是「注視」便形成了種凝滯的氛圍。後面在敘述迎觀音娘時,滿庭芳叫秋棠的十六歲小娼婦,跑上巷心,整個人趴到青石板路上。「她家那個老爹齜著牙罵出了一聲,佝起背來,追出水簷下,一把絞住了秋棠的頭髮,左右開弓,氣咻咻地撻了兩個嘴巴子。滿巷的坳子佬,鎮裏人,看得呆了。」(李永平,2003,114),還有長笙出來拜送子觀音時,「鬧哄哄的一條萬福巷,一時間,彷彿沉靜了下來,星光滿天……看熱鬧的人眼睛一亮,呆了呆,一個傳告一個,半晌,滿巷子挨擠到了劉家棺材店門口。」(李永平,2003,116)。「看得呆了」、「呆了呆」,接著人群全都擠了過來,愛看好戲、看熱鬧的心態由此展現無疑。

到了故事高潮,長笙被孫四房關進門內、被辱,無能為力的劉老娘「一步一步趴到了棺材店門口,抬起了頭,星天裏,紛紛緋緋一片炮花,只見一張張臉孔,愣愣睜睜地瞅住了她。老人家抹了抹眼,滿巷子一張張臉孔望了過去,閒人,十門子的娼婦,算命先生。」(李永平,2003,119),這麼多人在旁邊看好戲、看熱鬧,卻沒有一個人出面干預,阻止暴行的發生,隨著故事的高潮,凸顯出「看倌殺人」文化語境。「整條萬福巷早巳鬧翻了天。看熱鬧的人嗆著,咒著……」(李永平,2003,120)。


環境是小說中具體的因素,影響了人物命運的發展,劉老實的年輕妻子──長笙,以「白」的形象,白晰、白衣,象徵純淨無染,然則處在這樣晦暗的萬福巷弄裡,仍然逃不過被辱、污染的命運,「強姦,正是暴力施之於性的罪惡,吉陵鎮的罪惡以此為焦點。這件事竟然發生在觀音生辰的慶典,實在是神人不容,尤其因為長笙的形象與觀音暗暗疊合。」(余光中,1996,34),這也是傳統社會對婦女的摧殘。不只是長笙,妓女春紅也是:

「看熱鬧的男人們,閃著,躲著,一口一聲笑罵起來。
『老阿婊!欠刨啊?今晚迎過了神——我來刨你!』
春紅不瞅不睬,把水盆豁啷啷撂進了門裏,伸手只一撥,拂開了腦門下濕搭搭的一篷劉海,拈起一枝香,挨著她家羅四媽媽拜跪了下去。咬一咬牙,不知怎的忽然心裏一酸,撲簌簌的流下兩行淚水。」(李永平,2003,117)

帶有「贖罪」的意圖,春紅和一干妓女們趴在石板上,讓神轎踏過去,然而贖罪卻是「贖不了」,「滿身起了火泡」(李永平,2003,124)。


五、結語

環境在敘事作品中的作用,可以醞釀氣氛、增加意蘊、烘托人物、建構故事……〈萬福巷裡〉的敘事環境,藉由重要事件時敘述時間的放緩,崩解時敘述時間的加快,以及空間上,在萬福巷「灰色空間」裡的密閉、靜滯、髒亂、苟且,塑造出此巷弄為罪惡之淵的形象,整個環境的氛圍也被烘托出來。

時間、空間和人物,隨著情節發展、行動事件形成一個連續性的關係,把人性、底層文化幻化為空間圖象,藉以呈現那凝重、難以描述的環境氛圍,吉陵鎮不知何地、不知何年,模糊不清的含混性,是對具體真實環境的漠視和變形,使讀者超越具象而進入精神意義的感悟中,而「看倌殺人」的時代語境也從中浮現。封閉式的小人物們,在巷弄中呈現著不斷窺視與被窺視,啟動官能狀態,產生了性與暴力的罪惡,最後招致死亡。


六、引用文獻

1. 余光中,〈十二瓣的觀音蓮──我讀海東青〉,《井然有序:余光中序文集》,台北:九歌,1996。
2. 余光中,〈觀音蓮:讀李永平的小說〉,載於《中國時報》,〈人間副刊〉,1986. 03. 26。
3. 李永平,〈萬福巷裡〉。載於蔡振念主編,《台灣現代短篇小說選讀》,台北:五南,2003。
4. 胡亞敏,《敘事學》,武漢:華中師範大學,1994。
5. 茲維坦‧托多羅夫,〈文學作品分析〉。載於張寅德主編,《敘述學研究》,北京:中國社會科學,1989。
6. 黃文儀,〈李永平小說的時空美學〉,第三屆全國研究生文學符號學研討會宣讀論文,南華大學研究所主辦,嘉義南華大學,2003。
7. 熱拉爾‧熱奈特,〈論敘事文話語--方法論〉。載於張寅德主編,《敘述學研究》,北京:中國社會科學,1989。
8. 顧俊,《小說結構美學》,台北:木鐸,198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