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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誰的飛行 | |
劉崇鳳 | |
我聽著人們唱和的歌聲,低頭想起山上清澈的思緒,那些專心生長的樹。海仍在遠方,灰撲撲地看守人類,地上以及雨中的,誰的飛行…… ●一 我和妹妹站在門外,手術門打開,媽媽在裡邊躺著,戴著綠色的手術帽,看不見她的臉,護士招手要我們進去。推著媽媽回病房的時候,聽見她虛弱地喊疼,我看著嘴唇和眼皮都很白的媽媽,想起前日山上乾淨的空氣與廣袤無邊的視野,二者並置,像瞎子突然摸到世界真實性的邊界,陡地就遇見光明的痛楚。 ●二 不曾獨自到山裡過,七、八年了,每回都是跟著別人的腳步前進,埋頭苦走的同時,常常只聽見別人的腳步聲。 我帶著秀自行上山,在登山口和山說話,說謝謝,願五個白天黑夜都平安自在。 許久沒有在山裡面走路,秀走得慢,我陪著她的腳步,用多一倍的時間,讓自己習慣律動的身體和背包的重量,上至稜線時松針鋪地,每一步都有清香。 秀第一次爬山,她經常停下腳步看一朵花或是一片葉子,經常停下來和它們說話。在岔路口的等待有時候長了,終於看見她緩步前來,她說剛剛把手心放在樹幹上,久了竟感覺麻麻的,忍不住就抱了那棵樹。 常常,我們一前一後地走著,什麼也不說。常常,秀蹲下來看一朵小花良久,我站在石頭上眺望遠山。常常,走到一處平坦的地方就躺下來,太陽很大就拿帽子遮住臉,還是可以睡午覺。風吹過來,像是和自己說話,莫名就安靜下來。 只有感覺到風吹,風才真的在吹。 有人說要尿尿,脫了褲子就蹲下來。 有一片草原我們走得異常的久,秀在後頭漫步,不時停步看望,我則在前頭,哼哼唱唱,拐個彎離了正路,走到一棵枯木旁坐下,遙望遠處的稜線。呆呆地,一片片拾起生活裡每一個徬徨的抉擇,茫然與凌亂在那個時候都會沉澱下來,剩下一個澄澈的自己,搖頭晃腦想純粹的現在,有沒有辦法能延展到很久以後? 走了這麼多年,為的就是待在一片草地上休息,有那麼一場徹底的發呆,統統都放下。數年來的渴望終於在那個時刻被充分補足,多麼出奇不意地。 走到山頂的時候,也沒有太多情緒,大概就像約好了一個街口集合一樣,兩個人在山頂上,或坐或躺,渴了喝水,餓了煮泡麵。我看著遠方起伏的稜線,想起諸多既往的隊伍,更年輕疾步前行的時候,有團隊情感的熱度支持,也無從察覺群體的約束力與限制。那個時候的自己,更年輕、更有活力,總有過剩的時間可以閒聊煩惱、暢談八卦,如今我坐在三角點旁咬著一片營養口糧,中央山脈裸身在自己面前,反而失語了。山頂很簡單地只是過程的折返點而已,美麗的風景或情緒經常滯留在路上。 回程在樹林裡,秀看著仰天上竄的枝幹,喃喃:「樹一生只要努力向上長、吸二氧化碳和吐出氧氣……」我輕輕點了下頭:「就是長大和呼吸兩件事。」「好專心喔!」秀迸出這麼一句,像發現了什麼祕密一樣。「嗯。」我踩著山階續往上走,一步一步,想著如今這些圍繞在身邊的,大大小小的樹,它們都不說話,極其專心地當一株樹,向上生長,也不在乎一定要多麼高大,如此安然自在地守著自己的位置。我站在那裡,仰頭,翻起帽沿,見諸多枝幹拔地而起,不非得衝向天空,有些只是順著風生長,長年的風雨曝曬讓它們的身體都糾結了,卻益顯野生的張狂,千百種姿態加起來,還是一株專心的樹。走著走著,忍不住抿起嘴,由衷升起一股敬意。 多麼希望,自己也能像樹一樣。 我負著背包前行,走著走著走進了山屋,熱情的山友端著薑茶前來。薑茶熱呼呼的,看著秀受寵若驚的神情,我明白當人類的美好。這一群陌生人因著不同的需求住在同一個山屋裡,莫名有了同舟共濟的理由。我坐在一邊煮著熱水,有登山社的學生在鬥嘴:「上山前我答應你多背零食,你說你會帶腳架上山,現在零食在這裡,腳架呢?」「你沒有說你要我背腳架啊……」我一邊聽一邊偷笑,那學生一個哀怨一個無辜,我幾乎能想見他們的神情,在想像中遇見久遠的、年輕的自己。 當一頭被馴養良好的、渴望自然的獸也許是宿命,不知為什麼也不會想抱怨就是了。 喜歡爬山,為著能專心地煮食、專心地吃飯,專心地走路、發呆,以及睡覺。就算是人類,也能像一株樹一樣。 黃昏,我和秀到溪邊取水和擦澡。今年旱,得走上大石區才能見涓涓細流,我坐在石頭上,撈水洗腳,冰涼刺骨的時候,時間也靜默。 夜裡,抱著水瓶與牙刷走出山屋,滿天的星子閃爍,北斗七星一個傾斜就要翻倒在稜上,大山在一旁守護著。牙刷著刷著,漱口的聲音真大。遠處有水鹿鳴叫,有人走出來想拍照。 天上人間。 多年來反覆不停地上下山,也不是想在天上人間來回走動,但就是在忙碌匆促的生活裡提醒自己,還有更純粹的樣子。這種來回往復的自我提醒與檢視,久了,自然而然就變成一種理所當然了。 走路、吃飯、睡覺、如廁,關於生活,毋庸置疑這就是全部了。 ●三 下山的路上,下雨了,我們穿上雨衣,走在沾濕的泥土上。走著走著接上了產業道路,果樹和高麗菜在兩旁閃著水光,登山鞋踩在硬梆梆的林道上,腳底板隱隱作痛。雨水順著雨衣的帽沿滑落,滴落到鞋上,漸漸地,全身都溼了。走到大馬路上的時候,雨下得正大,兩個人狼狽地馱著包,一邊走一邊惶惶然,這種天氣不知搭不搭得到便車?一個轉彎處,秀停下等待,我轉過身,瞥眼見一輛大貨車駛來,順手舉起大拇指,貨車停下來。駕駛座搖下車窗,我跑到旁側大聲問:「你要去哪裡?」「妳們要去哪裡?」「宜蘭!」「喔,我沒到那麼遠。」「那你要去哪裡?」雨中聽不清楚他的回答,後頭有車按喇叭,不管了:「我們可以上車嗎?」和秀艱難地背著背包就翻上後車廂。 一輛載著幾箱高麗菜的貨車,不知要開往何方,總之我們上車了。 下山一路蜿蜒,冷風穿過身體,手機開機,一封簡訊一封簡訊地鳴響著,雨衣被風乾了,山上的空氣躲在身體裡流竄,我握著手機,開始回撥幾通重要電話。顛顛簸簸地站起來加衣服,水瓶在後車廂滾來滾去,雜物從頭頂落下。 「我們要去哪裡?」秀問。 「不知道。」我對秀詭異地一笑,很驚訝自己竟然滿不在乎。 經過三星村的時候,蘭陽平原的平和靜美把我們都嚇著了,因為不知道要去哪裡,像天上掉下來的禮物。坐在搖搖晃晃的車廂裡,秀抓著車欄杆,一顆頭顱偏著許久,目不轉睛;我挺直背脊盯著那一片油綠的蔥與稻園,偏頭想起昨日還在山裡,忍不住嘆息了。貨車領著我們經過人們辛勤耕耘的美好家園,穿梭在巷弄裡,理髮店、蔥油餅店、檳榔攤、五金行、雜貨鋪子,生機盎然的街道與人聲,我們下山了。 當晚秀回台北,我一人滯留宜蘭,留存山間的腳步,緩慢地經歷這城市。 登山杖敲在柏油路面上,叩登叩登,小腿背微微地發痠。大背包負在肩上,一邊走著,一邊打電話回家報平安,媽媽在電話裡說她三天後要開刀。 不斷提醒自己記得山裡乾淨的空氣,閉上眼就能想見遠處清晰的稜脈,把這些清澈的感知帶下山持續生活,不是容易的事。當媽媽的聲音在那頭響起,山上和山下再度牽手合鳴,我站在路中央,聽著媽媽的堅強與脆弱,這一次,我突然不覺得衝突。 原本預計在外多逗留幾天,但我對電話那頭說,媽媽請放心,隔日早上參加完朋友的音樂節,我就趕回家。 ●四 音樂節在宜蘭向北幾站,火車站一出口就能看見海,龜山島的輪廓在遠處很是清楚,房子沿著海排排站著,遇見一個衝浪的老伯,穿著一條紅色花短褲,活力充沛地向我問好:「吆喝,小妹妹去爬山啊!」拄著登山杖叩登叩登,走不到十分鐘就到了海邊的國小,許多獨立樂團在這裡散播他們的夢,大孩子的草地,人聲鼎沸。 雨又下來了,草地上的人群哄哄,有人跑掉了。朋友借了他的傘給我,大雨底下,主舞台有個樂團,女主唱的聲音像棉花糖,聽不清楚她唱些什麼。撐著傘橫越草地,想到大背包置放處掏雨衣雨褲。「這是我的飛行 這是我的飛行 這是我的飛行 我的小小飛行」,鄰近舞台的草地中央,那女生是這麼唱的。雨下得真大,重重打在傘上,我縮著身體躲在傘下,撐起小小世界,聽台下人們大喊飛行,踽踽前行。草地很綠,迷濛地散發雨水的香氣,大雨把視線變窄,身體只能挨著傘緣前進,小心翼翼我蹲在裡面,撐起大雨的重量。 「這是我的飛行 這是我的飛行 這是我的飛行 我的小小飛行」 我聽著人們唱和的歌聲,低頭想起山上清澈的思緒,那些專心生長的樹。海仍在遠方,灰撲撲地看守人類,地上以及雨中的,誰的飛行。 我明白,在很久很久以後,我還是會不停地在工作與生活、離家和回家之間,往返著自己的輪廓。在上山與下山的途中,在參加音樂節的片刻,在和朋友閒聊時空白的間隙裡。 這世界上如此多種不同的風景並置在同一個時空下:音樂節草地上的人們淋雨聽歌,有人坐在海堤上吃烤肉喝西瓜汁,有人在遠處衝浪;南湖大山還是巍峨壯闊地站在天空底下,粉紅色的小花從岩隙中探出身子,無論風吹雨打;而此刻,親愛的媽媽在家裡,百味雜陳著人生,因憂慮手術而無法成眠。 我站在火車月台上,看火車快飛、停下,上車,大背包的存在讓自己笨拙礙滯地前進。完美行旅的終站,是陪伴在至愛的人身旁。耳中依然響著那女孩的歌音,在雨中柔軟地哼唱著,這是誰的飛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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