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08-06 12:42:09饅頭 大師兄 徐祥盛

故事

此篇文字精鍊,結構完整,情感極細膩,虛實之間的處理也不錯。
  ──阿盛

有強烈的青少年意識形態,有些橋段的描寫很動人,具有一種巨大的悲哀。
  ──蘇偉貞

彷彿有人呼喚。晨光灰暗,屋隅窸窣有聲。落葉吧。乾鬆的夢像落葉,片片降下將我覆蓋。蜷身,令眼耳口鼻都深深掩埋,漸次退化,成為蟻的白腴幼蟲,藏在木屋浸漬霉斑的樓板中……

阿嬤驚聲怒罵。

最近昏睡時間越來越長。

連續二十四小時,三天、五天、一周,蒙著頭沉眠如死。每一次家人幾乎以為我再也不會醒轉。終於最壞的命運降臨,我醒在一個封死的大盒子裡,空氣濁重土腥,葬禮不知道已經結束多久了……

「快去上課了啦!」氣浪迎面澎然。被褥被猛力掀開,阿嬤瞪大混濁目珠。對了,原來活埋的鬼故事是阿嬤曾經講過的。

吃力地從衣櫃底扯出制服,又忘了吊掛而皺成一團的制服。上周升旗典禮,教官以「藐視校服」為由響亮的摑了我的頭一掌。左右行伍繼續木著臉,只有幾個男生笑出聲音──平常最巴結著林可柔那幾個;當時林可柔自己卻蹙眉撇嘴,哎唷不要在人家面前打蟑螂嘛好惡心,那種表情。

把制服襯衫平鋪在地,從書包裡倒出課本壓上去,醃泡菜一樣,開始慢吞吞地在課本上踩過來,又踩過去。

阿嬤從廚房又尖起嗓子喊過來。

忽聞老舊彈簧床嘎吱作響。循聲望去,赫見被褥中一枚人形蜷如幼蟲,起伏細細。恍惚中彷彿有什麼推使我掀開被子,看見「我」熟睡著。這是我嗎?很久不照鏡子了。我對照這張睡臉眼角的痣,手臂的胎記,正是印象中我的容貌我的體態,唯她衣不蔽體有如新生兒,而我從不裸睡。如果她才是白欣欣,那我是誰呢?

絕不能尖叫。驚慌失措只會被罵瘋子,或是招來更加漫長更加瘋狂的輔導諮商。必須顯得若無其事。鎖緊房門,迎著阿嬤最後通牒的怒吼奔出去。

床上女生到底是誰?是複製的我,還是半個我?懸著一顆心空空晃晃過街、上捷運。想像全列車的乘客倏地一齊轉向我,同聲指責:「抓住她!她是假的!她把一半的自己留在家了!」列車緩速進站,我心狂跳等待廣播審判:「各位旅客請注意,為了保障您的安全,本列車將停駛十分鐘,由車掌上車檢查,揪出僅以半副身體招搖撞騙的匪徒……」

車門無言,順遂地滑開來,身邊的皮鞋與套裝無動於衷地離去。胸中竟湧出一股失落。

今天正好輪到班上的糾察隊值勤。通過校門口就像夾帶毒品過海關,一步步踩穩,即使緊張到胃疼也得故作無恙。警鈴沒亮,哨音未響,連白眼也不拋一個,所有人視我如空氣。內裡的震顫轉為快樂且水漲船高……原來我把軀殼留在房間──我隱形了!我成了一個鬼!

「遲到不會自己過來登記嗎?真不愧是白──嗯,白什麼?」

「白、癡。」嘍囉們相當配合。

林可柔費心夾翹的睫毛極盡輕蔑地搧了一搧,像惡毒媽媽桑手裡搖的羽毛扇。自從一年前的事件,她一直深信我是個惡魔、變態,動輒發動黨羽惡整我,輕則像今天這樣視而不見。好個乖巧可掬冰雪聰明的模範生林可柔哇。

怎麼現在才發現呢──用半個自己活著,才是正常。

「然後我抓住她的頭髮,扭過來用膝蓋這樣、這樣撞她臉……」

另一個「我」在床上抱膝聽我訴說我最渴望的想像,默默空著臉。決定叫她小白。回家時小白仍睡得不省人事,我自顧自播放鍾愛的日本樂團Z的專輯。重金屬搖滾音浪轟轟烈烈,吵,吵到極限,就是把世界的混沌殺成純純粹粹的黑。翻雲覆雨砸了七、八首歌,小白終於醒來。為她點亮極少開的頂燈,她只是仰面讓燈光在黑眼珠裡灼灼,並不看我,好像不是被吵醒的,只是時候到了。

深夜,小白再度睡去。我關上電腦,卻反常地沒有一點倦意。

於是又聽見了,一種非常輕細的祟動,在地裡,牆裡,天花板裡,密密層層像一場幽靈白的雨,一天一地的下,下得你無處可逃。我想是阿嬤深惡痛絕的白蟻吧。白蟻不吃活物,只食已死的木頭建材。任憑阿嬤在屋裡布滿餌劑,只要貼近樓板,總聽得見牠們日復一日的侵蝕。鑽入老木屋千瘡百孔的邊角,像鑽入靈魂的傷口,表面光滑,從深處開始腐朽。龐大的、階級分明的蟻族社會啃食時間,而後排泄,成為無意義的細粒粉末。

我重新把音樂放到最大聲。

先是低雲傾壓,然後大雨從山邊挾著風追來,像不容商量的回憶。午後體育課,一整個班困在大樓長而幽暗的走廊上,只能打羽毛球。解散哨音響,學生兩兩捉對據地而戰,伴著雨聲的笑罵叫囂,令我聯想摔在魚市水泥地上騰跳的銀魚,骯髒腥濕,眼凸鰭刺……我悄悄游離到長廊盡頭,瀕臨白茫茫水霧如浪,太陽穴的抽痛逐漸冷卻。

「去練球,不准混!」體育老師腆著大腹喝斥,鼻毛乘勢飄飛。索性搬來剩餘的半筒羽球,揮起最後一隻球拍就往半空打,仰看白色羽毛慢慢飛、慢慢落,對那寧靜的拋物線默默許願:「趕快下課。」然後拋起下一顆球,下一道流星,載著一模一樣的願望升起,在拚命專注的凝視中,一格一格,慢慢墜。

優美的弧線。

遙遙聯繫著幾個乾燥多風的仲春傍晚。長長的風遷延徘徊在春夏之交。時間是去年。初換新學校,新公車路線,放學時分新鮮初藍的夜。等車時我和K站得很遠,但知道我們是站牌下唯一不打鬧、不玩手機、不聽耳機的兩個人。他的臉為什麼永遠那麼平靜?他在看什麼呢?我背手倚靠街燈,燈光附近圍著一群淡色飛蟲,像小小的精靈,又喜又惱地騷動著。

長年與白蟻搏鬥的阿嬤說,大部分的白蟻無翅,只有負責繁殖的生殖蟻長有翅膀,能在特定時節離巢出飛。

這是第七個夜晚了,我無眠,也無夢。我的睡眠我的噩夢,與其他所有的夢,都由小白接收了。

(上)


閃人/偷騎
顏忠賢/聯合報
或許,就是因為那種危險,空洞的危險。

但還是會去騎,像上癮一樣,到了很熱的下午,會一直一直想出去偷騎。

因為偉士牌,因為偷騎的,因為騎得快會有風,因為路上都沒有人,因為山上很多樹,因為蟬叫得很大聲,尤其是下坡時,下坡幾乎都是用衝的,轉彎處老覺得會被甩出去。

小時候的暑假,下午,畫面像不斷倒帶,又不斷重播,但都是快轉的,也可能就像一段雜訊或三台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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