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著一頭又粗又硬又多的黑髮，極不好整理。而母親在我進入國小後，開始到工廠上班。在早晨必須打理我上學，又要趕著上班的同時，已無暇再去梳理我的頭髮，於是帶我去剪了個齊耳的短髮。其後，直至高三學校解除髮禁前，將近十二年，我都是一副短髮模樣。

在四年級前，我仍記得，每回母親帶我剪完髮回家的路上，我總是哭得滿臉狼籍，不讓母親牽我，不理母親說的任何一句話，恨著母親毀了我的「公主夢」。上了五年級，我才認份，不再為剪短髮而哭。

「公主夢」—是啊！所有童話、漫畫、卡通裡美麗的公主都有著美麗的長髮。

我常坐在教室中望著坐在我斜前方的女孩發愣，她是我希望變成的樣子。她有一頭長髮，髮質是否又細又軟，我看不出來，但我極度羨慕著她那一頭及腰的長髮，每天都變換著髮型，有時是一束俏麗的馬尾；有時是兩條垂在兩肩的麻花辮子；有時則梳成兩個髻，盤在頭頂上。每天都繫上不同花色紋路的髮帶，並綁上蝴蝶結，當她跳躍或奔跑時，就像有蝴蝶繞著她飛舞。我同時想像著她有一個溫柔的母親，每天早晨仔細耐心地將她打扮成公主的模樣。

相較於我寒愴的短髮，以及母親身著藍色工作服的女工形象，我小小的心底冒起自卑的泡沫。那泡沫像溶進清水的洗衣粉，經過攪拌，空氣及表面張力的原理，不斷起泡膨脹，幾乎滿溢出來。我的臉上必定不自覺地露出了自卑的神色，以致於我沒什麼朋友，我只敢小聲地跟鄰座的女孩交談。

然而，那公主模樣的女孩，也並非總是能驕傲並快樂著的。不只是我，班上超過半數的女孩都羨慕並忌妒著她。也不知傳言是從何而起，首先是女孩們三五成群交頭接耳地說她烏黑的長髮裡其實藏了上百隻的頭蝨，也許她的母親會帶她去剃成光頭。男孩們也很快聽聞到這個傳言，教室瀰漫壓抑詭譎的氣息。沒有人敢接近公主，沒有人跟她玩，沒有人願意坐她旁邊。公主無力招架傳言，下課時，獨自一人趴在桌上悶哭。傳言維持了一個禮拜，公主並未剪掉長髮，而傳言也自動消失了，公主仍是公主。但如此惡毒的言語，是懷著怎樣怨妒的心腸，竟是出自十歲上下的同儕間，我首次感受到人性中黑暗力量的可怕，也發覺公主並不好當。

自高三起，我便開始蓄長了我的髮，一種補償的心理，也許我的「公主夢」仍未醒。至今我仍蓄著長髮，但遺傳自母親早白的髮，令我十分困擾，每隔一陣子，便得去染髮。頭頂冒出的白髮，總使我怵目驚心。我的長髮是我對夢想的一種執著的象徵，雖然夢想宛若一只蒙塵的寶盒，它沒啥實質用處，我卻捨不得丟棄。

我不由得幻想著我的長髮已生出它的意志，我不能輕蔑它，更不能隨意改變它生長的樣貌。我和它愉快的共存，在烈日下用汗水濡濕的髮貼在頸項，在有風的日子任長髮飛揚出風的線條，並且，在情人溫柔的懷裡，用髮磨蹭著她的鼻息，捲盡她深摯的愛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