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11-01 20:49:53閱寫協會

拼圖 ◎林綠如

我極不擅長拼圖,完全不理解,誰會發明一種將「完整」分割後,再花時間將整盤零碎還原的遊戲。為提昇四歲兒子專注力,我努力習得拼圖技巧,先分出邊角,再依顏色或圖像區塊分類,協助他對照圖案依照線索顏色線條重組成圖。孩童對於圖像學習迅速,左小手拿取右小手尋找線索,依正確位置拼回,來回輕盈舞動,宛如指間藏有魔法。

某日,兒子拼著一幅台灣地圖,不小心散落一地。撿拾後偏缺失一片,我們搜尋了客廳、沙發下、櫃子角落,那片失落的離島,始終找不著。

彼日,蹲於角落,撿拾無心失落的餅干碎屑、玩具零件、孤單的襪子,許是疲累許是重覆,我看見自己分裂的靈魂,憶起薛西佛斯,難以名狀的青春與消融。我躊躇著,婚姻、孩子、工作、家事細瑣如洪水,接踵而至。自何時起,人生被切割成分裂的碎片?

是產台那聲驚天動地的哭泣嗎?那淚水是孩子的亦或自己的,無從考證亦分割不清。初始我誤以為那是欣喜感動的淚水,經現實再三磨折後,我方明白那是撕碎的淚水。爾後,世上我不再是獨立自由個體,時間不是自己的,身體亦不是,孩子吃喝拉撒睡皆與我捆綁,行動、青春、夢想被哭聲綁架禁錮。

我預測到自己的下秒、明日、後日、下月、下季、來年、一生……。我幾乎吶喊出聲,這不該是我的一生吧!當下幾乎奪門而出,企盼於平凡與輪迴中飛奔出逃。下一秒,就下一秒,我聽見咒語似的媽媽媽媽呼喊,淚懸眼眶,輕嘆口氣,轉過身擠出一抹若無其事的微笑。

某日下午,因細瑣與老公口角,拎了包往外奔去。

我彷若爆發的火山,重力加速度,坐上公車,以最快速度往遠方前進。去哪兒呢?不喜逛街更恐懼人潮,空白來得太快,一時拿不定主意,不知該往哪兒去,索性坐公園發呆吧。市街車水馬龍,公園人來人往,孩子追逐嬉鬧,白花花的日光照得我心慌慌。恍惚之中,我又聽見那咒語似的呼喚,左顧右看,四周並無熟識之人,走到哪,幻聽跟隨到哪。我不在時,他有好好吃飯嗎?看不見媽媽會哭嗎?念著想著,竟被一股看不見的磁力吸附回去,甚至忘記究竟如何安然返家。

一進門,兒子衝來環抱住我:「媽媽,我找到那片拼圖了!」暖嫩小手牽住我,一同將失落的那片拼回。他瞇起眼,嘴上溢出心滿意足的線條,宛若汪洋中的星辰,點燃整片闇黑的孤夜,種種的遺忘、混沌、畸零與散落,在一片片被找到,被拼回的頃刻,彷彿頓悟出什麼。生命似乎被某種引力牽引回歸,安然無恙達成某種不可思議的和解。

原來,我們還原的不是拼圖,而是散落的人生。

(本文刊於2023/11/01中國時報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