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6-13 08:38:15閱寫協會

高朋飯店 ◎小小

顏寧儀∕圖

顏寧儀∕圖

知道這個消息,已是高朋飯店熄燈後的第三天。我非常懊惱,沒有趁關門前再去那裡回味一下那些酸甜苦辣夾陳的日子。

在我們那個年代,出國可以帶的美金限制在兩千元之內,來到美國,一陣打點之後,生活開銷往往所剩無幾,大部分人都會到餐廳打工。我依親移民的第一步,就停在高朋飯店。

高朋飯店1972年開幕,在那之前,大部分中國城的飯店都是廣東菜,高朋、彭園、富春樓等餐廳,為中國城和洛杉磯的華人帶來了新的口味。

當時飯店都靠主廚的名氣招攬生意,譬如彭園的彭長貴大師父,高朋則靠著從日本請來的葉師父和他的兩個徒弟,用木須餅、清炒蝦、鍋巴三鮮湯,在中國城的餐廳中打下一片天。

小小的飯店只擺得下十張桌子,除了中午休息,隨時都是客滿的。到了周末晚上,客人們要排兩三個小時的隊才等得到位。

我是收銀兼帶位員,手中握著登記簿,隨時要安排座位,應付煩躁的客人,幫客人倒茶遞菜。常常一個晚上忙下來,一打烊關門,我就直接拉兩三張椅子擺成一條,躺在上面動不了了。

記憶最深的一次,是店裡坐滿了,門口還排了二、三十組客人,算著翻桌的情況,我知道到打烊前都不能喘口氣。一閃神,我突然發現,那本登記客人次序的本子,找不到了。

真的找、不、到、了。我的冷汗從頭皮流到背脊裡去,強壓下心中的慌亂,靠著記憶中哪位客人先來哪位客人後到,偷偷再做一個登記表,不動聲色地把事情糊弄過去。如果當時等得不耐煩的客人們,知道我的登記本不見了,一定會為了排位先後秩序不平而鬧翻天。

1980年代,勞工法、種族意識等都沒有像今日這麼受到重視,店中付的是最低薪資,而小費一律由老闆收取。不分小費的情況之下,服務生應該和平相處才對,偏偏還是分成了兩派:已經做了很久、有些年紀的陳太太和愛米莉是當家派,新來的兩位年輕服務生結成新人派。兩派彼此看不順眼,明爭暗鬥,把我夾在中間,左右為難。

一個周末,兩派紛爭達到最高點,新人派約好在最忙的時候請假。整個晚上,當家派忙得腳不點地。我永遠記得艾米莉驕傲地說:「怕什麼,美國總統請假,美國明天都照常開張。沒有人是這麼重要,少了你不行的。」這句話成了我終身的座右銘,常常提醒自己,在任何人事地,自己都沒有那麼重要、非我不可的地位。

另一個記憶,是和員工諜對諜地過招。老闆和大師傅總覺得店裡的存貨有缺少,懷疑有人摸魚偷肉。

我每天負責打烊,火眼金睛地看著大家離去,每個人都開心地跟我說拜拜,明明大家身上什麼都沒有帶,為什麼東西總是少了?

這個謎題,直到有一次,我半夜想起有事忘記處理好,開車回到店裡,看到打雜的幾位員工在垃圾桶翻東西,這才了解,他們把魚肉蝦蟹包在袋子裡,丟到店內的垃圾桶裡,當著我的面推垃圾桶出去,把垃圾丟到公用垃圾桶中,半夜再回停車場的公用垃圾桶去拿取他們的贓物。

雖然生氣,我也佩服他們暗渡陳倉這一招,心中認輸。

那時候的飯店,完全靠大師傅的手藝和名聲生存,所以常常有大師傅在最忙的時候丟鍋子不做,老闆低聲下氣去賠禮的故事傳出來。

奇怪的是,大師傅們替飯店帶來好生意,但每到自己出來開店,最終都以倒閉收場。

我們討論思考很久,得到一個結論:當大師傅在廚房炒菜時,完全不用管成本,材料放得豐厚,客人自然如雲而來。一旦當了老闆,做菜排單把成本放在心上,就少一點蛋、減幾個蝦、換瓶比較便宜的調味料等等,菜的品質當然不夠,客人一吃就吃出差別來了。這成了我後來做生意的座右銘,一再提醒自己,做老闆的要把眼光看得遠一點,絕對不能在成本材料上投機取巧。

某個晚上,關店前五分鐘,來了四位客人,這是開飯店最討厭的情況,表示大家得加班了。但是那個晚上,我們都特別興奮,因為來客是林青霞、秦漢和另外兩位朋友。大廚、打雜、服務生和我,彼此擠眉弄眼,興高采烈。看到大明星,大家都緊張,連去點菜都手腳發抖。幾十年過去了,我還記得林青霞當晚穿的那件橘色洋裝,和我們工作人員彼此興奮對望的眼光,那份悸動還在心中。

高朋的老闆是精明能幹的程太太,管店的是他的哥哥趙先生,我們都稱呼為「舅舅」。舅舅忠厚善良,有一次我交班後,晚班發現少收了一桌的帳,大概五十多元,在那個時薪兩塊錢,月薪六百塊的年代,是一筆大數字。第二天上班,員工告訴我這件事,我戰戰兢兢地要去跟舅舅討論,他提都不讓提,只說:「沒事沒事,過去了。」

這一聲「過去了」,讓我在以後工作的幾年,沒有再漏收過一張帳單。也讓我學到,做一個老闆,有時候原諒比苛責更容易讓員工們警惕。

時移事往,想來程太太與趙舅舅或已作古,這飯店若不是轉讓了,便是傳給了下一代,最後宣布關店的不知是程太太或趙舅舅的什麼人呢?

回首,看到起高樓、垮高樓的往事,看到人世倉皇,幾十年的基業也不過是一眨眼的事,也看到才工作一個禮拜就敢胡亂宣稱「我已經完全上手了」、當年那個青澀的自己。

我多麼幸運,在移民的第一站,學到處世、做生意的座右銘,看到當老闆的典範。

老店關門前,應該已是逐漸凋零,或者其中早已不再有值得流連的事物,但它的過去留下了很多很多東西,在我心中。(寄自加州

(本文刊於2023/06/09世界新聞網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