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08-14 10:37:14饅頭 大師兄 徐祥盛

大小 之說

Kris
石曉風 聯合製
Kris陰沉著臉,以他一貫傲然的手勢隨意挑撥著我的頭髮,然後不屑地撇嘴:「這種技術,怎麼出來混飯吃哪?」接下來幾個小時內的氣氛,總是萬分尷尬…

 

我下定過無數次決心,這回非離開Kris不可,在每回錢包被搜刮一空,忿忿走出店門的時候。

 

於是那一陣子,我總會特別留意周遭女孩們的髮型,一見到合意的,便興奮地詢問,是出自哪位名設計師的頂上功夫?我偷偷摸摸地拿著問來的名片,去電與設計師相約,心裡充滿了對於新關係的憧憬,以及新髮型的期待。然而不知是哪個環節出了問題,女孩們頭上鬈度適中、疏落有致的髮型,我依樣畫葫蘆之後,看著就是古怪。

 

最誇張的是有一回覓到了東區的資深設計師,她念及與推薦人有多年情誼,特別以優惠價幫我燙髮,還附送較為繁複的雙色挑染。奈何助手在過程中出了差錯,髮色無法達到理想效果,於是約定一周後再去補上染髮程序。結果髮質因此受到嚴重傷害,挑染出的髮色也太過輕佻,教人好生懊惱。

 

每逢這種時候,我灰頭土臉地回頭找Kris收拾殘局時,就得先做好充分的心理建設,才能硬著頭皮走進店裡。Kris陰沉著臉,以他一貫傲然的手勢隨意挑撥著我的頭髮,然後不屑地撇嘴:「這種技術,怎麼出來混飯吃哪?」接下來幾個小時內的氣氛,總是萬分尷尬,作為顧客的我,只能唯唯諾諾地瞅他臉色。

 

Kris的架子大、脾氣壞,這是公認的事實,最初推薦我去找他的朋友,早幾年前便棄他而去,說是不能忍受花錢還得找氣受。然而我死心眼,只因初次見面,他將我的頭形東摸西揉一番後,便輕鬆地說出我在整理頭髮時,最常遇到的困擾與限制;同時發揮純熟的技巧,迅即將這些缺陷掩飾得恰如其分。我大為驚嘆,自此便活在Kris魔咒下,十年不得翻身。

 

索價不菲是Kris另一讓人詬病之處,而且他的規矩是不准人詢價,坐上設計椅,你只能任其宰割,剪、染或燙,一律無置喙餘地,直到步出店門前,才會知曉此番又花了多少銀兩。數年前有一事令我始終難以釋懷,那時母親北上,說頭髮太塌了想整理,我領著她去找Kris,由於上班時間在即,匆匆交代好便先行離開。數小時之後母親頂著新髮型回家,待我下班甫入家門,她便忙著訴說「燙髮驚魂記」,原因在我太迷糊,一時不察,忘了多留些「經費」給她,步出美髮院前一聽價格大驚失色,她翻遍錢包才湊足款項,後來囊中空空,差點回不了家。

 

我問母親,那麼對這個新髮型還滿意嗎?她的評價是花了大把銀子,「有燙跟沒燙一樣」。然而,這種渾然天成的效果,卻正是我所孜孜追求的,因此十年以來,儘管Kris老是與東家不合,從羅斯福路到中山北路,一家家髮型店換過,我依然一次次追隨。

 

獅子座的Kris霸氣得很,當他對我訴說與東家之間的不快時,我能明顯感受到他的行事作風與思考方式,畢竟對自小長於美容院裡的我而言,員工之間的抱怨自然沒少聽過。同時,我還深刻感受到,傳統家庭美容院裡,空氣中所瀰漫的,是一種鄰里間說長道短的親密氛圍;至於現今都會裡的美髮沙龍,則講究品味、氣氛,在流溢著前衛音樂與迷人幽香的乾淨環境裡,顧客與美髮師間有著微妙的交流:因為共處於私密、親近的空間裡,因此言語的交換仍然得進行;然而又由於格調的堅持,交談內容則已從傳統的八卦碎嘴,偷渡為資訊的流通、企業的經營等命題。

 

Kris最常跟我聊的,就是他對老闆經營方式的不滿意,以及時下顧客的無理態度與「不上道」要求。由於頂上萬千煩惱絲,盡皆操之於他手,我自然得耍些心機,好好察言觀色一番,而後適時附和。同時,要避免成為他口中的「奧客」,以防他說到憤慨處,狠狠在我頂上誤剪一刀。

 

有一回,大約見我讀小說讀得入神了,Kris忽爾問道:「妳看書的時候,會把書上的情景想像出來嗎?」我愣了一下,仔細思考這問題,才倏然發現,在我狼吞虎嚥的閱讀過程裡,似乎甚少停下來模擬情景、想像畫面。Kris告訴我,他看書時會在腦海裡,把畫面先描繪出來,如此對於手上的書才會「有感覺」。我頓感驚奇,也同時發現,原來這就是文字工作者與美感技藝者的差異所在。

 

後來,我開始喜歡跟他聊這類情事。在冗悶的午後沙龍裡,常常一邊翻閱著雜誌,吸收流行資訊;一邊與他交換訊息,請益日系、美系風格之類的差異性。有一回他望著我手中的雜誌,語重心長地嘆了一口氣,說台灣女生都非常缺乏美感。我反問道:怎麼了?他說滿街都是時尚雜誌,女孩們買回家模仿,如法炮製,然而學到的都是皮毛,她們唯恐做得不夠,所以不斷用加法,把廉價與昂貴的衣裝穿在一起、日系與韓系風併在一處,於是太over的結果便是「台」,所謂「台妹」者大抵如是。他甚至還談到我們對文化根源的漠視、欠缺想像力等問題。我在心裡嘖嘖稱奇,這位仁兄平時工作時間頗長,他的美學概念到底從哪裡吸取養分?

 

我還注意到,每隔一段時間到沙龍裡與Kris會面,他總是又換了新髮型,同時與髮型相搭配的,則是學生風、白領風與頹廢風等不同的裝束與打扮。這或許是出於工作需要的門面妝點,但我私心裡還以為,這似乎亦是一種表態,與他當時的心情狀態息息相關。Kris不太與我談私事,然而有一回中秋時節,我問他是否返鄉度假,他竟忿忿然對我說起南投鄉下的親戚間種種瑣碎的爭執,與他對那幫親友的不屑。頭一次,我在Kris摩登的外表下,見著灰暗破敗的家常面。

 

下一回我再去時,店裡來了位幫手,雖是生面孔,但看著有幾分眼熟。我瞧了半天總覺得貌似Kris,一問之下原來是他的雙胞胎兄長,因為在鄉下找不到工作,他於是引薦到店裡幫忙。Kris的哥哥非常樸實,黝黑的面孔應該是長年農作的結果,而風吹日曬的臉龐則多皺而粗糙,完全不似Kris在暖房裡的柔滑細緻。那是另一條路途、另一種人生歷程吧,也正是Kris前次跟我提及,他矢志脫離的親屬關係網。哥哥一直靜靜佇立牆角,神色極謙卑,似乎對於都會生活還相當手足無措。我透過鏡面望過去,感覺彷彿那是過去的Kris,他代替他,浮凸在一個充滿霉斑的時間刻度裡。

 

然後到了遭逢情感風暴的大狂飆時期,我鬱鬱寡歡去店裡,約了Kris,想剪掉數年來始終堅持保留的長髮。「就是圖個清爽。」我說。然而一向冷酷的Kris,原來也有細膩的一面,他不動聲色地在例行的聊天裡,開始說起前女友,說起他被背叛乃至於做出決絕宣言的往事。他說前女友已經結婚生子,幾個月前還戀戀不捨地找過他。我開玩笑地懶懶搭理著,原來你是為了前女友,才成為「不婚族」的啊,這麼多年來,我一直猜測你應該是同志呢!他沉吟著不答話,我則逕自給了他一個蒼涼慘澹的微笑。

 

新造型看來確實神清氣爽很多,但面容的憔悴究竟無從掩飾。傍晚的美髮沙龍裡,周遭的吹風機隆隆轟炸個不休,我竟感覺身處無色無味亦無聲的寂滅世界裡。吹整到最後階段,Kris終於將吹風機放下。他輕輕撥拂我的髮絲,想把雙頰兩側整理得更立體些,然而這不帶情感的撫觸,卻無意間崩毀了我內在某處脆弱的堤防,瞬時我淚流滿面,感覺在荒原廢墟裡,彷彿有人從身後輕喚著妳;妳一回眸,青春盡逝,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

 

我在碎裂的淚珠與斑駁的鏡面裡,看著Kris與我的臉容交相映照,從少女時期走到現在,我以為Kris是永遠的流行,然而他剛剛告訴我,西門町「美眉」不屬於他的顧客群,「真不懂她們在想些什麼。」Kris半帶調侃半帶無奈地說道。我也注意到現今他對旗下的助手,態度改變了許多,稍有差池,Kris會輕聲指正,再也不似昔年般臉色陰沉、氣氛凝肅。

 

我們是都老了。我這才體悟到,原來十年滄桑,虛浮的沙龍裡也產生了瞬間的共感與真情。然而,這原是多麼空寥的世界啊,再過一刻鐘,我便會走出沙龍,重新沒入滾滾紅塵;然後我知道,下一次當我再回到這裡,與Kris相互照面時,一切又將風輕,雲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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