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身 - 被指定的人生課題 ◎ 林黛嫚
圖◎吳孟芸
我並非不擅長等待的人,旅行時帶著一本想讀的書,漫長的候機時刻也甘之如飴。但因為始終很忙碌,所以時間管理是必要的,盡量減少瑣碎時間的浪費。然而從進入大醫院開始門診那一刻起,我的人生就進入了一種等、等、等的新狀態。時間明明很珍貴,因為不知道還有多少,也許很多也許很少,但眼下的時間卻又分明不值錢。只能坐或站在候診室,盯著凝固不動的看診燈號,而時間一分一秒流逝。
1993年的喜劇電影《今天暫時停止》(Groundhog day),氣象播報員菲爾連續第四年被指派去採訪一年一度的土撥鼠日,這項出差活動對他來說像是例行公事,毫無熱情。採訪結束之後因為大雪而被困在這小鎮,所以團隊決定在這裡多停留一日,但沒想到隔天菲爾醒來,便發現居然又重複度過了2月2日土撥鼠日這一天,而且是日復一日地重複,究竟菲爾該如何做才能結束這場噩夢呢?
較新的一部大陸連續劇《開端》套用了同樣的關鍵情節,講述遊戲架構師肖鶴雲和女大學生李詩情在遭遇公車爆炸的交通事故後「死而復生」、陷入時間不斷循環之旅、在公車的密閉空間自救、努力阻止爆炸、尋找出製造這一切的幕後凶手然後結束循環的故事,在這部戲裡解決循環的關鍵是時間。
《星際效應》裡的庫柏參與拉薩路任務,在浩瀚星海中為人類尋求更好的居處,任務最後庫柏來到黑洞,困在五度空間,感官依舊發揮作用,看得見聽得見可以說話,只是周遭一片渾沌,沒有時間、空間感。
菲爾、李詩情或者庫柏的處境,就是這段期間我的生活寫照,像在做夢,一直在夢中想著這是夢、我在做夢,會醒來的。即使是夜行椰林大道,腳踏實地、晚風拂面、椰子樹輕輕搖曳,身體的疲累也是真實的,卻清清楚楚明白自己在夢境裡。夢的感覺和身體的感覺哪一個更真實呢?
我上醫院的次數並不算多,除了懷孕時產檢,以及偶有感冒、胃痛等小小不適,經常就在家或公司附近診所拿藥,五分鐘到十五分鐘可以解決,一直以來的忙碌,時間很珍貴,看病花個十幾分鐘都覺得奢侈。自從進到大醫院看診,就開始了我的卡住人生,每次門診都得花四、五個小時。為什麼這麼費時呢?除了對新環境陌生,無法掌握之外,主要是生重病這件大事,讓生活中的其餘部分都成了細枝末節,星期四下午三診五十八號,這一天只有這件事最重要,所以兩點就到了醫院,反正在家裡也是等,然後看診結束大約六點,以此類推,等待成了常態。
開刀日那天,我在恢復室醒來,身體軟綿綿的,四肢無法驅使,其餘感官卻因此更加敏銳,我知道自己剛經歷一場劫難,但至少活回來了,接下來只需要思考如何繼續活下去。
身邊護理師輕輕呼喚我的名字,要將我從放任自己神遊的狀態喚回現實,我不想,我希望自己可以待在夢裡,因為醒過來以後要面對的生活太艱難。但是護理師們不讓這種情況繼續,終究把我喚醒,被派遣人員移送回到了病房。
術後病人回到病房對護理師是件大事,即使已經身經百戰訓練有素,仍能感覺她們的些微緊張。接著先看到我先生那張驚懼不安的臉,這時已是午後四點,對我來說感覺只是睡一場覺,而那可憐的陪病者已經被折磨了近十個小時。躺回自己的病床,只覺得冷,無邊無境的冷,我請先生幫我穿襪子。
我居然需要一雙襪子?我是怕熱甚於怕冷的體質,一年到頭很少穿襪子,最常用來解釋穿襪子的理由是為了禮貌,這次會在整理住院行李時放進一雙襪子,也是拗不過好友的叮嚀。就從穿上襪子開始,此身已然成了彼身。
小夜班的護理師量過血壓、體溫、血氧之後,準備告訴我術後護理,她希望陪病者在場一起聆聽,我說我先生應該在走道講電話,她出病房張望了一下,沒看見正在講電話的人,於是放棄了,臉色凝重地正視著我。這位有點年紀的護理師,不像其他年輕護理師對著我阿姨阿姨地叫,她總是稱呼我「林女士」。那望著我的表情讓我聯想起,日劇中初次見面的兩人,正準備交換名片或自我介紹。「初次見面,但不必多多指教」,我心頭居然冒出這樣的想法。
護理師說,「不要哭不要難過,哭鬧只會讓自己傷口更痛。」這開場白十分奇特,她怎麼就覺得我會哭閙呢?一定是看了我的病歷,加上她的護理經驗,遇到這麼大的打擊通常會讓人呼天搶地的。我見過呼天搶地型的病人,那三十歲就罹患胰臟癌的好友,不只是痛且知道生命即將結束的不甘,讓她一看見人就抓起身邊的物品砸過去。其實我沒有情緒,不只不會哭鬧,連悲傷、低落的感覺都沒有,我是麻木不仁嗎?不是,我只是覺得這是夢境,雖然偶爾也會在夢中流淚,但大部分的夢是醒來才覺得悲傷的。
即使這位護理師做的是例行公事,我仍然很感動,她教我如何呼吸減緩傷口的疼痛,還告訴我晚上睡覺時把腳墊高,因為腳是離心臟最遠的地方,要讓它循環順暢避免發生栓塞。接著知道因為手術接下來我得斷食幾天,她細心告訴我覺得口渴時要怎麼處理。在她是本分,在我卻像即將溺水的人拿到一個浮板可以扶著慢慢倚依靠上岸。
以前誰跟我說為了健康參加斷食營,或是什麼一六八斷食法來減重,我都敬謝不敏,雖說不上是美食家,但也十分熱愛用餐進食,現在卻滴水粒米不能進?斷食七天想起來很可怕,實行起來倒也沒那麼難。自控式止痛幫浦似乎也不太需要,記得以前看到這個東西,覺得十分神奇,手指按壓一下,就不會痛了,簡直就是仙女的棒子一揮才做到得的事,現在自己身上有一個,常常是因為想到花了錢要回本的意思,象徵性按兩下,有按沒按感覺並不明顯,過兩天麻醉科就來收回讓我自己控制疼痛的權利。
隨著護理師一日三班,不同的護理師輪流來量血壓、不同的住院醫師天天來換藥,日子一天天過,終於,C醫師說我隔天可以喝少量水,接著吃米湯、五分粥、全粥,然後是低渣飲食。
現在沒人喝米湯,但是米湯在營養學上是非常重要的存在。世界上的食物很多種,米湯是人體腸胃最容易吸收、最容易消化、最容易獲得營養、排名第一的食物。我的腸胃休息七天,和那已經空置許久的腸胃第一接觸的就是一口米湯。我查了一下資料,米湯含低分子的碳水化合物,有微量的蛋白質、維生素,又含有許多水分,能補充身體所需。我吃的米湯應該是白米煮成的,雖然只比白水多一點點味道,但對久未進食的我,已是滿漢大餐。隔天,我的母親節大餐就是五分粥大餐。
C醫師叮囑我要多多走路,讓體力慢慢恢復,每天的目標是繞整層病房走二十圈,雖說一圈才兩百公尺,但對拖著點滴架,身上還有引流管的我,也不是太輕鬆的任務。走著走著倒也漸漸習慣,通常是我先生扶著點滴架,我扶著他的手,一步一步向前走,有時閒閒話著家常,有時沉默不語在心上細細數著步伐,默默想著這許多病房內的患者,不管是一位、兩位或三位,每一位患者都有屬於她的人生故事。走著走著,也會有迎面而來的患者,一樣推著點滴架,一樣身上帶著引流管,陪病者可能是姊妹,婆母,更多的是如我們般的伴侶。無論曾經攜手走過多少人生路,這段繞著病房走道行走的記憶,必然是最最深刻而難忘的。
要進來住院時,預期是住院五天到七天,沒想到超過兩個星期還無法出院,我的主治C醫師是屬於寡言型的,很少說多餘的話,病理報告出來時,他告訴我們癌症的性質與期別,然後就說接下來先安排裝人工血管,以便做六次輔助性化學療法。
裝人工血管也是個小手術,局部麻醉後在鎖骨附近皮膚上做一個切口,放進導管後再縫合。當病人需要長期接受藥物或點滴注射,裝置人工血管可以減少忍受「被打針」的痛苦,加上若要長期做化療,常打針的血管會變硬,施打時若不慎也可能造成化學藥品的滲漏,使局部血管和周邊血管壞死。看來對要化療的患者來說,裝人工血管是必要的選擇。但這些資訊是術後護理師給我的手冊上的內容,在要去動這個小手術時,我是一無所知。
裝人工血管的手術房在另一棟大樓,護理師安排移送人員十點多來移送,這也是手術後我第一次離開婦科病房。我躺在推床上,推床出了電梯行動飛快,我請推車的人慢點、慢點,我害怕。我是真的害怕,我去遊樂場一向不敢坐過山車、自由落體、搖搖船等會讓器官感覺位移的遊樂器,而現在我正躺在雲霄飛車上。
推車的工人安撫我,別擔心,不會有事的。推床在人群中飛快行進,移送人員不停喊著:「請讓讓,有病床要過,謝謝。」「借過一下,小心小心。」進電梯出電梯,長長的走道,又進電梯出電梯,又是長長的走道。在移送人員來推小床到另一棟大樓這一段路走了多久?若在遊樂場又可以坐幾次雲霄飛車?
十八分鐘後抵達手術房外,躺著的我視線是向上的,搞不清楚這是幾樓,移送人員找到護理人員簽收就把我留置在走廊,是的,我現在就是一件快遞物品,被排進運送物流裡,送到了就像一株安靜的植物靜靜等待。
幸好安靜的植物也可以思考,我想起真正在坐雲霄飛車的當下我在想什麼?雖然不喜歡但也坐過幾次,如今回想,一片空白,那當下我一定是在努力求生吧,腦海裡充塞著這飛車如果脫韁怎麼辦呢?我要緊緊擁抱身旁這位親密家人直到地老天荒?然後思緒飛快,飛車也飛快,等到停下來時才發現一切如故,世界正常運轉。我不喜歡坐這樣的遊樂器,除了受不了臟器分離的感覺,也是不樂意這幾十分鐘就平白逝去了,喜歡坐的人是享受那種飛馳的快感,而我只覺得徒然,偏偏方才我又久違地坐了一次。
卡在時間的縫隙裡,十二點才輪到我動手術,結束後又在走廊等移送人員等了兩個小時,繼續坐雲霄飛車回病房。
《今天暫時停止》的主角如何結束循環惡夢,重回正常生活,應該是主角領悟了生活的價值,於是編劇(導演)按下行動鍵,讓他可以向前行;《開端》的兩位主角困在公車爆炸、一群人一再死去的循環中,直到找出幕後主使者,勸說他們放棄引爆炸彈、解決案件,而兩位主角才能不再繼續搭公車……那麼,我呢,這卡住的現象何時可以緩解?偶爾我突發奇想,若像《今天暫時停止》那樣,卡在那一天,一天一天又一天,試著過各種不同的生活,永遠不要向前走,至少不會看到結局,如此也是不錯的體驗。但是奇想只是奇想,未來總會到來。
小兒子請假接我們出院回家,一進家門,小狗比比走過來,親近我,在我身上聞了又聞,我身上有藥味,軀體裡少了一些器官,聞得出來嗎?比比也瘦了,原本天天有人陪著玩耍、刷毛、吃點心,不預期這隻狗也單獨過了十六天,只有早晚的一碗飼料餵食,沒有晨間散步運動,沒有睡前擁抱道晚安,沒有做小把戲以換取肉乾、潔牙骨等零食,只有白天夜晚一隻狗孤零零的開始與結束。我以前擔心比比離開時我會很傷心,現在我有可能早比比一步離開,想到這一點,眼淚不由自主地流下來了。這是罹病以來,我第一次流淚。
眼淚的聲音,靈敏的黃金獵犬比比聽見了,眨巴著水靈靈的眼睛直愣愣望著我,似乎在告訴我,不要傷心,我在這裡。
啊,原來比比就是密碼,解開了卡住人生,此刻開始,不必再困在醫院裡,可以繼續向前行。
(本文刊於2023/06/02自由時報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