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12-24 23:09:07閱寫協會

周桑的滿足烘蛋 ◎鄭如晴

圖/楊之儀

圖/楊之儀

成年後進出城市的各大餐廳,遍尋不及兒時周桑烘蛋的滋味。周桑個頭不高,虎背熊腰,一張方臉上嵌著兩顆龍眼核般的眼珠子,磁鐵般緊緊吸住人的目光,讓人很容易忽略他臉上還有的其他什麼。不知何時他開始進出我家大門,也許是大姨偶來小住以後。大姨是繼母的姊姊,多年後繼母一家再也不提大姨曾是他們家的一員。也是,從小我聽到的故事是,大姨是他們家的養女,做過許多不光彩的工作,養女的悲歌在早期的社會中屢見不鮮,在小說裡也一再被鋪陳。可是不知為什麼,從小我就特別期待她的來訪,也許是她帶來的一點母性讓我感到溫暖。譬如,繼母不在時她會偷偷給予的一些言語上的關懷,然若繼母在跟前,她是絕對恪守姐妹聯盟陣線的。

大姨來了,廚房就熱香四溢起來,多少填補了我成長時對食物的期待,同時也把周桑帶進我多年後的回憶裡,他始終站在廚房光熱的一角,對食物低頭而專注。也因為只記得他的眼睛,他的五官其他部位相對模糊,以至於他任勞的背影因此顯得格外的清晰,大概這就是周桑魅力的所在了。

有一天,周桑幫大姨提著皮箱,兩人同時出現在我家。看來,大姨又要來小住了。大姨其實有個家庭,她十七、八歲就嫁人,遭丈夫長期家暴,在生下一雙兒女後,她就離開那個家了。在繼母的轉述中,「她做過的工作亂七八糟,包括旅館女中」,「女中」一詞是早期社會對旅館清潔女工的稱呼,隱藏與暗示「性」的聯結,繼母語氣裡有明顯的睥睨。不知道大姨和周桑是如何認識的,但從周桑注視大姨的眼神,溫柔深情,我想周桑是愛大姨的。時隔數十年,我像生活的漁夫,用文字垂釣這些幾近被忘懷的往事,一方面填補成長的坑洞,一方面細細回憶周桑開拓我外省菜的視野。

對於「周桑」的稱呼,這位外省籍男子似乎也樂於沉浸在這台式的親切暱稱中,好像他生來就是被大姨「周桑」來「周桑」去的使喚,聽得我們一家大小也都稱他周桑。周桑其實是有家室的人,不知為何離開了那個家,大姨不提,大家也都不問。

大姨身體似乎微恙,安頓好大姨,周桑就上市場了,回來時大包小包,這也是我期待大姨來的原因之一。那一天周桑煮了不少菜,洗菜剁肉他駕輕就熟,好像是這廚房的主人。我在廚房跟著打轉,頗有過節之感。從小,我就喜歡廚房的烟火氣,那些熱鬧的鍋碗瓢盆相互呼應,形成生活中最重要的組曲。

也因為有廚房,每秒的光陰都有溫熱與畫面。

那天,周桑像魔術師,游移在流理台和火爐間,兩手起落幻化,看得我眼花撩亂。不久一道道好菜就上桌了。在我看得目瞪口呆時,周桑說話了:「我給妳做個滿足烘蛋!」我沒聽過什麼「滿足烘蛋」,但幾乎每天都吃菜脯蛋。只見周桑把四個雞蛋在大碗裡打散擱置,接著將青蔥切碎倒入油鍋爆香,然後又倒入碎肉快炒,才眨個眼的功夫,就把鍋裡半熟的肉末鏟到蛋液大碗裏了。周桑再次操起快手打蛋,碗裡的蛋液翻起一層層白浪,正看得興頭,茲的一聲,他已將大碗裏的蛋肉傾注到油鍋中,我踮起腳尖,看到蛋凝固膨脹隆高,這是種有別於台菜的舶來新菜,法術般的變化簡直讓人著迷。周桑把火苗關小了,「再等一會兒裏面的肉餡熟透,就可以翻面了!」周桑說著,臉上油光閃閃。他專注於滿足烘蛋的神情,細膩溫柔,好像鍋中的烘蛋也正深情的回應他熱烈的雙眸。米蘭‧昆德拉說,「幸福是對重複的渴望」,我想此刻的周桑,正沉浸在他的幸福世界中。

滿足烘蛋很快的兩面金黃,周桑把它盛放在大盤中交給我:「拿去給大姨看,說滿足烘蛋做好了!」病榻上的大姨面容憔悴,聽我大聲嚷著「滿足烘蛋來了」,不禁眉心舒展,露出一絲難得的笑容:「什麼滿足烘蛋?滿足是我,我是滿足!」原來大姨的名字叫滿足。舊日愛情也有浪漫的一瞬,尋找、隱祕,一個可憐的人,一個走失的人,他們在情感的荒原上彼此邂逅,成就滿足?事後才知道,大姨這次來小住,實因小產虛弱。

幾年後,繼母離開我家,曾在同一屋簷下的大人小孩,都經歷了悲歡離合的人生,那裏有邊角的流離,有混亂的徬徨,有決絕的背影,有無助的眼神。一天,大姨又來到這個只剩我們姊妹的家,她睡到繼母的臥房,對於大人世界混亂的困惑,我忍不住問她:「大姨,妳來做我們的媽媽好嗎?」大姨笑了,她說:「妳得寫信去問妳爸爸,我得打電話問問周桑!」

那一天,她給我們做了滿足烘蛋,作法、配料和步驟一如周桑,在廚房忙碌中,她談起了自己的故事。令人驚訝的是,其實她不是養女,而是繼母同父異母的姊姊。原來我的感知並非無來由,從她身上我接收到一種不用分說的理解,彷彿我們都來自於同一個國,都在尋找同樣一個寶貴的東西。

不久後搬家,大姨就失去了聯繫。這期間斷斷續續偶有她的消息,聽說她最終還是和周桑住在一起了,結合後的兩人日子過得並不輕鬆,沒幾年周桑就因病過世,失去盼頭的大姨,也緊跟著周桑離開了人世。原來,有時努力爭來的相聚是為了未來的分離。多年後感悟,不覺悵然。至於那個「分離」會在何處等待,誰也不知道。

自那天起,我再也沒吃過這麼美味的烘蛋。無論周桑或大姨,他們都經歷了不大順遂的人生,但最終都和滿足烘蛋達成了人生的某種默契。我也因滿足烘蛋,而留下童年一段食物與人物相互激盪而出的分子料理回憶。

(本文刊於2022/12/22中國時報副刊)