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裡，日間的熱暑已蒸騰不見，但沉悶仍在，翻來覆去，難以辨清是什麼干擾著睡眠，莫名的不安從床沿攀上我的腳跟，然後循著神經脈絡，連接脊柱，再傳導至大腦，抵達睡眠中樞，摧毀昏昧意識。

看一眼手錶，凌晨三點半了，仍了無睡意。傾聽身側的她的鼾聲，不甚規則，長長短短，間或中斷，輕輕搖她，怕她一口氣接不上來。她翻個身，仍沉沉睡去， 每日工作超過十小時的她，耗費掉她大半的精力，她睡得沉，也就不忍再吵她。

我睜大眼，妄想將黑暗吞進眸子裡。黑暗原先如凝滯的黑泥漿，很意外，竟似真被我悉數吞進眸子般，一秒一秒地，黑暗漸漸稀疏，被明亮的微粒緩緩滲入其中，而週遭物事的輪廓則一一顯現。我環視著房間，辨識天花板邊上橫樑的稜角、梳妝台上一把大木梳梳齒的齒緣、窗簾波浪般的皺摺、衣櫥門上的弓型手把，而門板的正中央，有一個黑點，想起是幾天前被她打死的蚊子死屍，仍沾黏在上面，已成一具乾屍，看來頗有警戒其它蚊子的意味在，其實原意並非如此，僅是由於疏懶，於是任那具乾屍晾在那兒。倒成為一個記憶的點，被牽強附會地釋義成其存在的義涵。

我很惶惑，存在的義涵哪！如此龐大的主題，又如此縹緲的意象，沒有絕對性，但有相對性。我在哪兒？我存在嗎？我具有存在的意義嗎？就如此浩瀚的時空而言，我與沾黏在衣櫥門板上的蚊子死屍又有何異？然而，我想了這麼多無解的問題之後，對於我的存在這回事又有何異？我依然如昔，正如僅是由於疏懶輕忽而繼續晾在那兒的乾屍！喔！我的腦筋在打轉，變成陀螺，繞著那個門板上的黑點，轉、轉、轉，快停！快停……

將視線拉回身側的她，她也是個奇妙的存在，為什麼她會在這兒？與我臉對臉，呼吸著我的鼻息，令我也不得不呼吸著她的鼻息。她的睡夢裡是一片闃黑？還是有我在裡頭活蹦亂跳著？望著她靜謐的容顏，再胡想著，她的眉毛怎麼這麼聰明，一根一根排列成我喜歡的隊形？但她的眉毛並不是因為我而存在的啊！她到底為什麼會在這兒？是她選了我？還是我選了她？是我幸運？還是她不幸？忍不住，伸出手，用指尖撫了撫她的眉，再順著鼻樑，到她的唇。她的唇厚實飽滿，下唇的弧度尤其漂亮，像石雕佛陀的唇，有兩座對稱隆起的弧型山陵，想去查面相書，這樣的唇象徵什麼？佛陀啊！今生是要以肉身來渡我的嗎？

她如此具體的存在，就在我的身側。每當她的指充盈著我時，尤感受到確實鮮明的存在—她的存在，以及我內裡一處巨大空洞的存在。所有感知變得純粹、集中，就凝聚在我深幽的洞口，凝聚在被充盈的過程，虛空一次一次被搗毀的過程。是的，存在！我何須再苦思存在的意義？我空洞的存在，就是等候每一回她的充盈。像氣球等待空氣的充盈，如此純粹！我可以一直如此純粹嗎？像一隻氣球般純粹？

黑暗愈來愈稀薄，像一觸即會皺掉的半透明薄紗，軟弱得無法阻擋光亮的入侵。

住家旁的公園，晨起的鳥兒爭相啁啾，吵什麼呢？我知道，天亮了！但我不愛吃蟲，所以，我還不打算起床。再輕輕搖她，這回要搖醒她，要她再次將我的空洞充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