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08-24 10:27:47饅頭 大師兄 徐祥盛

小說

包袱裡是誰都非帶不可,又一定會用盡的東西,不只是掏進掏出,到末了往臉上一蓋,說不上舒不舒坦,但好歹是自己熟悉的味道……

那冷來自腳邊,他睜開眼,瞧見的是一團青白青白的肉,一張小小的臉蛋,不知道何時給弄髒了,凝成黑褐色的血成為一道傷疤自嘴流經鼻眼浸黑了他那雙白新的棉襪,兩隻腳掌外八地翻著,踝關節處有兩處青紫,骨頭顯然已經斷了。小女孩的臉沒有表情,只微微張開嘴巴對著他,他彎下腰把耳朵貼上去,貝殼嗡嗡地傳聲過來,人魚的話語綿綿軟軟,一時之間,他彷彿被風揚起的髮絲拂過臉頰,搔癢倏地從丹田燒燙起來。可他並沒有意識到這一絲不掛的肢體早已僵硬冰冷,四周的花頭俱沉沉地睡著,因為持續不變的低溫,誰都只能縮縛著頭,在間不容髮的碰觸中毫無交集。小女孩雕像似的屍身意外的占有了一個看起來完全舒展的空間,死亡既沒有造成驚動和恐懼,也就不可能召喚任何敬意,它被施予出的形貌太過坦然,所以引不起揣測、遐想和討論,尤其是在這樣一個人人緊握著車票盯看鐵柵欄後的黝暗出口的時候,沒有人參與這個死亡,死亡因此被隔絕,成為一個不存在的問號,塞住他的喉嚨,什麼聲音也發不出來。他就著小女孩要抱抱的姿勢把她抱起來,這才發現她輕得抵不上一顆窩窩頭。那已經乾癟徹底的包袱,連最後的碎餅也沒有了,就這塊發臭的包袱巾,他把它攤開來,先覆在那一大塊白麵皮上,然後翻個身,一角從下繞過私處,像尿布一樣在背後跟另外三個角打結,把整個屁股給全露在外面。這不行,畢竟是女孩兒家,他拆開,這次從肚臍開始,由後往前,正好繞了兩圈,給她穿上了裙子,胸前卻整個露了出來,不只是兩顆小豆,還有一大片的爪痕。他再拆開,這次直接把頭包住,用自己的胸臂把身子緊緊地環起來,然而,那雙凍成了青紫色的腳丫卻一無遮蔽地垂落著。他夢遊般地站起來,眼睛無意識地掠過花頭們的包袱,大大小小又黑又髒,但是密密匝匝,個個鼓著肚子,一點消息也沒露,還打著一個又一個誰都解不了的結。每個包袱都有習慣的表情,醃浸著許許多多的過往,有些拚了命的洗,想換張新的臉,卻還是兩頰消瘦露出哭相;有的披紅戴綠描眼繪唇,也仍舊青春渺渺衣食無著地扁著。包袱裡是誰都非帶不可,又一定會用盡的東西,不只是掏進掏出,到末了往臉上一蓋,說不上舒不舒坦,但好歹是自己熟悉的味道。他奇怪這包袱巾怎麼就這麼個尺寸,更大些就顯得裡面的東西少,再小些又不夠稱頭,方方正正剛剛好每個人都能不太為難的把它塞飽。但這是給那些身上還掛著跟包袱一樣花色破襖的人說的,真要脫了個精光,包袱要拿來遮哪呢?不怕人笑話,論理包袱巾頂多就是個裝飾,繫腰上、當綁腿、領巾,略可擋點風遮些破,真真重要的倒還在它雖然沒名沒姓,可就是一個活脫脫的人,擺在哪,哪兒就成了他。他想總得遮一遮,再怎樣也不能光著腳上路。包袱裡看起來什麼都有,可就是不能拿來裹這雙筋離骨斷的小腳。他的黑臉漸漸浮出了困惑的神情,但只是一下子,就又回復了等待的呆滯。還漏了什麼呢?那在他睡夢中發生的事,就突然完完全全給錯過了,他明明從另一個世界走到這個世界,卻對任何一個都一無所知、無能為力。

久久久久當他想起來她是阿太的小孫女時,阿太已經跟她的五指山一起失蹤了。有的只是花頭包袱和包袱花頭,沒完沒了,無窮無盡,誰都分辨不了,也叫喚不來。他想到也許是他在夢裡殺死了小女孩,也許是別人殺了丟給他?也許她就是得死,但是為什麼那身衣服要給扒個光呢?外面的天大概是亮了!公安在這個無可落腳的地方,拿著木棍排排站在鐵柵欄前頭。包袱們開始警覺起來,「這鐵定是要開柵欄,你瞧,已經擺陣勢了。」「哪一班?誰去問問去?」同志,這車是開哪的,我一個禮拜前的票,你倒是說說。甭提甭提,我半個月前的票都還沒坐上車,哪還輪得到你。這話不對門,你想想這可不是時間問題,是車往哪兒開得弄清楚。我說你還不知道吧有車也走不了,你沒瞧見外面雪下得沒完沒了,進不來出不去,我只想離了這地方也許就沒下雪,往中部去肯定開得通。我往北的,那北邊現在動不動得了?北邊鐵定動不了,你看這雪,不就是從北邊來的!

他從哪裡來?他說得出可記不得。在城裡,只要說的話聽得懂的就可以稱個老鄉,但實際上誰都跟他家八竿子打不到一起。他懷中的小女孩年紀小,往新去舊就沒有問題,假使不死,她的記性肯定好,叔叔嬸嬸伯伯阿姨就算離到了底,也還是親親熱熱的叫,她跟著認識的不認識的人走,沒什麼固執,所以這漂浮流動就見不出一點悲傷痛苦。照這樣說,他算得上是她的熟人,他帶她上了次廁所,而且還是唯一一個發現她死掉的人。

人潮開始湧動了,柵欄附近咆哮拉扯像潮水一樣一層一層翻過來,花頭們坐著的來不及站起來,歪著的忙不迭直起腰,包袱碰著人的臉,突然就成了盾牌抵擋著拳頭雨傘腳。個高的撐在別人肩上往前跳,個矮的低頭往前衝,幾十天前到處跑跳的小孩全不見了,只剩下女人的尖叫、男人的咒罵。

這是南方燠熱的大城,十六米寬的柏油路總是揚動著空氣中聚積的廢水廢氣,誰都不曾想過這裡竟會下起漫天大雪,大廈矮屋全給密遮成一片白,無形無狀,無邊無際,明明見著了卻不知道是什麼。人都到哪去了?幾百萬人朝朝暮暮時時刻刻在此討生活,留下的一條一條黑煙泥渣,一眨眼全沒了蹤跡,那動著的停著的是人也不是,他們大多穿著一式的工作服,領一樣的工資,同樣巴望著換身衣裳帶錢回家,可是幾年過去,人耗著耗著,耗去了青春體力還有希望,只好往更遠的地方流去,迴游不了的魚屍,停在哪葬在哪,叫聲老鄉幫我挖個坑,要不,丟到水裡也行。老鄉,不是我說,這年頭哪兒還有空位讓你擺呢?燒燒可濟事多了,但得有錢,你攢錢回家之前就當先攢這一條花費。

他並沒有忘記手中的兩張票,票已經濕軟成一坨再也張不開,每一個包袱開始蒸散著酸臭,汗水滴入髮眼耳口,他胸前緊貼著的女孩裸露的身軀正一寸一寸陷進了他的肉裡,接上了他的脊骨,他聞到一股被擠壓出來的真正的血的氣味。

他曾經期待武警公安對他叫喚一聲或投來一次懷疑的眼神,這樣他就可以更確定肩上的包袱確確實實是給他自己包上的。但是,包袱們大多在衝撞裡破裂飛散混進了別人的包袱,分不清了,誰拿到就歸誰吧!

鐵柵欄不一會兒就關上了,花頭們帶著包袱重新走入風雪中,車沒來,就算來了也動不了。最要緊的是,已經是二九暝,年過了十二點就過去了,什麼都會重新變成舊的,上工掙錢,每個人都記得把自己包好,一點口風都不露,朝之前來的地方走去。車站大廳整個給空出來了,武警回去吃團圓飯,站務人員化成了煙。門外的雪晶晶亮亮在風裡飛舞,肆無忌憚封鎖了門裡所有的黑暗。他直挺挺地躺在地上,被踩爛的臉嘴角歪笑,青白青白的身子一絲不掛,只那雙白新的棉襪,好端端地穿在兩隻垂墜的小腳上,晃啊晃的,在雪地裡踩出了鮮紅的腳印。

(下)

※延伸閱讀》 

‧聯合報文學獎短篇小說評審獎/裹(上)

●詳細決審記錄刊於聯合新聞網閱讀藝文「文學獎大賞-聯合報文學獎」專區: http://mag.udn.com/mag/read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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