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生B四點下班後，會直接來香港觀塘區的瑜伽教室等待上課。通常這時我正要用餐，便與她分享從家裡帶來的輕食，兩人邊吃邊聊。B很捧場，每次都說好吃。

那日，她帶來一把細幼的蔥，得意地說：「這是我種的，今早剛摘，很新鮮！老師妳帶回家品嘗。」

隔天我將蔥剪得細碎，拌在預先蒸好的黃豆裡，加點鹽、麻油、一兩滴辣橄欖油和撒些白芝麻，不到五分鐘，就是一道可口小食。青蔥，從來不是料理的主角，但當個相伴的配角，絕對可以拿金馬獎。

幾個月後，香港歷經了最嚴峻的政治風波。長達一年，我的瑜伽課程屢次因此暫停。我跟B保持聯絡，她說她備受這些衝突影響，甚至哭到難以成眠，隔天也沒辦法上班。彼時，我還在香港的長洲島租了一間山中小屋，便邀請喜歡大自然的Ｂ，周末同住，散散心。多禮的她，拜訪時又帶上親手種的青蔥送給我。

白天，我們在附近的沙灘練習瑜伽體式，之後靜靜坐著，各自思索。B追著浪濤，浪前進B後退，浪退回B就邁步挺進；兩者之間來來去去，退步與向前，共存共舞。

夜晚睡前，B跑來我的房間聊天，她說：「這次我沒有哭了（抗議發生的當晚）。」

我反問：「那妳覺得妳對香港的愛變少了嗎？」

「絕對沒有變少！」她堅定地看著我。

「情緒的強烈不代表愛的程度，妳這次的愛與上次哭到稀里嘩啦沒法工作的愛，哪個比較有力量？」

B的雙眼變得明亮，即刻回答：「這一次比較有力量。」語畢，我們兩個都咯咯地笑了起來。

通常，我們會覺得愛必須要充滿熱情和情緒，但是真的只能有一種表達方法嗎？爆發衝突之初，周邊不少朋友激昂地為自己的理念護航，立場各異，大家都愛香港，從台灣來港定居多年的我也不例外。但想要從我身上感受到相同強烈回應的朋友，也許會失望，因為我的態度像是室溫下的白開水，不冷不熱。

在動盪的日子裡，我曾問自己到底該怎麼做，才能出一份心力？答案總是清晰的，那就是在能力所及之內，當個聆聽與相伴的人。所以，我愛香港的方式就是先穩定自己，才能穩定身邊的人。這樣的立場，或許不符合他人期望，但我必須走自己的路。放下對愛的單面要求，愛的各種面向才有可能閃耀。

翌日早餐，我端出涼拌黃豆，撒上點點翠綠，搭配小米粥。B驚喜地說：「這是我種的蔥嗎？」

我點頭微笑。青蔥，隱身於盤中飧，無須為自己多做解釋，他人的對待與眼光並不影響它存在的目的，主角、配角和甚至被忽略的，都同樣重要。

如今，我與B有段時間沒見面了，偶爾發個訊息問候。彼此關係看似退步了，不如以往密切，但我們皆有方向，各自向前。

我選擇當青蔥，好好做自己，這也是一種愛的方式。

（本文刊於2023/03/11聯合報繽紛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